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焱到百里传媒的时候,是晚上八点。
他一到侧门,就看见了坐在台阶上的苏容,穿了件浅色衬衫,微微前倾着身体,侧门是有灯的,他却坐在影子里,看见车过来,抬起脸来,干净苍白的一张脸,像黑暗中的一朵莲花。
博焱打开了车门。
“上来吗?”他对着苏容微笑,身上整套夜宴正装,领带袖扣口袋巾一应俱全。
苏容没说话,站起身来,原来他手上还提着一套衣服,黑色衣罩罩着,坐下去的时候抱在怀里。
“等会快到的时候我换下衣服。”他轻声说。
博焱没问他为什么不换好衣服再下来。
他像是累得连换衣服的心力都没了。
车走得平稳,一路往繁华地段走,路上苏容沉默不语,博焱也不多说话。他工作完一整天,也觉得心力交瘁,他当年读书时正遇上华尔街金融圈召/妓丑闻,那时候还不明白聪明人为什么要这样堕落,他忙完只想回家一觉睡到天亮。回国后知道有些累是休息不过来的,像健身过度肌肉受了伤,非得上冰袋或者封闭才有用。情绪像拉升过度的橡皮筋失去了弹性,只得借助于上/瘾物和性的刺激,才能感觉自己在真真切切地活着。
不过他一直是翩翩君子,正直好青年,同龄中优秀的继承者。
车进了个豪华小区,两道门禁,里面是一栋栋独立别墅,之间区隔着大片草坪和喷泉,还有作为藩篱的高大树木。远远看见一栋别墅前面灯火通明,停了许多车。
“这是聚会的地方。”博焱尽地主之谊跟苏容介绍:“我在前面有栋房子。”
他显然不常住这里,看房子的是个年轻女孩子,抱着条毛盖住脸的小狗,没带妆,非常漂亮,明星式的漂亮,看见他身后苏容,怔了怔,很快又露出笑容来。
博焱替苏容说明来意后,她很得体地带苏容去客房换衣服。苏容出来时看见客厅摆了两杯茶,一杯是待客的普洱,一杯是加了奶的红茶,像是熟悉某人的口味似的。
她正坐在地毯上,一边逗着狗一边和博焱说话,仰着头,侧脸也好看,有种崇拜仰望的感觉,这姿态实在温柔,连苏容也不得不觉得博焱品味不错。女孩子听见苏容出来,反过头来笑了一笑,略带点惊讶地打量他。
苏容知道她惊讶是为这身衣服。裴隐从来爱给他张罗衣服穿,这一套不比博焱身上的便宜。还是秋冬没发布的新款,别说拿到,能认出来都不简单。
走的时候那女孩子一路送到门口,在门廊的灯下倚门目送,十分惹人怜爱的姿态,有类似妻子的错觉。苏容十分理解博焱,他也是男人,对于温柔漂亮又善解人意的女孩子的杀伤力很了解。
就是不知道那女孩子理不理解博焱都到了这里,去隔壁参加party,却不带她做女伴,而是找个陌生男人陪自己去的事。
不过她理不理解大概也不重要,这就是恋爱中的权力关系了,有主动权的人可以为所欲为。技巧都无济于事。裴隐之前还教过自己所谓技巧,这次看了自己和黎商的现场,直接开始点明权力关系了。
说来残忍,但那是站在被动方的视角缘故——谁不想当博焱呢?有温柔解语花开着灯等到晚上十点,却不问你为什么不带她去宴会。
一般人都没他这种坦然,总要忍不住解释两句的。博焱身上就有这种心安理得,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才有这种泰然自若,仿佛这世界对他来说不过是一场单机游戏,其余人对他来说都是NPC,平等交换就已经是人道主义。
苏容在夜色中跟着他穿过道路,进了隔壁的大门,前庭花园里某种高大的花树正在开花,白色的花在夜色中一簇一簇地散发着香味,博焱显然很受欢迎,一进门就有人跟他打招呼,一楼的客厅是挑高做宴会厅的,端着托盘的侍者穿行其间,宴会上的人意外的年轻,苏容看见几张出名的脸。
“博少,你来晚了,刚刚的表演没看着。”有人熟稔地过来跟博焱打招呼,目光不着痕迹地在苏容身上打转。
博焱一点也没有代为介绍的意思,笑着问:“什么表演?”
“小景带了几个乐综的新人来,据说还没面世呢。”那人说话的语气仿佛他们是什么新鲜的商品,还要忍不住挑衅一下苏容:“有两个长得不错,比你这个好。”
“别乱说话。”博焱终于介绍:“这位是苏容,我朋友。”
“洪洋。”
博焱显然是热门选手,很快被拉走,大约苏容不奉陪的态度太明显,博焱走时还笑着悄声告诉他:“从走廊出去是花园,很安静,运气好可以看见昙花。”
苏容从善如流,吃了两个火腿卷起来里面放着橄榄的不知道什么东西,自认倒霉,去后面花园找昙花。
昙花自然是没有的,树倒是有不少,黑魆魆地立在不远处,有窄缝的木质地板一直延伸到开满玫瑰的花丛边,苏容拖了张椅子过来坐着,正对着那些树发呆,忽然听见了花丛后面传来争吵声。
“……刚刚不是跳得挺好的吗?怎么现在不肯跳了?”
“是呀,不是要当明星吗?我们给你机会啊。”
不过是这圈子里常见的故事。外人看着明星地位如何高,其实真到了这种家底殷实富二代的聚会中,如同被扔进狼群中的羊,被吃掉都算好的了,至少有个名份有份补偿。最怕的是被猫玩老鼠一样玩弄,他们只是觉得好玩上来挠两下,落到艺人身上就是伤筋动骨,还没处找赔偿。
所以很多人不懂明星红了之后为什么要做许多外人看起来神经病的耍大牌行为,好像个个都是心理变态,能从作践别人中得到快感。其实不过是心理保护机制,发散一下积压的戾气。像做小姐的常常花钱养鸭子,人人都需要尊严,这世界活着如此艰难,总得找个办法让自己内心世界不至于崩溃。
这种事苏容从来不管,他乖觉得很,都躲得远远的。
但另一个声音他有点熟悉。
“你们不要太过分了!别以为我们真怕了你们!”
真是年轻,不知道没底气的反抗最能激怒人。
苏容转过花丛,看见三四个人,围着中间两个少年,乐综也是做得绝,来个party上表演一下找找潜在金主而已,非把自己的新人弄得跟尤物的高档少爷一样,还穿着便宜的MV款英式制服,吹得头发卷卷的还带妆,真的是比狼群中的羊还亮眼,就差在额头上写上三个大字:来吃我!
洪洋真是业务繁忙,他有点像博焱他们这个阶层或者圈子的看门狗,因为地位不高,所以更要努力撕咬每一个靠近的人,好让博焱他们能够从容地作宽容有教养状。
“嚯,又见面了。”苏容笑眯眯和他打招呼:“怎么,你还没看够表演,在这要求加场?”
洪洋实在摸不清他底细,说是明星,但实在没见过这张脸,打听也打听不到,待要不管他吧,又是博焱带来的人。
“他们是你朋友?”他笑着问苏容。
“不认识。”苏容笑得懒洋洋:“不过有点业务上的往来罢了。”
他说的是实话,洪洋却以为他是说笑,看他一副要管闲事的样子,只得也笑笑,道:“那你们玩吧。”就带着人走了。
剩下两个小新人,还没来得及说话,只见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匆匆找了过来,像是他们经纪人,一副操心样子:“你们怎么到这来了,没遇到什么麻烦吧?我都叫你们不要乱跑了。快来,有两个人要你们认识一下,嘉嘉,人家点名要见你……”
那叫做嘉嘉的少年是被纠缠的那个,临走还有点埋怨地看一眼同伴:“我就说文哥会来找我们的,不要跟他们起冲突,现在好了,得罪人了吧。”
他一面说完,一面跟着那经纪人走了,经纪人显然也习惯了展星洲的脾气,叫他不来,也就走了。
“你不给他两耳光?”苏容叹为观止地看着那少年离去的方向。
“不了,”展星洲十分淡定:“怕脏了手,我还要弹琴的。”
苏容大笑起来,其实今天他过得真是惨,一团气阴郁在胸口,没想到还能遇到件事能让他笑出来。这世界上让倒霉蛋开心的事只有一件,就是遇到比自己还倒霉的人。
“现在看你,其实也挺顺眼的。”
“是吗?你不嫌弃我了?”
展星洲身上其实比这个年龄的男生多了一份淡定,苏容当他是强撑着听那嘉嘉倒打一耙,没想到他是真的不生气,不过也难说,可能真是天蝎座,卧薪尝胆以图后报。
花园里重又安静下来,苏容有心试他脾气,不说话,展星洲竟然也安静得下来,自己找了块石头坐下来,顺便把苏容那块也弄干净了。两人一起坐在石头上看着光照在草坪上,照不到的地方立着一棵棵茂盛的树木。
“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苏容问他。
他姿态像说悄悄话,靠得很近,展星洲闻得见他唇齿间的橄榄香,其实第一次见苏容的时候他就发现了,这人有非常漂亮的嘴唇,颜色浅,笑起来的时候嘴角翘着,有花瓣一样的质地。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那棵树一定是棵苹果树,那红红的一颗一颗的一定不是花,而是成熟的苹果,北京的苹果都很大,很脆,咬下去咔擦咔擦响,汁水又甜又酸……”
“你想去摘苹果?”
苏容认真地点头。
然而他没有动弹,只是安静看着展星洲,他像是那些讲故事的人,用蛊惑的言辞让你赴汤蹈火,自己却连一步也不挪。
展星洲站了起来,苏容觉得他把自己当成了疯子,他长得很高,脚步也快,一晃就绕过了花丛不见了。就在苏容以为他跑了的时候,只见一道人影飞快地穿过了保养良好的草坪,跑到了远处的树下,他像是仰着头在往树上看,甚至还拿出手机来照了照。
然后他回过头来。
他在招手叫苏容过去。
苏容顿时跳了起来。
他就知道,那一定是苹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