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描述一个过程。
——题记
腊月初二,清晨。大雪压断了树枝。光秃秃的村子模糊了原有的轮廓。丁家大院的门前已聚集了很多人。他们裹着棉袄和被絮,已经在凛冽的冷风中站立了许久。这些乞丐模样的人都是本村的居民。眼下,瘟疫一样的饥荒正四处蔓延,大雪封住了这个孤零零的村落通向外界的道路。他们簇拥在丁家大院高大的墙根下,眼睛盯着那扇镶有圆形铜钉的大门,巴望着能从丁家得到一些过冬的粮食。门前有几个人正朝远处张望,那里大雪纷飞,微弱的号哭声被风的呼啸裹挟而来,隔着那道枯苇飘摇的河道,人们能看见一些影影绰绰的人刨开冻土埋葬死人。
这个清晨就像许许多多个从村子上空流过的平常日子一样,看不到一些吉祥的云彩,但是大雪像是停了。天边露出黎明的曙色。一个戴着护耳皮帽的佣人将那扇大门拉开了一条缝,他的怀里拢着一把扫帚。他朝门前的人群瞥了一眼,又将门关上了。
太阳出来的时候,人们看见村子里的私塾先生唐济尧从河边朝这里走过来。
“你早哇——”人群中有人向他打招呼。唐济尧朝他摆摆手,径自走了。他身材高大、结实,看上去不像一个读书人,在村人的眼目中他不仅精通阴阳五律,而且是一个能给人畜治病的医生。
唐济尧绕过院墙的一角,从一个侧门踅身进了丁家大院。早上八九点钟光景,那扇朱漆大门忽然打开了,人呼啦一下涌进了院内。
院内的淤雪已被打扫干净,水珠不断地从屋檐上落下来,把铺着螺纹青砖的地面浇得湿漉漉的。有一些麻雀停息在瓦楞下黑色的排水管下。丁家的几个佣人刚刚抬来的金灿灿的谷子就搁在柱廊上。丁伯高脸上阴沉沉的,咕咕咚咚地吸着水烟斗。
唐济尧站在丁伯高的一侧,尽管他一再解释这些谷子是来年春天的麦秧种子,丁老太爷的善举无异于割肉活友(丁伯高皱了皱眉头),人们还是簇拥着往前挤,他们似乎没有注意到“谷子”和“种子”两个词之间的微小不同。
“这鬼天气,真冷!”站在柱廊另一侧的丁伯高的大姨太自语道。
“是啊,雪都化了。”玫有些心不在焉。她嫁给丁伯高做二姨太已经两年了,可是,她和大姨太并不显得很熟稔,此刻她正在侧面看着那几只排水管上的瘦弱的麻雀。她穿得比较单薄,她的身体在寒风中有些颤抖。玫注意到人群中一缕缕飘浮不定的眼光正包围着她。她返身朝里屋走的时候,有几个领到谷子的年轻人一边走向门外,一边回过头来瞟一眼她瘦削美丽的双肩。这时,丁伯高就不耐烦地朝他们挥挥手:
“走走走走走!”
丁伯高跟着二姨太进了内屋。
中午。丁家的客厅。酒过三巡。
“眼下的饥荒真是百年未遇,今天百姓虽说分到了一点粮食,可熬得了正月,熬不过清明啊。”大姨太一边朝唐济尧面前的碟子里夹菜,一边忧心忡忡地说。
丁伯高一阵猛烈的咳嗽。
“济尧兄,”丁伯高清了清嗓子,“听说永安、长顺几个村都闹起了暴反,新四军——”
又一阵咳嗽。
“是啊,”唐济尧说,“不过,我们这一带倒也平静。再说伯高兄在四乡一直是个乐善好施之士,今天你将春上的谷种分给百姓,民心大顺,以我之见,本村恐无此忧。只是……”
“什么?”
“新四军很快就要北上,丁家捐给新四军的粮款应早日送去才是。”
“那是那是。此事还望济尧兄在挺进中队严副队长跟前多多美言,粮款月内一定送到。”
唐济尧点了点头。
玫脸色阴郁地坐在丁伯高的左边,慢慢地往口里扒着饭,想着她的心事。
“二姨太的脸色不太好。”唐济尧忽然说了一句。
玫抿嘴勉强一笑,低头不语。
“她近来肠胃有些不适。”丁伯高搭腔道。
“我来为你搭搭脉怎么样?”唐济尧说。
丁伯高站了起来,唐济尧移坐到丁伯高的位置上。玫犹豫了一下,将手伸出来。
唐济尧按住玫的手腕,眼睛看着别处,过了一会,唐济尧笑了笑,报出了药方:
苍耳白术各二钱,厚朴二钱;白叩仁三钱;九香虫二钱;佛手二钱……
丁家的一个佣人很快取来纸笔记下了它。
腊月初二,晚上,豹子将小船靠在岸边的一排紫穗槐树丛里,猫着腰摸到了那堵黑色的高墙下。他背倚着石灰墙闭上眼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又朝河面看了一眼。河上水流碰击冰块的声音很响,那条比捕鱼盆稍大的小船在树丛中藏匿得很好,他的脚下横放着一棵巨大的刺树。他又想起白天当他将树干从河滩上拖上岸来时,一个拾粪的老头奇怪地瞪着他的古怪眼神。现在,他要攀着这棵高大的树木爬上丁家大院北楼粮仓的窗子。
夜已经很深了。湿冷的北风透进他的肌肤,豹子把捆在短袄上的那根粗麻绳解下来,又重新将它扎紧。雪化了以后,野鸡在晚上也会到荒漠的田野上来觅食。它的叫声听上去像一个女人在哭。
豹子静静地蜷缩在墙根下。他那副安逸的样子不像一个夜晚偷粮的贼,倒像是在等待着一个什么人。他在那里待了足有两袋烟工夫,他没有急于爬上黑色高墙上的窗子——它仿佛是一个兆示着运气和不幸的深邃的洞——并不是因为他缺乏胆量。事实上,村里的每一个人都可以朝他的脸上吐痰,就和他早就丧失了羞辱的感觉一样,他也不知道害怕是什么,现在他需要想清楚一些事。
他想起了他的父亲。在一个晴朗温暖的午后,他跟着父亲来到了村外一个干涸的河坡上。那时他还很小,尽管他亲眼目睹过那个场面,现在回想起来也已经模糊不清了。他的父亲摇摇晃晃地举起锄头准备将那片地方开垦出来种粮食,可是父亲突然又将高举的锄头放了下来,睁大了双眼看着豹子。豹子从来没有见过父亲那样看他,父亲的眼白翻了出来,脸正在变形,他呼哧、呼哧、呼哧吐出三大口血,父亲浑身都在动,看上去威风凛凛的,他最愿意看见父亲浑身有劲的样子。他的父亲在往后仰倒之前,从口袋里掏出四枚铜板交给他。豹子手里捏着四枚铜板使劲地朝村子里跑,他似乎明白父亲的意思是让他将这些铜板交给娘,可是他没有这样做。他来到了村里的一家酒店。
从那以后,豹子就成了一个贼。
再也不干啦,豹子想。每当他偶尔回家看见村里那些丢失东西的人任意作践他的母亲时,他就这样想。
有一次他看见村里的一个老头在灶间叱斥母亲(豹子偷了他家两只鸡),老头临走之前还在她的胸前捏了一把。
现在,看起来母亲似乎熬不过这个饥年,他又想起了那四枚铜板。今晚是最后一次,以后再也不干啦,做一个正经的人,最好做一个丁老太爷那样的富人。今天早上他从丁家分得二升金灿灿的谷种时,他就想过,丁伯高也许是一个不错的人。
现在他想好了。豹子朝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把那根刺树干竖了起来。他顺着树干爬到了窗口。一切都很顺利,他锯断了窗框上木质的横格,弓身钻了进去。他先将一麻袋谷子从窗口抛下,然后攀着刺树溜到地上。
丁家大院像一个酣睡中的婴儿那样安静。豹子把麻袋驮到船上时,天已经快亮了。他的内心被一种安详而甜蜜的情绪笼罩着,他在以往的一次次行窃中从未感到过这样的快乐。
以后再也不干啦。豹子想。
豹子站在船头,他麻利地拔出插在污泥中的竹篙,用篙头朝岸边的石块上轻轻一顶,船就离岸了。就在这时,他发现自己脖子上的一条围巾不见了。也许是搁在粮仓里了。那围巾是父亲死后留下的。他瞥了一眼那口黑洞洞的窗子。算啦,他想,可是他像是瞧见了窗子上有一缕长长的东西在寒风中飘动。豹子将船拢向岸边,把船停稳,又走到了那堵黑色的石灰墙下。当他再次顺着刺树干爬到窗口时,他发现那缕在风中飘动的东西是一块糊窗纸。
既然上来了,就进去找找吧,豹子想着就从窗口钻了进去,黑暗中他的手在那些麻袋和干草上乱摸了一阵,然后,他在靠墙的一个旮旯里找到了它。他正要把围巾扎在脖子上,谷仓的门突然被打开了,丁家的几个男佣人提着马灯出现在他面前。
豹子没有想到要逃,当那几个提着马灯的人朝他走过来时,他只是向窗外看了一眼,那条小船还停泊在墙外闪耀着冰凌花的河里。现在天已经亮了。
他被那些人带到丁家的一个堆放木料的厢房里,那些人把他的衣服剥去时,他觉得有些冷。豹子被反剪着双手吊在一根横梁上。他的眼前,一个手里握着长鞭的年轻人甩了甩鞭梢,这次他没有细心地去分辨那根鞭子的末梢是用什么做的,没有去留意判断鞭子落在身上的部位和时间,好让肌肉调节好来承受它。他现在不去琢磨这些了。他知道那个王八羔子每甩一鞭子,另一个站在一边的中年人就大叫一声:好!这些都没什么,豹子一声不吭。
厢房的门半开着,他看见这间厢房外是一条狭窄的长廊,不时有一些人从厢房外走过去,那些人都没有留意这边。要是有人把那扇厢房的门关上就好了,豹子想,他不知道自己是害怕裸露的身体让佣人们瞧见,还是从那扇门里灌进来的冷风让他咬不紧牙齿。
他不知道那两个交替着揍他的人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他像是觉得自己睡过了一觉,现在一个女人的说话声让他苏醒了过来。屋子里空空荡荡的。背脊上有一些黏糊糊的东西在流。房间里木料整齐地堆放在一角,他看见一只老鼠在圆木上面窜过。
那个女人站在门边和另一个人说话。豹子吊在梁上垂着头,他看见门外长廊的方砖上有一双穿绣花鞋的小脚,脚尖的方向正冲着他。他仰起头就看见了二姨太漂亮的眼睛,二姨太也正朝他看。二姨太不认识他,可为什么她一边说着话一边看他呢,豹子觉得难受。
二姨太是一个美丽的女人。
豹子又一次仰起头,背脊上一阵火辣辣的感觉,他的目光接触到她脖颈上的肌肤,腑脏里聚集了一种模糊的欲望。他不愿意那个女人看他的裸体,不仅仅是因为羞怯,他感到一股咸咸的痰堵在他的喉咙口。他现在完全清醒了。二姨太在厢房门前驻留了很短的一段时间。她走开的时候,这个妖艳的狐狸精的模样在豹子眼前并未消失。他不觉得身上怎样疼了,肌肉里又注满了力量,他意识到一种他从未体味过的紧张和新奇感觉正在悄悄弥漫他整个深不可测的内心。
那个握着鞭子的人又回到了屋子里,他走到豹子的跟前,他用鞭棍在豹子两腿之间撅起的那个阳具上狠狠地敲了一下。豹子叫了一声,咬破了舌尖。
豹子从梁上被放下来的时候,他看见丁伯高站在他的面前。丁伯高紧锁着眉头,只是漫不经心地对那个握鞭子的人说了一句,放了他,就转身走了。
豹子在冰凉的地上蜷伏了一会儿,他慢慢地爬起来,朝墙角走去,他的衣服就搁在那儿。他走了没几步,屁股上又重重地挨了一下;那个人抖抖鞭子对他说:“就这样出去。”
豹子穿过那些回绕曲折的长廊。他用双手捂着腹下的羞处,他的身上开始出汗了。
豹子走出丁家大院,户外强烈的阳光使他睁不开眼睛,他回过头朝那扇朱漆大门重重地啐了一口:
操他娘的狗屎。
腊月二十二,傍晚。
老人从上午开始就这样坐着,头倚着门框,朝远处张望。她的目光跳过那条狭长的枯苇河道和荒凉的山丘,停留在一簇低矮的树丛旁。那里有一些在视线中很小的人影从土坡下爬上来,朝村口走。太阳的光从西边照过来,远处的荒野有一半沐浴在阳光中,另一半却被阴影笼罩着。豹子已经有很多天没有回来了。这个年老的妇人目光痴騃地坐在门口,注视着天上飞过的鸟。她并不是在等待她的儿子。她知道,今天邻村的一个麻脸汉子要到她的茅屋里来。
她早上熬的一点稀粥还在锅底搁着,她不想吃。日落的余光照耀着她,她觉得很舒服。半个月前,她就听说了豹子半夜去丁家偷粮被捉随后被吊打的事。她不为儿子担心了,只是想知道豹子究竟去了哪里。
豹子是一条牲口,他还是不回来的好,她想。
大年快要到了。村子里却格外冷清。换麦芽糖的人在村中敲着破锣,天就要黑了。
“老四——”
老妇人听见有人在叫她,她侧过身,看见一个抱着干柴的老头在茅屋前站着。
“唉——”她答应了一声,撩起衣角擦了擦眼睛。
“在等谁啊?”
“噢,不——”
“不要哭哇……不要哭。都快过年了,熬过了这个春,就好了。”捡干柴的老人转过身朝村里走。
“大叔,知道——豹子的落脚处不?”
老人摇了摇头。
她的目光凝聚的焦点又散开了。她没法不想儿子。可是今天她坐在门边确实不是等他,她在等着那个邻村的麻脸汉子。
那个汉子终于来了。
麻脸大汉进了她的茅屋,她就去灶下烧了一碗水端给他。然后她又从床头的一只破橱里翻出了一袋旱烟丝递给汉子。
“都霉了哇——”那汉子吭了一声,从腰间摸出一根旱烟锅,装满烟丝,吧嗒吧嗒抽了起来。
“几日动手?”大汉问。
“后天。”
“二十四?”
“唉。”
“有准头吗?”
“有准。”老妇人说,“二十四是他爹的祭日,他要回来上坟。”她现在心绪不像刚才那样镇定,她不知道自己是盼他回来还是怕他回来。
“二十四那天——去村头猪坊买点猪头肉回来给他吃。牢子在送死囚时也供好吃的,你的那个儿子,叫什么来着?”
“豹子。”
“豹子?他的脾性倔不倔?”
“什么?”
“力气大不大?力气大动起手来麻烦点。”
“不——太大。”老妇人说,她的眼泪扑扑簌簌地滴在桌子上。
他们有一段时间都没有话说,门外涸河里的枯苇在风中沙拉拉地响。一个掏蟹子洞的年轻人在芦苇中直起腰来。
麻脸大汉抽完了两袋烟就要走了。他走到门边又转过身来:
“老娘,这种事我干得多了,你可不要害怕。”
“不怕。”
“不要反悔。”
“不反悔。”
“还有,这事不能让新四军里的人知道。”
“唉——”
掌灯时分,那汉子走了,老妇人将他送出门外。
那个麻脸汉子走后,老妇人就倒在床上睡下了。半夜时分,她听到了村子里的狗在叫。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朝她的茅屋门前移聚过来。她从床上坐了起来。不一会儿,她就听到有人在用手指轻轻地弹着她的窗户纸:
“老四,老四——”
她挑亮了床前木柜上的油灯,起来开门。月光中,她看见豹子瘫在门槛上。他的身上散发出浓烈的酒气和鱼腥味。村子里的几个打鱼人的背影正在走远:
“我们在太子坟遇见了他,两只饿狼差点把他啃了。”
她扶住门框好久没动,她的心中掠过一阵不祥的恐惧,她觉得时间仿佛突然出了问题。后天,腊月二十四正悄悄地向今夜延伸。
腊月二十四。豹子在慵懒的睡意中躺着。疲乏像冬眠醒来的蛇一样从他的肌肉里游走了。他模模糊糊地回忆起前天晚上太子坟地阴森的月光,以及村中那些狗日的打鱼人拽着他的脚把他拖回村子时的狗叫(当时,那些道上的碎石乱瓦硌得他的脊背疼痛难忍)。现在,一切都像是进入了正常安定的秩序。早晨,从他家茅屋土墙的方洞里照射进来的阳光使他醒了过来。随之,他闻到了一股诱人的肉味馨香。
他记起今天是父亲的祭日。窗外湮无声息,几只鸟在屋檐下筑巢,拨拉下一些草茎和泥块。他仿佛觉得清新的空气和灿烂的阳光已在他内心贮满。他的嘴边还挂着一丝前夜还没有完全消退的酒香——那种隐隐的土烧酒的味使他在回味中得到满足。
母亲挑起门帘从里屋走了出来。她的脸色像终年不化的积雪那样惨白。她把一碗猪头肉搁在豹子身边的小木桌上,在豹子的床前坐了一会儿,像是要跟豹子说话。豹子没有理她。他不知道母亲从哪里搞来了这些东西。豹子记得在以往的祭日中,常常是祭祀完毕后才能分享供品,他像是觉得屋子里的气氛有些异常,因为母亲坐在他床边一直没看他一眼,甚至她在跨过那道每日经过的门槛时仍被磕绊了一下,但是,多年的行窃经历使他在面临一件事情的时候从不考虑后果,他吃完了那碗猪头肉就翻身下了床。
豹子按照母亲的吩咐,来到了里屋父亲的灵位前。他在牌位的木龛上烧起了三炷高香,然后把供品摆成一个品字形,在一块圆状蒲团上跪了下来,双手合十。
豹子在磕头的时候,母亲在一旁看着他。她觉得豹子在烧香磕头的时候举止像个姑娘一样文静,她从豹子童稚而又虔诚的动作中感到了无限的宽慰。
豹子刚从蒲团上站起来,茅屋的那扇门就吱嘎一声开了。一个胸前围着白色肚兜的人突然闪了进来。他的手里抱着一个长方形的木质盒子,看上去是一个剃头匠。这个高大健壮的大汉身后跟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在豹子看来,那个娘娘腔的小白脸也许是大汉的徒弟。两个人谦卑地倚在门口。
“剃头吗?”那人说。
“滚滚滚,”豹子不耐烦地朝他摆摆手,径自走到外屋的一个大水缸前。他用水瓢砸碎了水缸里的冰块,舀起一瓢冷水喝了下去,然后他又掬了一点水在脸上抹了抹,他在缸中看到了自己蓬头垢面的影子。
“都快过年了,就剃一下吧。”母亲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他的身边,对他说了一句。豹子从来没有觉得母亲这样柔声地跟他说话,他仰起头想看看她,可是她已转过身朝里屋走去了。豹子用袖管揩了揩脸,走到那两个剃头人跟前,他突然意识到那两个人刚刚收敛了笑容。他们笑什么?豹子想。他浑身感到一阵冰凉,因为这两个人像是常常在梦中出现一样,使他觉得很不真实。
“什么价?”豹子说。
“一个铜板。”
豹子在有两根竖木靠背的简陋椅子上坐了下来,那人将白色的肚兜从自己胸前解下来,套在豹子的脖颈上。豹子觉得那肚兜的白色有些刺眼,豹子刚好来得及在木椅上调整好坐姿,以使自己舒服一些,那个大汉突然将一把锋利的剃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干吗?”
“别动。”
那个汉子手指微微在剃刀的柄上压了一下,一缕鲜血从刀架上流了出来,白色的肚兜上立刻有了几滴正在慢慢变大的血圈。
豹子的眼前一阵发黑,他意识到了巨大的恐怖,他一动没动。那个汉子没有让剃刀迅速地切割下去。这时那个站在门边始终一言不发的白脸(这时豹子忽悟这个白脸极有可能是那个大汉的儿子)朝他走过来,他从口袋里抖出一根细长的麻绳,将豹子的双手反捆起来。
豹子到这时才意识到这是一个阴谋。尽管阴谋的由来他还不十分清楚,可是他知道若要逃出这个可怕的灾难已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
“你与我无甚怨仇,为何平白害我?”
“兄弟,这事怨不得我。你母亲雇我来杀你,她熬不过这个饥荒了,她怕死后留你在世上惹事。”那汉子说。
“妈——”豹子喊。
母亲不知去了哪里,风吹起那道蜡染花格的门帘,没有一丝声响。
母亲在里屋正把一丈粗黑的纱绫抛到梁上,她听不见儿子的叫喊。她回忆起许多个往昔的日子,恍若隔世。她的身体战栗着,她在系那个硕大的结时不得不停下来喘息。眼下,看样子是熬不过这个饥荒了。即使熬过去又怎样呢?老妇人想,豹子对她来说意味着耻辱,既然她决定自缢,她就不允许豹子存活在这个世界上。
“妈!”
“妈!”
“妈的,妈!”
“走吧。”那大汉在豹子肩上轻轻地拍了一下。
“哪里走?”豹子问,这时他看清那个大汉是个麻脸。
“太子坟。我们早上已替你把坑挖好了。”
“我要拉屎。”豹子突然说。
“不行!”
“我的亲爹,我拉完屎跟你走。”
“别想诈逃。”
“不逃。”
那大汉怔了一下,替豹子松开了绳索。在他眼里,豹子不过是一个瘦骨伶仃的娃娃,他不信他能逃了。
豹子朝床前的一个木制粪桶走去,那个徒弟模样的人堵住屋门,涨红了脸看着他。
豹子走到床边,猛地窜到床上,掀翻了枕头,抓起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对着面前的两个剃头人。
那是一支驳壳枪。
“狗娘养的孙子。”豹子声音颤抖着,握着手枪重新走了回来。
那个麻脸大汉双膝一屈就“扑通”一下跪倒了,那个门边的年轻人也跟着跪了下来。豹子不很熟练地扣动了一下扳机,对面墙上印上了三个圆圆的小洞。豹子打完了三枚子弹,朝枪管内吹了一口气,屋里立刻弥漫了一股硫黄火药味。
“孙子有眼无珠。”那大汉趴在地上闷闷地说。
“爷爷饶命。”白脸跟着哼了一句。
豹子开心地笑了一下。这时母亲听到枪响,已从里屋跑了出来,她掀开门帘的时候,豹子瞥见了那根悬在梁上的纱绫的巨大黑圈。
“起来——”豹子在那个麻脸汉子的屁股上踹了一脚,母亲奔过来,伏在地上抱住了豹子的腿。豹子感到一阵厌烦和恼怒。母亲永远是属于那种既没有见识而又可怜的女人,豹子想。
“别开火。”母亲说。
豹子没有吱声。
“饶了他们,他们干这种事也是为了混口饭吃。”
“混饭吃?”豹子看了一眼在地上趴着的那两个人,迷惑不解地问了一句。
十七天之前。腊月初七。
午后,唐济尧在书斋里觉得无聊之极。他是一个很能克制的人,但是这些天总有一种不安和躁动的心绪伴随着他。尽管他能确切地知道引起他烦恼的那个东西,但他不愿意在那个东西上耗费心力。那个东西光洁而美丽的影像不知何时刻在他脑中久久不去。今天中午他外出看病回来就一直待在书房里仰望天窗。他刚刚临摹完了一幅东晋人的《奉橘帖》,现在,为了使性情平和下来,他拿起了一本旧线装书,慢慢翻看默念如仪,他念到臣子追述君父之功美以书其上后人因焉时,听到窗外的平台上有些响动。他推开屋门,走到临河的平台上。原来是大风将屋楞上的一片瓦吹落到了木槿花盆里摔碎了。唐济尧甩手掸了掸花叶上的泥块,正要返身进屋的时候,他看见豹子穿着一件花褂子歪歪斜斜地从河滩上朝他的宅前走来。豹子佝偻着身体,在逆风中他走得很慢。唐济尧看着他走路的样子有些好笑。天色阴沉下来,从河道的上游吹来的风使他觉得冷。他回到屋里,刚刚在书桌前坐定,豹子就敲开了他的门。
“豹子,你怎么穿着一件女人的褂子?”唐济尧笑着问他。豹子没有吭声,他第一次到这间屋子里来,好奇使他有些心不在焉,豹子觉得这间房子挺暖和,朝唐济尧的身边捱了捱——在唐济尧的脚边搁着一只黄色的金属火炉。
“看病?”
“不!”
唐济尧看了他一会儿,从墙上钩下一件羊皮短袄扔给豹子,转过身又重新拿起了那本书:臣子追述君父之功美以书其上后人因焉故建子道陌之头显见之处美其名谓之碑也。
“先生——”豹子突然叫了一声。
……
“你收下这个。”豹子从怀里取出一条狗腿和一瓶窖酒搁在唐济尧的书桌上。
“做甚?”
“收我为徒。”
“行医?”
“不,投军。”
唐济尧愣了半晌。他从书桌前慢慢站起来,走到豹子的跟前,把手放在他的头上。
“这狗腿是从村头王家铺子弄来的?”
“是的。”
“这酒!”
“以前弄的,我埋在河湾里,还有。”
唐济尧捏住酒瓶的木塞轻轻地旋转它,上面还有残留的泥土的痕迹。
“你是我的——父亲。”豹子跪在唐济尧的脚边,涨红了脸说出父亲二字。他不知道用这两个字来称呼面前的这位穿马褂的人是否合适。他想起了许多年之前河滩上的灿烂阳光,面前的这个人和父亲的唯一不同就在于:唐济尧使他敬重之外,还让他感到一丝胆怯。
唐济尧将豹子拉起来,点上了一支烟斗。
“鬼子来的时候,你们都吓得钻了地窖,现在日本人去了武汉,你要投军做甚?”
“混饭吃。”
“混饭吃?”唐济尧笑了起来,“军队里可没有狗腿和窖酒。”
豹子知道唐济尧话里的讥讽意思,他脸上有些火辣辣的。
“我再也不干了。”豹子说。
“什么?”
“偷。”
“很好。”
唐济尧在屋里来回踱着步子。天已将晚,风声中夹着几声凄厉的狗叫。整个村子仿佛都在摇撼。
“我不过一介穷儒,也许不能帮你什么忙。”
“先生——村里的人都说你跟新四军挺进中队的严副队长很熟。”
“不错,”唐济尧身上一阵燥热,“据我所知,我们这一带形势复杂,山上的一些土匪也打着新四军的旗号干打家劫舍的勾当。你的——过去的名誉使我不敢作保。”
“我早不干了。”
“很好,不过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投军到底想做甚?”
“我要杀——”
“谁?!”
一阵风将桌上的油灯吹灭了。豹子庆幸自己没有说出丁伯高的名字。在黑暗中他看不见唐济尧的脸,对方也像是在等着他的回答,他猜测唐济尧和丁伯高交情很深。他在黑暗的屋子里聆听着风声,等待着唐济尧将灯重新点亮。他的眼前出现了父亲吐血时威风凛凛的样子和母亲忧郁的面容。他并不怎样憎恶丁伯高,他只是想杀人。尤其是他回忆起腊月初二的那个夜晚,丁伯高的二姨太瞥他时的眼神,他模模糊糊地觉得,杀人也许是一件挺有趣的事。
“当然,”唐济尧点亮了油灯,“投军以后是免不了要杀人的,问题是杀谁。”
“嗯。”
“你总该听说过绿林好汉杀富济贫的故事吧。”
“嗯。”
“世间贫富不均是一切灾祸之源。”
“我要杀丁伯高这个狗日的,他的二姨太是个狐狸精。”豹子的声音低得像自语,而且他说得又快,他怀疑唐济尧没有听见。唐济尧转过身去划着了一根火柴点烟斗。
“我看你还是跟我学医吧,你父亲和我有些私交,我——”
“不。”
“你当真要投新四军?”
“当真。”
豹子由于觉察到唐济尧有了答应的意思,眼睛都有些潮湿了。
“也好!”唐济尧默想了一阵,终于说道。
腊月二十七。清晨。丁伯高来到二姨太玫的房间时,玫刚从床上起来。她看见丁伯高的脸又黑黑地瘦了一圈,眼眶深深地凹陷进去,便感到一阵隐隐的担忧。
丁伯高在挨着玫的梳妆台的一张靠背椅上坐下来。他静静地看着玫,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他想起玫刚刚嫁过来的时候还时常梳着女学生模样的短发,看上去还像个孩子,现在,她颀长的身材,长发中散发出来的松脂一般的少妇气息使他沉醉。
“还在为昨天的事犯愁?”玫转过身来,嫣然一笑。
昨天夜里,厨子在出炉膛灰的时候,不慎引着了麦秸,厨房里大火蔓延起来,烧坏了两张桌子和一些水桶。这件事并没有酿成大的灾祸,但是它不祥的阴影却一直跟随着他。大年快到的时候,这样的事总让人觉得晦气。
“不,我听说——”丁伯高正要说什么,一个女佣端着一碗煎好的药推门走了进来。
她把药放在门边的一张茶几上,转身走了。
“我听说豹子组织了一个新四军支队。”丁伯高压低了声音,说道。
“什么支队?不就几杆破枪,一群孩子吗?”
“你怎么知道?”
“我昨天在舂米房听说的。佣人们都在传这件事。”
丁伯高没有言语。过了半晌,他又说:“豹子这个人我怎么好像从来没见过?”
“就是那天晚上偷粮被吊在西厢房的那个人。”
“是他?”丁伯高脸上一阵抽搐。他开始大声咳嗽起来。
“他们有几个人?”玫问。
“七个。六个有枪。还有一个十三岁,没枪。”
“这事怎会让你心烦?”玫有些不解地问。
“眼下饥荒正紧。他们会不会——”
“什么?”
“没什么。”
丁伯高从玫的房间里出来,在院子东北角的几株天竺花旁遇到了大姨太。她手里正提着一个漆盒匆匆朝外走。
“你去做甚?”
“老四家的那个豹子投了军,我想去瞧瞧,顺便送点东西过去。”
丁伯高看着大姨太的背影,心头一热。
“等等。”丁伯高叫住了她。
丁伯高走到大姨太身边,从她手里提过漆盒,说了一句:
“我去吧。”
丁伯高拎着那只黑红漆盒走出丁家大院后,才意识到自己提着漆盒的样子有些别扭。那个椭圆形的东西在他手里不自在地晃荡着,他走过村中的广场时,听到了从村后马脊山传来的枪声。
丁伯高站在广场一角聆听了许久。一个村妇扛着木锄从他身边经过,丁伯高一把拽住了她。
“哪里的枪声?”
女人的胳膊让他捏得酸疼,她无力地笑了一下,没有挣脱他的手,眼睛看着地面:“听说是豹子和他的人在练靶子。”
丁伯高望着别处松开了她的胳膊,径自朝豹子家的那间茅屋走去。
“丁大爷,哪里忙着?”豹子的母亲跟他打了个招呼,她正把一条棉被拖出来晾在屋檐下晒。
丁伯高没说什么,他想说来看看她,又觉得似乎不太合适。他把手里提着的漆盒搁在地上,不知所措地笑了一下。
“豹子呢?”
“一早出去了,没魂。”老妇人蹊跷地望着他,井边的几个洗衣服的小媳妇也朝这边看,她们旁边,一个小孩牵着牛到河边去饮水。丁伯高脸色又黑了下来,他搓了搓双手,开始有些后悔来这里。
“进屋坐坐?”
“嗯。”
老妇人掸了掸身上的灰尘朝茅屋走去,丁伯高随后跟了进去。屋子里光线很暗,他觉得双眼一阵发绿。他在一张榆树架起来的桌子旁坐下,老妇人去灶下烧水。
“豹子什么时候回来?”
“没准呢。”
屋子的角落摆着一个木桶,没有遮盖,强烈的尿臊气使丁伯高忍不住直想打喷嚏。最后,他的目光移到了对面的土墙上。他注意到墙上靠近窗户的地方有三个圆圆的小洞,墙角下有一枚黄澄澄的弹壳。丁伯高身上一阵痉挛。
“这墙太旧了。”丁伯高说。
“是啊,雪一化就漏水。”老妇人将一碗热水搁在丁伯高面前。
“明天我叫人来粉刷一下。”
“怎好烦你?”老妇人不安地说。
“这窗子也该修一下了。”
“唔……”
丁伯高觉得老妇人坐在他对面很不自在。她的情绪悄悄地感染了他。他又清晰地听见了他曾一度忘记了的远处的枪声。
“豹子这些年变得很快,我都有些不认识他了。”丁伯高终于俯身喝了一口水,停了一会儿,他又接着说,“腊月初二那天,家里的几个佣人抓错了人,竟将豹子当贼吊了起来,我当时就是没有认出他来,还以为是个外乡人,这事弄得……”
“豹子的品性是有点恶。”老妇人说。
“哪里哪里,孩子都有些癖好,大了就好了。”丁伯高憋红了脖子说道。
中午时分,丁伯高离开了那间茅屋往回走。他身上的衬衣让汗水粘在肉上很不舒服。太阳又阴沉了下去,东风吹过来枯草的气息,看起来又要下雪了。
腊月二十八。大雪封路。村中又饿死三人。
傍晚的时候,一个陌生的外乡人顶着风雪,沿着河滩朝村子里走来,他在村西的一个低矮的山冈上站立了很久,人们以为是村人请来看墓穴的风水先生。这个人在村中转悠了好一会儿,最后来到了豹子的茅屋前。他将一封书信交给豹子的母亲,就在夜幕中消失了。
深夜,母亲从梦中被外屋的喧哗声惊醒了,她不知道豹子是什么时候回家的,屋子里像是聚集了许多人。他们都抢着说话,使她一时听不清谈话的内容,但是她还是能分辨出村中的一个屠夫和儿子的声音。
“动手的时候,大家都不要乱。”儿子说。
“德顺和子民堵住后门。”屠夫说。
“天太黑,两个人怕是不够。”德顺显得有些胆怯。“好,再给你一个,二狗子,你也去!”儿子的声音。
“好吧。”二狗子兴奋地答应着。他才只有十三岁。
……
“不过,大姨太她们几个女人怎么办?”
……
“我们最好要贴一张告示。”
……
风雪把窗户纸鼓动得沙沙地响,屋子很黑,外屋油灯的光亮从门帘中透进来,照亮了被褥的一角。母亲匆匆披上衣服,趿着鞋来到外屋。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母亲觉得,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冲着她笑。她把傍晚那个陌生人送来的信递给儿子。豹子将信拆开,捏着信笺来回看了半晌,他弄不清信上说了些什么。他知道在座的有两个人读过私塾,但他没有将信交给他们念,只是含糊地说了句:
“今天就到这里。”
屋子里的人都相继散去了。豹子在桌前闷闷地呆了一会儿,披上那件破袄,甩门走了出去。母亲一直看着他的身影在风雪中渐渐消失。还不如当初弄死他的好,母亲想。
豹子出了茅屋,径直朝村东唐济尧的宅子走去。
夜已经很深了,唐济尧还没有睡。他将豹子让进了屋,随手塞给他一个鸡毛掸子。豹子没有顾上拂去身上的雪片,把怀里揣着的那封信递给他。
“没什么大事。”唐济尧看了一会儿,将信扔在桌上,“中队让你设法安抚饥荒中死者的家属,今你明年春上率支队去江北集训并接受整编。”
“明年春上?几时?”豹子问。
唐济尧将桌上的信拿起来重新看了一遍。
“正月十七。”
大年三十。
雪飞不止。一个刺耳的消息已在村中悄悄地传播开了。丁家大院是村中唯一沉醉于节日气氛中的户落,大门在黄昏的时候就关上了。门前的屋檐下照例挂着三只扁桃形的灯笼。他们在忙于祭祀和置办过年食品的时候再一次忘记了罕见的饥荒带来的萧条,丁家的人似乎没有觉察到这个被漫天风雪裹着的村子和往昔的不同。
傍晚的时候,一个小孩从村中磨房里听到了今夜有人袭击丁家大院的消息。他踏着齐踝深的积雪飞奔回家,把这件事告诉了他的父亲。这位丁伯高的远房亲戚一到冬天痔疮就发作了,此刻,他坐在马桶上痛得大汗淋漓。小孩见父亲没理他,就将这事比划着告诉母亲,他的母亲是一个哑巴。
这个胆小的女人在脖子上裹了一条方巾就朝村西的丁家大院跑去。由于饥饿和激动,她一次次地在雪地里滑倒,当她来到大院的门前,用力摇晃着门上的两只铜圈时,她已经成了一个雪人。
一个佣人为她开了门。她被领到客厅里。丁伯高正和家人在一张摆着丰盛酒菜的圆桌前坐下。丁伯高像往常那样漫不经心而又温和地和她打了个招呼。她站在客厅的一角,冲着在场的每一个人足足比划了有两袋烟的工夫。但是人们在大年三十的餐桌上容易使自己沉入诗意的遐想之中,哑巴的比划使他们越来越觉得不耐烦。大姨太认为她一定是饿急了,就让人给她盛来一碗米饭,哑巴立即不再比划,缩在屋角大口地扒着饭,她在吃饭的时候还咬断了一根筷子。丁伯高笑了。哑巴刚刚搁下碗筷,一个佣人就把她领出了丁家大院。
枪声响起来的时候,丁伯高正靠在炉火边打盹。他今晚喝得太多了,在浓浓的酒香中,枪声听上去并不显得怎样可怕。当一个佣人慌慌张张冲进客厅,告诉他有人在用树桩轰门时,他还以为自己在做梦。佣人问他该怎么办,他内心的极度恐惧被酒意遮盖了大半,他几乎是镇定地说了一句“不要慌”,又在椅子上坐下了。
大门顷刻之间就被撞开了,人群像潮水一般拥了进来。在嘈杂的喧哗声中,丁伯高听到有人在高喊着他的名字,他才想起来逃跑。他在客厅里来回转了几圈,来到客厅外的走廊上。他看见村中一些他熟悉的面孔从他眼前闪过,朝北屋的粮仓跑去。他跌跌撞撞地沿着长廊朝前走了几步,又听到两声凄厉的枪响。
丁伯高跑了一阵,原来空阔而又宽大的院宅到处都是人。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在屋子的哪个部位,要逃向哪里。他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自己来到一间屋子的门前,他用肩膀将门撞开,跌倒在房中湿漉漉的地上。又一阵脚步声在房子周围响起来,他看见窗口有几个黑影跑了过去。丁伯高把脸贴在地上冰凉的积水中,渐渐清醒了过来。他知道自己正趴在厨房的地上。
丁伯高意识到许多天以来他一直在担心的那件事(它在丁伯高的心中一直闪烁不定)终于发生了。奇怪的是,当它来临时丁伯高感到的不仅是恐惧,同时还掺杂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激动。
丁伯高从潮湿的地上站了起来,他摇摇晃晃地跑到灶下,他从灶壁的洞口看见村里的打鱼人德顺拎着盒子炮摸进了厨房。丁伯高挑了一个没有生过火的灶膛,弓身钻了进去。他听见德顺哼着小调打开碗橱的门,从里面拿出一只鸡腿之类的东西啃了起来。灶膛里的空气令人窒息,丁伯高有了一种抑制不住的想咳嗽的欲望,他顺手抄起一把草木灰塞在嘴里。
他蜷曲在灶膛里听不清外面的声音。那些零碎的声音在灶膛里变成嗡嗡的回响,鼓荡着他的耳膜。他开始觉得屋子飞快地旋转起来。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了院子里的猪叫声,这种越来越微弱的声音使他慢慢陷入了昏沉的醉意之中。
丁伯高在灶膛里苏醒过来已是第二天拂晓。
四周阒然无声,那些抢粮食的人不知是什么时候离开的,院中被踩得黑黑的凹坑上又已经覆盖了一层新的积雪。风将几片雪花吹到他火辣辣的脸上,丁伯高觉得非常舒服。
走廊里,昏暗的灯笼还在风中摇晃着。有一些谷子散落在地上。黑暗的天空中有几只乌鸦盘旋南飞,在空荡的院子里留下一串飘忽不定的阴影和长长的啼鸣。在长廊的拐角处,他看见一个女佣人赤裸着下身靠在柱子上呻吟。他从她的身边经过时突然想起了他的两个姨太。他走到院中的雪地里,看见北楼上二姨太的房里还亮着灯,便朝楼上跑去。
房间里空无一人。一切都是原先的样子,他看不出这个房间曾遭到过洗劫。床上的被子还是他白天看到的那样,叠得整整齐齐,他嗅到了玫留下的淡淡的松脂的香气。他走到玫的梳妆台前,桌上的油灯快要熄了,他用针挑了挑灯芯。桌上有一本旧书,它被翻开在一百四十九页。丁伯高听着屋外风声吹动着干树枝发出的沙沙声,心不在焉地读了几行,当他读到:“眼见你起朱楼,眼见你宴宾客,眼见你楼坍了”一句时,眼前又闪现出玫的美丽的影子。
天快亮的时候,丁伯高听见楼梯口传来的脚步声,他刚刚走到房外,胳膊就让两个人死死抓住了。
“玫在哪里?”丁伯高问了一句。
“我们也不知道。”那两个黑影说。
午夜。玫坐在北楼卧室的梳妆桌前,已微微有了一些倦意。她仔细地辨别着楼梯和过道上的脚步声,没有心思继续看那本书。她不知道丁伯高为何到现在还不上楼来。她推开那本书,正准备下楼去看看,一个佣人走了进来,她将一碗枣汤搁在玫的面前。
“你到楼下去看看丁老太爷是不是喝醉了。”玫说。
那个佣人答应了一声,没有立即走开。玫觉得她似乎有些话要跟自己说。
“你还是早点逃吧。”那个佣人说。
“怎么?”
“今夜豹子要带人来抄家。”
“你怎么知道?”
“现在大院周围已经埋伏了人,你快走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那个女佣人转身走了,她走到门边又回过头来:
“从后院逃。”
玫刚刚来得及穿好衣服,就听见了夜空中传来的第一声枪响。她屏住呼吸,她听见在风的怒吼声中混杂着一丝隐隐的人群的喧哗。
她跑出了卧室。
她走到楼梯口的边上,听见院外有人用粗大的木桩轰击大门。她看见院子里吊着的几只灯笼被风卷起来,像秋千一样晃荡着。她返身上楼的时候,看见大姨太赤着脚朝她跑来。
“什么事?”大姨太问。
“土匪。”
大姨太拽住玫的胳膊就朝楼下丁伯高的卧室跑。她们在走廊上跑了几步,看见大门被撞开了。人群拥进来,朝北楼的粮仓跑去。大姨太拉着玫躲到一辆板车的轱辘底下。她们看见豹子握着手枪带领两个人钻进了丁伯高卧室的同时,村中的一个屠夫和另外一个带枪的人在黑暗中上了楼。
“楼上怕是回不去了。”大姨太说。
“朝后院跑吧。”玫说。她想起了那个女佣的话。
她们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去过后院了。园丁早已把它辟为苗圃,在里面栽上了一些小松树和梅花。只有到了四月过清明节时,她们才去院中摘下一些松枝插在花瓶里。院中的积雪好久没有清扫,已有二尺多深。玫和大姨太来到后院,一眼就看见西侧的墙上有一个小洞。
玫记得那里原先有一个通往院后山冈的小门,但在一年前就给封死了。现在不知怎么被人扒出了一个小洞。玫和大姨太来到洞口,闻到了石灰和干黄泥的气味。
“这个洞口像是刚刚被扒开。”玫说。
大姨太没有吱声,拉着玫的手从那个洞口钻了出去。
她们倚着院墙喘了一口气,原野上风雪迷漫。她们正觉得今晚的事非常蹊跷,玫忽然听见黑夜中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她看见院外的大枣树下站着一个人。
那个人朝她们走过来。
“你是谁?”大姨太问了一句。
“我是法安,跟我来吧。”那个人说。
玫知道法安是村中一个尼姑。她去年春天去马脊山踏青,经过那座孤零零的尼姑庵时,曾看见她在河边洗菜。
玫在风中打了一个寒噤。她似乎觉得眼前的情景比屋里喧动的人群更让人觉得可怕。她仿佛置身梦境,院外的枣树风雪和远处隐约可见的丛林都显得极不真实。
“跟我来吧。”法安又说了一声。
玫迷迷糊糊地被大姨太牵着手,在雪里狂奔。身后传来的嘈杂声和猪叫声渐渐地减弱了。她们又跑了一阵,慢慢地,她们听不见任何声音,才放慢了脚步。
最后,她们来到了那幢就要颓圮的尼姑庵前。
大年初一。
清晨,大雪刚停,放风筝的小孩就出现在雪地里。晌午的时候,太阳从云层中钻了出来,悬在村东光秃秃的树梢上。一种从未有过的新奇和激动伴随着灿烂的阳光照亮了村子的每一个角落。村子里的人们早就习惯了饥饿和死亡,但是对于冷清他们似乎永远无法习惯。昨夜的枪声几乎还没有停息,那些抢到了粮食的家中已经传来了打年糕的声音。早上,几个年届耄耋的人在街角专心致志地剖开竹篾修理那只破烂不堪的麒麟,另一些人扛着木头和门板去村西搭戏台。戏台到临近中午时才搭好,村中的几个被饥荒折磨得气息奄奄的瞎子就抖擞起精神,被人搀到了台上。她们唱着充满秽意但毫不露骨的乡村小调,一边敲着竹板,一边往嘴里塞着米饼。几个爱热闹的年轻人从早已封门的火药铺子里找来了鞭炮,那些鞭炮由于受潮和发霉,发出稀稀落落的声响,但是人们在令人陶醉的硫黄香味中忘记了一切。昨天晚上的枪声对他们来说已经变得非常遥远了。当丁伯高戴着一顶如漏斗状的尖尖的帽子,被人用绳子牵着走过村中的广场时,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他。
母亲很早就起来了。事实上,她昨晚由于一直在窗口谛听风雪中传来的枪声而通宵未眠。拂晓的时候,从丁家大院传来的嘈杂声渐渐地平息了,她吹灭了桌上的油灯,准备睡一会儿。她刚刚倒在床上,就有人来敲她的门。老妇人对于这么早就有人来给她拜年感到迷惑不解。但是拜年的人接踵而至,他们照例冲着她笑,和她寒暄一番,然后没完没了地谈起早已被她淡忘的陈年往事。一个刚刚饿死了两个儿子的中年寡妇还和她攀起了旧亲,实际上这位寡妇的外祖父曾和母亲的父亲一起在马脊山打过猎。她弄不清楚这些天村中发生的事,但她意识到由于昨夜的枪声,她的茅屋一夜之间变得热闹起来。邻居们送来的粮食和礼品堆满了床边的木桌。起先她在接受那些邻居的作揖问安时,还显得有些别扭,但时间一长,她就觉得没有什么不自在了。只是当她偶然想起以往的大年初一她去给丁伯高磕头拜年的情景时,才稍感到不安。邻居们的脸上镌刻着恐惧和恭敬,老妇人心底里升起的一种莫名其妙的舒坦的感觉,悄悄地淹没了她。
豹子和几个带枪的年轻人牵着丁伯高在村中转了三圈,他们开始感到厌倦和焦躁,他们的身后跟着几个提着裤子的孩子。中午的时候,这些小孩回家吃饭去了,豹子看着身边的几个无精打采的伙伴忍不住想睡觉。村里的人像是早就预料到了事情的结局,对于昔日的丁老太爷沦落为一个被人牵着到处乱转的“猴子”并没有感到太大的诧异。豹子和那帮牵着丁伯高游街的人在村中寂寞地走着,人们只是从那些土墙和阁楼的窗户上偶尔朝他们瞥上几眼,豹子本来想好在村中的广场上将丁伯高枪决,他们还请人在一张类似于判决书的羊皮纸上写满了丁伯高的罪状,准备在行刑的时候念。但是人们或者不知道他的意思,或者是被村西唱小调的几个女瞎子吸引住了,广场上始终没有什么人。当屠夫凑到豹子跟前问他该怎么办时,豹子不假思索地说了一句:
“在村中再游七圈。”
现在,已经到了黄昏时分。他们在村中转悠了一整天毫无结果,屠夫又一次来到豹子的跟前,他沮丧地提醒豹子,还是趁早将丁伯高处决了算了,豹子懒洋洋地挥了一下手臂:
“好,那就枪毙吧。”
傍晚,他们把丁伯高押解到村头的那道干涸的河边。
太阳的余晖从西边温暖地照过来,河道里密密匝匝的芦秆被染成橙红色,河滩上没有一丝风声。远处的雪野上,行乞的人群像一条黑色的虫子在慢慢游移。
丁伯高站在河滩的边缘,感到了情形的不妙,在对于死亡的预想中,丁伯高和豹子都犯了同一个错误:那就是他原以为枪决会在众目睽睽的广场上举行,即便没有人感念他过去的善行而救他活命,至少他可以有充裕的时间做好心理的准备,选择就义时的姿势。现在,面对着空旷而温暖的河滩,那些他曾极其熟悉的茅穗和蜿蜒的丛林,村中悠闲的黑狗,丁伯高似乎不情愿在没有一个围观者的情形下死去。他正想对着旷野吼上两声,豹子一脚就将他撂倒了,他顺着河坡滚到了河底。
豹子和另外几个年轻人走到丁伯高的跟前,对着他的脑壳每个人开了一枪,头也不回地朝村里走去。
大年初二。
黎明。太阳像往常一样升了起来。村子里到处都是喜鹊的啼鸣。天气刚刚转暖,那些鸟不知从什么地方又飞了回来,衔着泥块和枯枝在刚刚褪去积雪的树梢上筑巢。天光大亮。村子中传出舂米的声音,白色的村落上空升起了淡蓝的炊烟。一个拾粪的老人佝偻着身子出现在田野上,他的身后跟着一条狗。
豹子昨天晚上在村里的酒店喝得烂醉,深夜,店主的女儿来到他的阁楼上陪他宿了一夜。大清早,他从酒店出来回家,清新的空气并没有使他苏醒过来,一路上他都在想着昨夜那个女人裸露的肩膀。他走到村后的一处繁密的桑林边时,遇到了唐济尧。
豹子好几天没有看见他了,他正想跟唐济尧打招呼,身子就歪斜着栽倒在雪地里。唐济尧走过来扶起了他。
“我把丁伯高那个狗日的杀了。”豹子说。
“嗯。”
唐济尧没有说什么,他帮豹子掸掉身上的雪花和草茎。
“玫在哪里?我要跟她睡觉。”豹子说。
唐济尧用手指了指远处。豹子看见法安的尼姑庵被一簇高大的榆树遮住了,门前有一个亮汪汪的池塘。
“玫怎么会在那儿?她去法安那儿干吗?”
“我们这就去尼姑庵看看。”唐济尧说。他的声音很轻。
“好吧。”
唐济尧搀着豹子的手,转过身,朝那座孤零零的尼姑庵走去。他们渐渐地离开了村子,大片的桑园遮去了他们的身影。
他们来到了一个深深的沟涧的边缘,那个马蹄形的沟涧里,积雪未化,一股清清的泉水从沟底流过,沟渠上横放着一块青石板搭成的小桥。
他们走到那座桥边,村中舂米的声音已经听不见了。
豹子觉得腹中一阵难受,他将食指放在嘴里,呕出了一摊清水。他感到眼前的那座石桥在不停地摇晃。豹子挣脱开唐济尧的手,径自走到了泉边,他俯下身子,掬起一汪水抹在脸上。清澈的水中映出他的脸,他刚刚在桥边趴下,准备喝水,水中又映照出另一个人的脸,那张脸上布满了笑容。
唐济尧将豹子的头按在水底。豹子觉得自己的鼻子和嘴碰到了污泥。他的双手在水中乱扒了一阵,浑浊的水面上泛出了一串串泡沫。唐济尧将膝盖压在豹子僵直耸起的脊背上,哗哗汩汩的流水浸湿了他的裤管。
过了很久,唐济尧看见水面上的泡沫越来越少了,豹子的身体也开始发软,他松开豹子,洗了洗手,返身爬上了那道沟涧,朝村里走去。
“你早哇——”村头那个拾粪的老人远远地跟他打招呼。唐济尧温和地朝那人点点头,绕过一片竹林,走到村里。
中午的时候,人们看见那个陌生的外乡人又来到了村中。四天前的一个傍晚,村人第一次看见他时,还以为是为死人选墓穴的风水先生。现在,村里有人传说他是新四军挺进中队的一个专员。当这个人和唐济尧并排走过村口的一个小巷时,在那里晒太阳的妇女都说这个陌生人长得很帅,正在给一个孩子喂奶的妇女补充说,这个人其实昨天就来到了村里,她半夜来到河边给她饿死的母亲烧纸时发现了他。
傍晚,村中广场边的一堵红墙上出现了一张布告。村里的大多数人都不认识字,并不认为这张黄纸跟他们有什么关系。薄暮中,他们在布告前站了一会儿,就散开了。布告的全文如下:
徐福贵,乳名豹子。民国十五年生,属牛。民国三十四年二月参加新四军。据查实徐福贵犯有下述罪行:
一、民国三十四年二月十五日(大年三十)子时率暴民洗劫开明绅士丁伯高家院,并于次日傍晚将丁枪杀。
二、惯偷。
三、公然抗拒新四军挺进中队赵副专员让其于民国三十四年二月十五日(大年三十)去江北集训的密令。
鉴于所列罪行,徐福贵已于民国三十四年二月十七日被处决,此布。
许多天以后的一个早晨,玫来到了唐济尧的宅前。三天后,村里纷纷议论着关于玫和唐济尧失踪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