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扫兴

博焱最近换了辆车。

即使在他家的社交圈里,他也是人人称羡的别人家的小孩,平平淡淡渡过留学期,安安稳稳接手家业。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风波,也就是他爸外面养的那位这两年有点微词,因为感觉这位“大少爷”太安静了,城府一定深,所以有了点类似于汉高祖戚夫人的恐惧。闹了一阵,没闹出什么怜爱之心,倒把老头子的脾气闹出来了,也就消停了。

他妈从来只管弄她那个慈善基金会,也没说什么。倒是舅舅那边来了个电话,也提这事,就说姥爷想他了,有时间回去吃顿饭。

饭是吃了,气氛有点不太对,冷得很,没什么人说话,舅妈更是生病没出来。吃完了,他舅舅有点吞吞吐吐的,总算把事情说了。

原来也是外宅起火。

谌家不比博家,书香门第,没什么处理这种事的经验,都说外甥像舅,他和舅舅关系也是好的,年纪相差也不算大。而且对方是博谊下面的艺人,要是被他爸知道了,以后他舅舅就硬气不起来了。

其实让下面人去也一样,博焱回国三年,手下有个行政副总,这头衔也够给面子了。但他舅舅的意思是不要搞得太冷冰冰,他最近也有时间,就亲自来了一趟。

那边也没想到会是博焱给她打电话,也吓住了,乖乖等在家里。其实车进小区时博焱自己都觉得荒唐好笑。

他是留英,毕业论文写的是零和博弈和商业谈判,回来三年没谈过几场,今天倒是专业对口了。

其实进去时他就看见了那个人了。

是熟人,喜欢开车的人大都视力好,他一眼就认出了那站在建筑外墙边的青年,还是上次那个漫不经心的样子,懒洋洋地摸着一棵树。他摸树的动作很特别,细嫩的槭树叶从他手里像水一样流过,反反复复,始终是同一片叶子,但却始终没有受伤。

他有一双很温柔的手。

博焱知道他是个化妆师。

这小区每一栋单独有人负责,像别墅小区的管家,不过因为是高层,一直送去电梯门口,让博焱想起姥姥以前说她小时候住的房子,有专门看电梯的人。

这门房今天也是第二次见到有人在电梯门口打退堂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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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容正摸着他的叶子,只听见背后有人笑道:“你准备把这棵树摸秃吗?”

他回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他最怕的那位。但这次似乎没有上次怕了,可能是因为心中正生气的缘故。本来他对金主的恐惧也不过来自于Vi讲的故事而已,像小孩子听大人吓唬他们的童话,到底不如亲身经历的恐惧来得深厚。所以索性也不躲了,直接看着他眼睛反驳道:“你又不是树,怎么知道树会不会秃。”

“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树会不会秃。”博焱笑着跟他打机锋。

要不是知道这人自己惹不起,苏容的一句“无聊”已经出口了。真是好兴致,大中午的,两个人在这演庄子和惠施。演就算了,还让苏容当了惠施。

其实博焱这种人苏容不是没遇过。苏容其实也挺特别,这圈子里,真正底层的人遇不到博焱他们这些人,遇得到的都闯过刀山火海,也就油滑了。苏容在里面,就显得有点鹤立鸡群,一个化妆师而已,凭什么也一副被人惯坏了的样子呢?倒像是从来没被欺负过似的。所以偶尔撞见这些人,也会有人来故意戳一戳他,看他的反应。

苏容大部分时候都装怂,虽然演技经不起细看,多半时候也混过去了。其实这种事装也装不来,非得跟Vi那样吃一次亏,或者跟裴隐他们一样,自己摸爬滚打一阵,才会完美隐入人群中。

要是被发现了,苏容也有别的办法。

“博少今天怎么有空来这里?”他换了副声口,要是裴隐在这一定揍他——苏容现在学的就是他的语气,活脱脱就是第二个裴隐。

裴隐在苏容这是好师兄,其实在外面名声坏得很,出了名的毒舌,又凶,看不上的人,一点好脸色不给,许多人背地里说他势利。他还常笑苏容是没被社会毒打过,其实他自己就是年轻人初入娱乐圈毒打他们的那个人,早预定了许多人成名后写回忆录的反派角色。

他的语气也难学,带着点讽刺,但又是恭维的,光听声音,一个在圈子里摸爬滚打的恶毒化妆师就跃然眼前。也只有苏容,学得这样像。

博焱脸上的笑容不着痕迹地淡了淡,道:“来见个朋友。”

“哦,博少也在这包了人?”苏容扮裴隐扮上了瘾,学着裴隐眯细了眼睛从眼尾看人:“我跟的明星也在这,博少有空来坐坐。”

他还聪明,知道见好就收,不再说话,只眼睛里噙着笑,懒洋洋地看着他。

博焱和他讲老庄,他却摆出一副世俗腔调来,实在扫兴。这种语气是讨好中带着一丝打量,博焱对这种“有所求”的腔调应该很熟悉。

“不了。”他果然熟练地拒绝了:“我还有事。”

苏容心中在笑,脸上还是堆出一脸的遗憾来,他其实很喜欢恶作剧,天生的捣蛋鬼脾气。只是跟着黎商混了两年,老是苦兮兮的,被压制下去了。今天气到极致,反而放开了,博焱正好撞在枪口上。

他还是没吃过苦头,博焱这种身份,有所求的自然凑上去,怕的就躲开,躲不开就真心诚意认怂低头,博焱也不会把他们怎样。

他却把博焱当实验对象玩了起来。

“博少要走?”他满脸遗憾地问。

博焱“唔”了一声,兴致缺缺的样子,显然是嫌弃他这么殷勤,苏容心中暗笑,面上仍一脸恭敬,正要表演一个目送博焱离开,博焱却忽然又转了过来。

他的面容清朗而贵气,苏容虽然是化妆师,却一直铁齿得很,从来不信面相。但他也不得不承认,有些长相确实是自带气质的,因为能从上面看出过往的人生来。博焱这种其实很典型,一看就是作为继承人培养,天资极高,又清醒自律,受过良好教育,还带着点钱堆出来的优雅,光是言语形容太过笼统,但是任何人看到他,就知道苏容说的是什么。

苏容不知道他的眼睛长得这样好看,眼神很定,不是青年锐气那种,而是沉在水下的巨石,山流水转都无法动摇。

“你上次说,你去那剧组是找个人,”博焱不紧不慢开口:“他叫什么名字?”

苏容的神色一凛,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

没经过大事的年轻人,学得再像,等到真正怕的事出现在面前,还是会控制不住地露原型的。

那一瞬间,他的眼神,就像那天在剧组被博焱抓到讲坏话时一样。像被逼到墙角的猫,即使知道打不过,还是弓起背炸开了毛。

博焱很喜欢他这个眼神。

不是全然不知道天高地厚,而是知道了南墙就在那里,还是忍不住去撞一撞。许多人还没到绝境就先绝了望,好保全姿态体面,苏容却是另一个极端。

娱乐圈大概是这世上最适合转身的圈子。因为全是梦幻泡影,随时可以改变,今天红的人明天可以原形毕露,今天落魄的也许明天就大红大紫,一茬一茬的新人如同野蛮生长的花,再贵的医美也挽不回观众的新鲜感消退。这圈子是建在河流中的,河水日夜奔流,大家飘在水面上寻欢作乐,没有什么东西是不会变的。

苏容却执拗地想要留住点什么。

否则他不会这样自认为隐蔽地打量博焱的表情,怀揣了一份他什么都没发现的期望,结果被博焱抓个正着,两个人的目光撞了撞,他也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博焱笑了。

“别怕我,我不吃人。”他说。

现在当然是这么说。博谊影业那样的庞然大物,不吃人如何长到那么大。苏容既不想被他欺负,也不想跟着他去欺负别人,在他身边一点好处没有,全是危险,还是躲远点更好。

当然这话不能跟博焱说。

“博少真幽默。”苏容还是走为上计:“我得回公司去了,失陪了,博少。”

“我有名字。”

“我知道。”

博焱挑了挑眉毛,带着笑看着他。

苏容在心里骂了他八百遍,博焱见他不肯说,笑了起来,主动道:“再见,苏容。”

“再见,”苏容总算含混地把这两个字说了出来:“博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