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斗的动静戛然而止。
一切归于平静。
“这位公子,手下留情!”陆无桐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眼看老者气息奄奄,命绝一线。
伏洲对陆无桐的劝阻却全然不听,嘴角不屑地提起几分,甚至挑衅地看向急匆匆跑来的陆无桐。随后,他手起剑落,温热的鲜血飞溅满地。
老者捂着脖颈,当场毙命。
剑上鲜血被再一次震飞,寒光刺眼,伏洲视线掠过马车,默默地落到陆无眠身上。
两人眼神交错上的那一瞬间,灵力在黑夜中无声碰撞。
墨发飞扬。
直到陆府守卫提着一排排亮澄澄的灯笼靠近,夜色被驱散。
两人默契地退却一切,灵力归于平静。
伏洲这才不动声色地离开了。
银月仍旧高悬苍穹,未见任何变化,只是空气中弥漫着未退却的浓烈血腥味。
“表兄,为何不留活口?”陆无桐察探完老者鼻息,急声问道。
“他服了秘药,用寿命换来的灵力,本就是必死之人。”
陆无桐失望地收回手,注意到一旁的黝黑铁剑。疮痍的剑柄上,龙飞凤舞地写着“山河剑”三字。她诧异地呢喃道:“山河剑?为何布满了铁锈?”
就在陆无桐欲摸上铁锈时。
一道银色的阵环赫然出现,迅猛地弹开了她的手指。
陆无眠警告道:“别碰,这铁锈嗜血。”
果然,方才老者伤口处流出的那一摊血迹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陆无桐心有余悸地挪开脚步。
她虽从未见过山河剑。
但能被取名为此般名字的名剑,定然是把大气磅礴,正气凛然的绝世名剑。
这剑……却满是森然的诡异。
陆无眠冷声吩咐道:“谢均,将剑收了,给青长老送过去。”
“是。”
陆无桐盯着铁剑,突然问道:“表兄,是云家想杀父亲吗?”
九州名剑榜上记载过,山河剑的主人,名为刑飞。据传闻,此人曾在几十年前,入了天外天云家做幕僚,至于如今跟从何人,还未可知。
陆无眠眸色一沉,“还不确定,但同云家脱不了干系。”
天外天的势力向来错综复杂。
有天主,天主背后的云家,还有三大世家的势力,再加上曾经旧王朝贵族们的势力……
如今还有妖族的势力。
陆家近些年升为八大世家之首,树敌颇多。
谁能知道,是哪一方的势力,还是合力而为……
刺鼻的味道闻得陆无桐心绪不宁,视线不经意地落在陆无眠身上时,一眼便察觉到他素来干净整洁的衣袍上也沾了血迹。想到正事,她的心霎时就跳到了嗓子眼,急声吩咐道:“赵医师,快去马车内瞧瞧沈姑娘同无双的情况。”
“是。”
==
车帘被拉来那一瞬间。
一股浓郁得几乎置身血海般的血腥气弥漫开来。
马车内,原本如雪般洁净的绒毯如今纵横着血迹。
沈涟漪将单薄的身体紧紧地蜷缩成一团,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苍白的面孔因承受着巨大的痛苦而扭曲变形。
她的嘴角处,因体内力量的翻涌,难以抑制地涌出一股股鲜红的血沫,顺着下巴淌落胸前,将衣襟染得一片猩红。
陆无双看见陆无桐,如同溺水人找到了最后的救命稻草,双眼因委屈而红红的,氤氲了视线,嗓音哽咽不止道:“阿姐,你快救救沈涟漪。”
谁都没有想到,马车内居然是这样一副场景。
“赵医师,快!”陆无桐急声催促。
赵医师呆愣地上了马车,六神无主,棘手地放下药箱,面对浑身上下都是血的沈涟漪,一时根本不知如何下手。
全身浴血,他都不知伤在何处。
深吸一大口气,赵医师方才有勇气伸手去号脉,手指触碰到的那一瞬间,顿时被沈涟漪的体温给烫得惊惧地收回了手指,神情惶恐,五指紧张地颤抖着。
“赵医师,什么情况?”陆无桐自然将他的反应全部收入眼中。
医者最忌讳情绪外露,以免影响到旁人。
她从未见过这般慌了神赵医师,即使是面对父亲的病情。
沈涟漪听到动静,微弱地睁开眼,睫羽微颤,对上了陆无双那双红通通的眼睛。
心里难得有点想笑,还真是难得。
注意到身旁的人,她自然也知晓赵医师对她的症状束手无策。
方才大乘九境的伤,加上体内反噬的力量,还有后背灵髓的旧伤。这三道伤叠在一起发作,她整个人距离鬼门关,怕是就差临门一脚了。
好在她已经习以为常,还有医术傍身。
她还能自救。
沈涟漪艰难地匍匐起身。
方一动,她就感受到全身骨头如被硬生生踩碎的疼痛。
不过这种痛,和人在清醒时灵脉被剖出来的痛苦相比,简直就是九牛一毛。
她倔犟地爬了起来。
等沈涟漪成功地靠在车架上,虚弱得缓了好几口气息才稳定住翻涌的气血,这才艰难地张开口,“陆姑娘,能不能帮我准备几只洛海的寒冰蝶……还有……一只千年的玄水参。”
赵医师更加惶恐地睁大双眼,“姑娘,这是打算用寒冰蝶的极寒力量抑制?”
医者仁心,赵医师急声劝阻道:“姑娘,冰火两重天,就如滚完油锅后又丢到寒潭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般煎熬,如何能熬得过来啊!”
沈涟漪平和反问道:“那赵医师,你可有更好的办法?”
赵医师垂头不语。
见状,沈涟漪放空思绪般看了过去,反而轻松笑道:“熬不过来……那便是命了。”
“你说什么呢!”
陆无双通红的眼满是怨气。
他将腰间的平安扣拽下,强硬地放入沈涟漪手中,气呼呼道:“这是小爷的阿娘特意去普渡寺求的平安扣,那的圣僧最灵验了。沈涟漪,小爷不允许你有事!”
还真是……沈涟漪无奈地笑了笑。
“沈姑娘,我这就差人去准备。”陆无桐面露愧色道。
紧接着,沈涟漪从怀中掏出一张折叠得四四方方的纸张递给赵医师,气若游丝道,“按照这个方子,以大乘境修士的灵力为火,焚烧七日,炼制出的丹药,即可……解毒。”
话音方落下,沈涟漪再也抑制不住,又涌出一大口的鲜血。琥珀色的清浅瞳仁倒映出手中鲜艳的红,满是痛楚。
“沈姑娘!”陆无桐焦急出声。
就在此时,谢均突然掀开帘子,面对众人不解的目光,硬着头皮开口道:“家主让你们都下来。”
你们?
是马车内的所有人,还是谁?
一时间,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到陆无眠到底是什么意思。
谢均又补充道:“沈姑娘,留在马车上。”
在这关头,面对陆无眠的吩咐,所有人就算再不解也不敢有任何异议,在诡异又静谧的氛围中默默下了马车。
陆无双犹犹豫豫,是被陆无桐拉下马车,一双眼睛仍逗留在马车上,不放心地盯着陆无眠,“阿姐,表兄这是什么意思,为何要让我们还有赵医师下来,沈涟漪她……”
如今沈涟漪的状态,根本离不开人。
“你放心,沈姑娘不会有事的。”陆无桐见陆无眠走近,默默地打断了陆无双的话。
今晚的陆无眠太不正常了。
在陆无桐的印象中,这位表兄是个喜怒向来不形于色之人。
或者说,根本就没有几件事情能真正地牵动他的情绪。陆无眠冷漠无情,他就像个圣人般无欲无求,克制清醒。永远站在最高处,冷眼睥睨着众人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
而现在的他,如同重新有了七情六欲,那些被克制的情绪得到了释放,便如何也堵不住了,只能越来越浓烈。
陆无桐是个姑娘,心思自然细腻。
可这只是猜测,她根本就不敢相信。
==
马车内。
沈涟漪闭目养神。
方靠近马车,陆无眠便闻到浓重且刺鼻的血腥味,视线扫过乱糟糟的马车,微不可查地蹙起眉头。
他盯着,打量了沈涟漪好一会。
见她浑身浴血,刚刚压下去的烦躁再一次叫嚣起来。
两人相对而坐。
皆无言。
沈涟漪闭着眼,面色寡白,一副爱搭不理的模样。而陆无眠沉着脸,面色凝重,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两个人就像是幼稚的小孩子,默默地,在暗地里较着劲,偏偏都要对方先开口才算赢。
气愤如拉满的弓,一触即发。
倏忽间,沈涟漪眉心皱成一团,胸膛再次传来一阵翻江倒海,一大口血沫从她口中涌出。她捂着嘴,手臂几乎撑不起来,疼得整个人都在颤抖,只能囫囵地将血沫抹去,尽量表现出轻松一点的模样。
见此情形,陆无眠藏在衣摆中的拳头默默地攥紧,眸色一沉,如墨的黑眸里酝酿着极度危险的风暴。
修为明明才金丹九境,还想着去救别人。
真是愚蠢……
再这么继续下去,怕是要血尽而亡。
沈涟漪也没了精力再同陆无眠继续较劲,只得率先开口,语调故作轻松道:“陆家主,还麻烦将赵医师请回来,我还等着他救命呢……”
陆无眠不应,视线冷淡地划过她,眉眼间的锋利感像加了倍。
这人是哑巴了吗?
沈涟漪有几分恼了,忍着翻涌的甜腥味,刚想上前理论,却被口中血沫呛到,整个人止不住的咳嗽。
而就在这时,陆无眠似是终于妥协般别开视线。随着他的手臂抬起时,修长如竹的五指从白色的绣金锦袍中伸出,灵活地操纵着灵力凝聚成一道繁琐古朴的阵法。
符文跃然而上,银光剔透。
沈涟漪认得。
是百灵阵……
嫁给陆无眠的那几年,闲来无事,她总会去陆无眠的藏书阁中借古籍来看。他主修的是灵阵术法,她也正好趁此机会,了解了不少关于灵阵术法的画法。
后来那两年,陆无眠也曾亲手教过她一些灵阵术法。
她对灵阵术法也算有所掌握。
而百灵阵,她在古籍中见过。
用途直接明了,便是能将画阵者的灵力直接注入受阵者体内。
她曾在陆无眠面前戏谑般说过,以后定要认识一个主修灵阵术法的修士。这样子自己受重伤或者灵力枯竭时,便可以让那修士用百灵阵来救她。
那时,陆无眠是怎么回应她的?
沈涟漪记忆犹新。
他先是嗤笑了一声,暗暗瞟了她一眼,然后讥讽她痴人做梦。修士所求,自然是自身灵力越多越好,这世上哪有人会轻易把自己的灵力当做萝卜白菜般,说给就给的。
又不是傻子。
她自然也清楚,这世上当然没有傻子。
熟悉的灵力源源不断地涌入沈涟漪体内,温煦着她的四肢百脉,直至抚平体内所有的痛楚。就连刚才被剑势所伤,寸寸断裂的灵脉都被重新连接。
沈涟漪不知现在自己是什么心情。
刚才马车外的动静她知晓。
伏洲无缘无故地出手相助,以及对她熟稔的态度,无不代表着两人关系非比寻常。
以陆无眠多疑的性子,她下意识地以为陆无眠是来兴师问罪的,的确没有想到他会用他的灵力救她。
看来她对于他来说,还有价值得很。
这样也好。
她也不想对他有所亏欠。
缓缓的,陆无眠注入的灵力即将要逼近她的灵髓。
就在那一刻,沈涟漪瞳孔紧缩,反应强烈,如同应激一般狠狠地挥手,直接破开了陆无眠的百灵阵。
百灵阵瞬间崩塌,银光飘散。
陆无眠五指微愣在空中,白皙修长的手骨节凸起,青筋脉络清晰。他转眼看向眼前之人,眼里没有太大的愠色,更多的反而是茫然无措。
他能感受到,沈涟漪后背的伤,比方才灵脉断裂的伤还要重。灵力方一碰到,就被烫得不得不停住。
凭她的医术都不能治愈。
而且,她似乎也很排斥,别人的灵力靠近那块地方。
像是在藏着什么秘密。
沈涟漪躲避着陆无眠的视线。
实在是避不开,她眼眸一弯,熟练地露出一个笑容,想敷衍过去,道:“背后的伤是陈年旧伤,同刚才之事没有任何干系,就不劳烦陆家主耗费灵力了。”
如此迫不及待地同他划清界限。
陆无眠垂眸,看向那只被她佛回的五指。
还真是多管闲事。
看来她,根本就不需要他出手。
可看到她口中鲜血涌出,他还是控制不住的心软。
陆无眠别开视线,薄唇抿成一条直线,冷声讥嘲道:“我不关心你的生死,毒一日未解,你就算苟延残喘,也得活着。”
话毕,陆无眠头也不回地掀起车帘离开。
马车内空荡荡的,只剩沈涟漪一人。
脸上的笑意骤然消退,沈涟漪全身的力气在那一瞬间就像被耗尽般。可她的视线仍停留在陆无眠离开的地方,胸膛处砰砰跳动的动静愈发明显。
静默中,翻涌的情绪又渐渐消退。
仿佛从未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