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明月

百里传媒开年上班第一天,Vi勉强吃完开年饭,拿了尹总的红包,回了自己房间补觉。

他从去年来零零碎碎病到今年,年轻的时候,为了赚钱,苦头吃过不少,身体也留下许多隐患,年纪上来后渐渐都爆发了。算起来他也是五十后半段的人了,放平常人家里是该退休含饴弄孙的年纪了,但身后还拖着一大摊子徒子徒孙,上百张嘴等着吃饭,看起来他是权威,其实也跟个保姆差不多。

他喜欢收徒弟,很多都是游离在社会边缘的少年,也有女孩子。有因为出.柜被家里赶出来的,有本来就家庭破碎在外面游荡的,有时候他自己也觉得纳罕,这个世界怎么了,会有这么多无家可归的孩子。他们如同野狗一般在这城市的角落里游荡着,早早地学会了残酷的规则,有的到他这里半年还改不掉偷窃的习惯,有的暴戾得异于常人,上一刻还在开开心心地吃着盒饭,下一刻就因为一句话打破了同伴的头被赶出去流浪街头。

都说他是养葫芦娃,其实养出来没一个人像他,一个个飞快地远走高飞,不会留下来回头看一眼。年复一年,第一波徒弟都结婚生子了,这一层楼的人还是眼巴巴地指望着他。

所以他也休不了假,大年初二,先把能出师的十来个送去跟着余超去剧组做事,几个厉害的有的已经有了剧组,有的正在找,剩下的都还在学,刚刚两个徒弟在乱画,浪费东西,被他抓住打了一顿,才乖乖去练眼妆了。

打人太累了,木尺也重,差点把他腕管炎都弄复发了,所以吃了点褪黑素,在床上补觉。

正睡着,听见门锁响,蹑手蹑脚的脚步声,过了一会儿,一个人钻到了他被子下面,像受了委屈的小孩一样,抱着他睡。

裴隐还是老样子,剪头发下手也狠,苏容头发原来像云,又卷又柔软,现在后颈上面那一片摸起来都扎手。

Vi感慨了一下,伸出手臂来,像苏容小时候一样安抚他的背,温声问:“怎么了?”

“没什么。”苏容闷声闷气地道。

Vi于是不说了,躺了一会儿,又问道:“跟黎商睡了?”

“没。”

Vi刚要长舒一口气,就听见苏容直接道:“接吻了。”

“幻灭了?”

“没有。”苏容说完后,沉默了一会儿,大概是在理清自己情绪,过了一会儿,才轻声道:“我想我只是有点伤心。”

黎商会吻他,他很惊讶,却并不意外。

半局游戏打完的时间,他足够意识到两人之间的姿势有多暧昧,他都意识到了,黎商肯定更知道,他知道却不推开,而是纵容,接下来发生什么也就可想而知了。

彼此都是成年人,这圈子里光怪陆离,什么没见过,不过是情情爱爱那些事,一个吻而已,谁也不吃亏。

黎商这种人,不适合用来寄托任何虚无缥缈的情绪,暗恋,深情,求而不得,都显得太酸了。在他看来,不过是苏容喜欢他,挑衅他,撩拨他,终于撩到点上,气氛正好,就亲了。以后若是有机会,睡一睡也不是没可能。

“我本将心向明月。”Vi叹了口气,感慨道,伸手摸着苏容的头发。

黎商是明月,也是沟渠。他不值得可惜,不值得拿什么真爱去救赎,他是硬邦邦的现实,铁面无私的一堵南墙,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上去撞一个头破血流。

事实上,连说他俗,都显得太阿Q了,黎商是俗,但喜欢黎商的苏容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我有点难过。”苏容蜷缩着,轻声说道。

他到二十四岁,仍然是一副没有长大的小孩样子,娇生惯养的妹妹,随时回到九楼,随时有个Vi给他敞开怀抱,千错万错是外面的人的错,世界都错,只有他对。

都这样了,他还要翻旧账:“上次我也难过,你还骂我,要是你上次对我也这么温柔,我不会去剪头发的。”

不剪头发就不会变好看,也就不会照计划被黎商看上,不会接吻,也就伤不了心了。

Vi无奈地笑了。

“上次裴隐在。”

“你怕他干什么?”

“裴隐今年要拿金熊奖了,师父老了,以后说不定要到他手下讨饭吃呢。”他笑着道:“你也是。他们都怪师父偏心,你还不收敛,以后师父不在了,你有得苦头吃。”

Adam在电影界混得风生水起,余超在电视剧是一霸,还有后面的易霑,裴隐,说是国内化妆师界的半壁江山也不为过,欺负外人欺负不了,欺负个化妆师是轻而易举的事。Vi老了,苏容却还年轻,说起来都是他的师兄,一起长大的熟人,然而有时候,熟人是要比陌生人危险的。Vi活了大半辈子,早学会对人心做最坏打算。

说起来,那时候不该打他们打得那样狠的。

苏容心里也懂,所以心酸,但是还嘴硬:“那我就找三哥去。”

三哥是易霑,从来不抱团,闲云野鹤的人物,不良少年出身,长到一米八七,八块腹肌加人鱼线,开一辆越野车去西藏,晒出小麦色。一点也看不出是个化妆师,倒像是个现代的风尘侠客,常年给国内的圈钱大烂片做特效化妆,兼任道具。

有个香港文人,给九十年代电影写过许多好曲子,在易霑自己开工作室时候,题了一句词,是“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虽然是暗讽Vi收徒弟收得像大观园,但也是真心实意的话。

Vi退休不过这两年的事,要是所有人都翻脸,苏容在国内基本都混不下去,只能跟景华一样,去给易霑打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