这是在东陵,陆家所管辖的封地上。
更何况,陆无眠出现的方式,太突兀了。
自身力量的足够强大,已经让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不得不放在他身上
九州众人,谁人没听过他陆无眠的名头,年轻一辈的翘楚。接任陆家家主的位置后,几年的时间,迅速靠着独特的机关秘术,让陆家一跃成为新的世家之首。
让众人顾忌的,从不是他的身份地位,而是他这个人。
这人性子最是孤僻冷傲,手段残忍狠辣。凡是在东陵谋财害命的人或妖族,亦或是触犯律法的权贵世家子弟。他向来不顾念任何交情,统统都以铁血手段镇压。
东陵因此也成了九州最安定的地界。
雅间内,无数双眼睛暗暗投来视线,心思各异。
“表兄?”陆无双见陆无眠一言不发,站在那时气压明显降低,俨然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他既后怕又惶恐地唤了声。
这位东陵小霸王,上不怕父母长辈,下不怕地痞流氓,唯独怕惨了这位表兄。今日又闯出这般祸事出来,看见是陆无眠亲自来给他擦屁股,心里是愈发地发虚。
反观陆无眠,他倒是不动声色,像是对什么事情兴致都不太高的样子,随意地开口提点道:“伏堂主,东陵有东陵的规矩,应了赌注便要输得起。”
嗓音不重不轻,却如那冬日雪山之巅般寒冷彻骨。
意思的重点,却全然没有护犊子的感觉。
旁人看不明白,沈涟漪还不明白吗。
这般的陆无眠,平静的面具下,藏着的是压抑的愠色。
若不是同他朝夕相处过两年,沈涟漪怕是也要以为,他真的只是路过此处,随口提醒一嘴罢了。
陆屿桀中毒,而后,五生堂竞拍黄昏草。
这一连串事情,按照陆无眠的性格,岂会没有猜忌怀疑的对象,又岂会轻易坐以待毙,任人宰割。
伏洲得罪不起陆无眠。
毕竟师徒情分一场,终究是于心不忍。
沈涟漪轻咳一声,语调虚弱,似谆谆教诲道:“伏堂主,人不信而不立,做人呢,诚信是立身之本。这些道理,书塾先生难道没有教过你吗?”
这些道理,书塾先生难道没有教过你吗?
一模一样的话术。
曾经被赶出天外天,师父同他说的也是这句话。
伏洲瞳孔紧缩,几乎错不开眼,一瞬不瞬地盯着沈涟漪,甚至连握剑的手都在颤抖。
记忆中,男子清秀如竹的面容,同眼前女子的姣好容颜相重叠,却并没有一星半点的相似之处。唯有刚刚除掉他手中长剑的剑招一模一样。
伏洲猛地抬头看向洛家雅间。
同帝姬云泠视线碰撞的那一刻,两人都极为有默契地移开了视线。
也是,他的师傅,定是变了面容。
要不然,如何活得下去。
更何况这世上,只有他的师父会待他如此之好。
就连最寻常的比试,都不忍心他受伤。
光是想到这,他便没了任何理由拒绝。
伏洲没再多说什么,将装着黄昏草的琉璃盏递给沈涟漪时,想到她刚才的话语,嗓音倔犟道:“黄昏草给你们就是,本堂主……自然言而有信。”
转变来得太快,陆无双都没反应过来。
见伏洲朝沈涟漪走去。
他忍着伤口处让人窒息的疼痛,急急忙忙地挡在沈涟漪身前,一副护崽子的凶狠神态。
如今,还真有了东陵小霸王的样子。
“就你这不入流的实力,还想逞英雄。”伏洲不屑地轻啧一声。
“你!”
陆无双被怼得哑口无言,他的实力同伏洲相比,的确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即使他这些年来一直努力修炼,但每次同伏洲对上,都会被他打得惨不忍睹。
想到这,陆无双依旧不服输地昂着脖子。
年轻气盛就这点好。
——莽。
沈涟漪扶着墙站起来,用手指拉了拉陆无双的袖口,生怕这个没头脑一个冲动又要上去打一架,“这个时候了,就别再同旁人置气,赶快拿了黄昏草回去救人要紧。”
一阵剧烈的呛咳声传来。
反噬的力量陡然加重,沈涟漪的视线忽地也跟着模糊起来,身子承受不住,再一次瘫软倒在了地上。
伏洲刚想上前,却被陆无双率先一步。
只见陆无双手指翻飞,捏诀成型,毫不犹豫地将体内仅剩不多的灵力注入沈涟漪体内。源源不断的灵力从他指尖渡出,陆无双本就惨白脸色霎时变得更加难看。
“小公子不可再渡了!”谢均上前制止。
此时,转角的楼梯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云泠领着一众天卫出现在台下,冲陆无眠歉声道:“此事本宫也有责任,若不是本宫求药心切,这位姑娘也不会以身犯险。届时本宫定会协重礼登门赔礼道歉。”
本宫?
以前倒是鲜少听到这人自称本宫。
她这个人,虽身子孱弱,性子却最是个随心所欲,活泼好动,讨厌约束规矩之人,也常常说他无趣寡言。
六年未见,如今这般规规矩矩的模样,倒是让人看得更加厌烦。
“不劳烦帝姬尊驾了。”
陆无眠神情恹恹,漆黑的瞳仁中,厌恶之情几乎就要溢出。随后他抬了抬手指,银色的圆形符阵泛着微弱的光亮,在他手下缓慢转动着,宽大的衣袍随着他的动作微动,相同的符阵赫然出现在沈涟漪身下。
与此同时,阵法中的符文如有灵性一般,晶莹如璀璨星光,热情地围绕在沈涟漪周身转动。
骨节分明的手指落下那一瞬间,磅礴浩瀚的灵力从阵法中涌入沈涟漪体内。
连带着胸膛处的伤口也在慢慢愈合。
在场所有人皆被这强大且磅礴的灵力威压给震撼到。
目光来回在这两人身上打量。
陆无眠在众目睽睽之下,出手救人?
他可向来只有杀人的份……
可就算心里有很多疑问,也无一人敢轻易吱声。
“带他们两人回去。”陆无眠收手,随即同谢均吩咐。
“是。”
一场闹剧就这么结束,洛为霞见云泠面色不佳,圆滑地迅速上前扶住云泠手臂,柔声安抚道:“阿泠妹妹,表兄他并没有其他的意思,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云泠摆了摆手,眉宇间仍有忧虑之色,只是温声回应道:“洛姐姐,你不用替我担心,我无事。”
“我的好妹妹,你能这样想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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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出了五生堂。
谢均跟着陆无眠,面色不佳,沉声道:“家主,方才您不该用百灵阵的。”
百灵阵中的灵力来源,是设下阵法之人自身的灵力。
陆无眠居然用自己的灵力去救别人,这件事情光是字面意思,便能让人觉得匪夷所思。
更何况,救的还是一个身份不明,居心叵测之人。
灵力的耗费,需要充足的时间修养。
谢均接着补充要害道:“家主,快要到祈陵节了,大公子轻易不会放过您的,您不能再耗费灵力在不相关的事情上。”
陆无边?
这三个字从脑海中蹦出时,陆无眠周身冷冽的气息更甚。掀起眼皮间,乌黑的瞳仁似覆盖一层霜雪,压迫感便如利刃般刺来。
心口的烦躁郁闷感越来越重。
无一不代表着他的承认,谢均说得并没有任何问题。
越是承认,那种对于感情把控的无力感越是让他挫败。
“我知道。”
三字一出,刚才所有呼啸而来的压迫气息瞬间偃旗息鼓。
他知道。
如今的他,轻易就能被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女子扰乱心绪。甚至,莫名其妙地,想从她身上找到曾经那人的影子。
至于为何,连他都觉得匪夷所思。
也许是当年和离以后再见,他发现帝姬云泠同之前判若两人。即使容貌一样,习惯也无二,可那涌上心头的生疏感和细微之间的差别人总能被他给无限放大。
就比如方才,她从未在他面前,自称过本宫二字。
也许,是他根本……从未了解过她。
想到这,陆无眠眉头蹙得更重,心口的禁制在猖狂地叫嚣着,如泼天海浪般澎湃而来,翻涌异常。无不在警醒着他,禁制这一次松动的痕迹越来严重了。
忽地,一银色的月蝶蹁跹而至,落在陆无眠雪白的狐裘大氅上。
“家主,何人?”
陆无眠回应:“万长老……”
长老二字一出,谢均神色变得更加凝重。
“我去一趟,你自己当心。”
“是。”
旋即,陆无眠便消失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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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接近深夜,夜色沉酽,春夜的空气中弥漫着一层薄雾,将眉眼都染上水渍。打更声传来,静谧如浓墨的夜色莫名让人心里添上了几分恐慌。
长街上,无一行人。
马车内,火炉散着热气,几乎将春日夜里的寒气和潮意驱散得干干净净。
沈涟漪被妥帖地安置柔软的绒毯上。
她如今整个人几乎处于半醒半昏迷的状态,小小的脸蛋泛着接近诡异艳糜的鲜红色,眉头皱巴巴地蹙成一团,像是承受了极大的痛苦。
而陆无双也好不到哪里去。
肩膀被伏洲一剑直接刺穿了整个骨头,如今正是一个血淋淋的大窟窿在哪里。华贵的锦服满是暗红色的血痕,而伤口处,赤红色的鲜血仍在源源不断地往外渗。
他捂着伤口,手掌心已然一片鲜红色。
谢均在外驾车,神情紧张,缰绳被他用力攥紧,在夜色中马蹄急踏,飞驶过宽敞的街巷,泥泞的青石板路上车轮下不停地发出“吱哇”的声音。
突然间,马儿鼻中喷出一口白气,发出一阵响彻天际的嘶呜声。
马车霎时停住前进的步伐。
一行黑衣人,杀意凛然地逼近,形成围包的趋势拦住他们去路。
谢均微眯的眸中杀意浮现,随后他警惕地冲四周打量过去,孤月高悬的夜空中,借着清冷银辉,依稀能看见两边的屋檐上也有一行黑衣人。
果然不出家主所料,此事背后之人,已经坐不住了。
谢均果断甩开缰绳,掀开车帘,一眼便主意到沈涟漪的异常。让他不得不诧异,即使家主渡了大量灵力给沈涟漪,她如今的状态仍旧是很糟糕。
她体内,像是有什么更严重的内伤被激发出来了。
不过如今不是想这事的时候,谢均随即压低声音,严肃地叮嘱道:“小公子,无论发生任何事情,都不要下马车。”
“外面发生什么事了?”陆无双敏捷地察觉到谢均眼中嗜血的杀意,紧张地问道。
毕竟是从小娇生惯养长大的公子哥,根本就没见过真正用性命厮杀的血腥场面。
谢均只得安抚,快速地告知情况道:“有人想要抢黄昏草,小公子放心,家主的人就在暗处。你们只要不踏出家主在马车内设下的防御灵阵,就不会有事。”
叮嘱完,一股庞大的灵力波纹荡开,陆无眠在马车内设下的灵阵旋即展露出来。浅银色的灵阵以马车内部为正中心向外扩散,逐渐凝成一个圆形的保护罩。
灵阵上,银色的各种符文飞速旋转,交错转动。
谢均攥紧刀柄,拔出背后的长刀,刀身长三尺有余,薄如蝉翼,刀刃呈现出青色,寒光凛冽。而后,浅青色的灵力如飓风般从他周身展露,在夜风中露出森然的杀意。
黑衣人也毫不逊色,训练有素地拔出腰间的长剑,列阵对上谢均。
霎那间,谢均以一人对上众多黑衣人。
大乘三境的修为对上修为只有金丹境的黑衣人,呈现出绝对碾压的趋势。黑夜中,唯见一片刀光剑影,鲜血迸溅,谢均的长刀以迅雷之势砍伤了所有围攻上来的黑衣人。
硬生生打乱他们的阵法,逼停他们前进的步伐。
屋檐上的黑衣人,还未有所行动,就迅速被陆无眠提前安排的暗卫抹掉脖子。
战况呈现一边倒的趋势。
而就在此时,一股庞大到几乎要天崩地裂的灵力从苍穹中迅速积聚,灵力汇聚成的光团几乎要点亮整个黑夜。
大乘九境……几乎要到化神境的修为。
谢均被这股灵力震得胸腔中的五脏六腑几乎快要移位炸开。
他半跪在地上,手中的长刀被强大灵力震慑,“铿铿”地发出悲鸣震动,而他握着长刀的虎口处,能见到一道皮开肉绽,血肉模糊的清晰伤口,深可见骨。
步入大乘境,仅仅只是一境的差距,就如同天堑横沟般,难以跨越。而他如今对上的,是几乎要到化神境的大乘九境,谢均同他,有整整六境的差距。
这便犹如天壤之别。
好在马车上,陆无眠设下的灵阵仍旧完好无损。
“将黄昏草交出来,本座可饶你们不死。”
苍穹之上,黑色斗篷从头到脚,将那人遮盖得严严实实,唯见长长的白色鬓角在空中飘荡。逆着银色月光,那一双锐利的眼睛如暗夜中的猫头鹰般,透着锐利阴鸷的光芒,死死地盯着他的猎物。
来者,是个快要步入化神境的老者。
谢均借着长刀支撑,顽强地站起来,怒声呵斥,“你休想!”
“黄口小儿,自寻死路!”
刹那间,虚空之中,随着老者手掌挥动,释放的灵力凝聚成一个巨大的银色剑体,剑体周身萦绕着老者强悍的灵力,带着凛冽和肃杀之势,似有千万长剑逼近。
在大乘九境的威压之下,那些幸存的黑衣人根本无法抵抗,脏腑逐渐移位,百脉正在逆流。
于他们而言,唯有等待死亡。
马车内,即使虚弱至极,沈涟漪还是敏锐地捕捉到外界灵力的变化。
剑修于同为剑修的灵力展露,总是格外的敏锐。而这股灵力她非常的熟悉,山河剑的主人,也是她舅舅的得力手下,名为邢飞,修为停留在大乘七境已有几十年。
如今这阵仗,怕是早已突破七境。
他有一招,名为“千军万马”,剑招霸道强劲,拥有气盖山河之势。长剑在他磅礴灵力的驾驭下可幻化成万千剑雨,中剑之人,一如万箭穿心。
谢均绝不是他的对手。
凭借陆无眠的城府计谋,怎会没算到会有人特意设伏。
心里有了盘算,沈涟漪艰难地起身。
却被陆无双制止住。
“你要干什么?”陆无双皱眉瞪眼,警惕地看向她。
“还能干什么,救人……”沈涟漪不想浪费力气在同陆无双争辩上,反手直接挣脱开,掀开车帘朝外走去。
就算不为谋得陆无眠的信任。
她也会出去。
在和离归家那一日,奉令前来捉拿她回陆家受审的谢均,放过了她……
她这个人,向来知恩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