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底牌

当初景华被人甩的时候,苏容年纪还小,刚上大学,只知道师兄这一跤摔得惨,成天躲在租的房子里不出来,几个月没见人。后来裴隐回来,二话不说,踹开他房门拎出来,抓他去剧组打杂,景华整个人魂不守舍,行尸走肉一样,一个十几年资历的化妆师,连个台都铺不好了,裴隐气得骂街。

那时候他还奇怪,裴隐这么聪明的人,为什么非要做这么事倍功半的事,非让景华这样子在剧组混着,他心不在这,还耽误剧组的事。

等轮到他自己了才知道,原来只要有事忙,就是好的。越忙越好,一定要忙得脚不沾地,脑子都快超负荷的那种,一点闲暇没有,根本没有空间去想别的。

这样,弥漫在胸腔里的那种撕裂般的痛楚,才能得到片刻的忽略。

他和黎商的事,工作室的女孩子不敢打探,知道也装不知道,只有Rita常年走钢丝,她奉行的是风险越大收益越大,越隐秘的消息她越要探听出来,知道了之后利不利用就是另一回事了。这次也不知道从哪知道了,笑眯眯过来问苏容:“听说你给黎商上了一课?”

苏容正看刚送过来的几个剧本,听到这话头也不抬,反问她:“这些剧本除了我们还在接触谁,都能查到吗?”

“这个要找小七,她有消息一般都会写在剧本上的。”Rita讲起正事来还是严肃的,拿起剧本翻了翻,在封底找到潦草的小字:“嗯,这里写了,夏弋也在接触。”

“那原著的风评和读者基础呢?题材前景,还有可能出问题的敏/感点……”

Rita笑了。

“这可不能写出来,只能记在这里。”她用手指点了点自己额头,意思是记在脑袋里。见苏容不太赞同的样子,笑道:“你难道还想都列出来?先不说安不安全,这好像是制片人的工作吧。”

“不是列出来,我是在想虽然这是别人的工作,但我们也得敏锐点才行。有些事光靠圈内消息不行,得有个人专门负责查一查。不然压剧还是太伤了。”

这话戳中Rita痛处了——黎商现在就压了一部剧,《沉香劫》的女主带资进组,戏拍好不久,背后的大佬事发倒了,派系斗争下,随便找了个理由就把这剧给封了。虽然片酬是照给的,但这哪只是钱的事?黎商现在一刻千金,压一部剧就少一部剧的热度和流量,也少掉一个爆剧的可能,付出的全部心血和宣传铺垫全部付之东流。

所以Rita听了这话,一时竟没说话,半晌才淡淡道:“上头的风往哪吹,我们怎么查得准呢。”

“查过总好过没查,尽人事听天命罢了。”苏容又低下头写字,淡淡道:“有佟晓佳那层关系在,总能弄到点消息。”

他说得这样云淡风轻,Rita反而不好意思露出惊讶神色来了。其实她一直在利用佟晓佳是真的,自认做得隐蔽,不过苏容向来聪明,他是这圈子里的原住民,看娱乐圈这盘棋就像喝水一样简单。这几乎成了与生俱来的直觉,是罗薇他们的系统教育没法弥补的。

反正都说开了,她索性拿出烟来吸,带着点自嘲笑道:“我有时候真感觉自己是个仗着儿子吃定了别人放肆要求的恶婆婆,也不知道小姑娘是中了什么邪,非黎商不可了还。”

她操纵人的方式都相当高阶,欲迎还拒,弄得佟晓佳上赶着要给她送消息,到了还要扮不忍心。

“那你要改过自新吗?”苏容头也不抬。

“才不要,有钱不赚王八蛋。”Rita答得飞快,笑起来:“不过佟晓佳是真可惜,肤白貌美大长腿,就是不讨观众喜欢,真是个木头美人。要我长她这样子,肯定整天招摇过市,烟视媚行。”

苏容又写了一会儿,忽然道:“佟晓佳是个半吊子。”

“什么?”

“裴隐的理论,说要成为顶尖美人只有两条路,一条路是极端自律,把自己当作一件商品来经营,对着镜子找到最美的角度,了解自己最适合什么,发型,服装风格、姿势、表情管理,甚至精确到笑容的角度。旧时代的伶人和名妓都是这个路数。”

“咳,这是小美人,绝世美人都该挥洒自如……”

“玛丽莲梦露还不够顶级?你对着镜子试过她的笑容没有?她的笑全是纵向用力,绷紧上唇,放松下唇,你试过就知道有多难。”

“那周子翔呢?涂娇娇呢?”Rita不服,报出一堆上世纪末的美人。她是港圈出来的,动辄聊九十年代。

“那是第二种,老天爷赏饭吃的,怎么折腾都美,这种人一般不珍惜。所以放浪形骸,肆意妄为,轰轰烈烈绽放过,却毫不珍惜。”苏容淡淡道:“用裴隐的说法,第一种人会把自我收敛得非常小,容易获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但是久了容易出心理问题。第二种人自我又过度膨胀,很容易自我毁灭,英年早逝或者迅速枯萎。这两种人才能在娱乐圈走到顶尖。佟晓佳家境太好,没吃过苦头,低不下身段琢磨观众喜欢什么。但又没什么灵气,格局太小,做不到挥洒自如。不过这也是时代特色了,现在明星大部分是前一种,夏弋就做得很好。”

“那黎商呢?”Rita故意问他。

如今流量男星中,夏弋和黎商二分天下,剩下几个都略落后半步,虎视眈眈。两人各有各的基本盘,争夺的只是边缘的粉丝而已。

Rita怎么会分不清这个,不过是知道他和黎商现在不说话,所以故意要听到他嘴里说出“黎商”这两个字罢了,笑着问他:“黎商是后者吗?”

苏容头也不抬:“黎商是傻逼。”

Rita大笑,笑完又问他:“你老引用裴隐,你自己的观点呢?也觉得绝色美人是可以后天造就的?”

“我已经有几年不说自己观点了。”

“为什么?”

“因为我还没想到怎么反驳他玛丽莲梦露这个点。”

Rita被他逗得笑个不停,干脆伸出手来捏他的脸,眼弯弯道:“妹妹,你实在太好玩了。”

苏容脾气好,被她弄了几下,也不生气,还干着自己的事,Rita干脆从他手里把剧本一抽,带拉着他起来。

“来,给你看个好东西。”

她像是被苏容的理论勾起了炫耀心,拉着他进了自己办公室,这个点大家都下班了,整个工作室只有他们两个人,她拿出个移动硬盘,接上笔记本,连开三道密码,里面是一堆素材,她打开第一个,里面是一段摄像头录像,像是个别墅的起居室,摆着非常漂亮的插花,人物入镜,是个上了年纪的美妇人,宝石般沉甸甸大眼睛,看似自然的波浪卷发,这妆发一看就是裴隐风格,慵懒随意,但是又精致华丽,赵易找他去拍唐朝一点没找错。

她从小圆桌上拿起个信封,拆开来,念起里面的信,因为是单独收音的关系,这里并没有配上声音,苏容看了一会儿,忍不住疑问地看向Rita。

“看我干什么,你不会认不出这是黎蕊吧?”

“我知道是黎蕊啊,你给我看原始素材干什么?”

“你看不出来?那你看这个。”

Rita又点开一个,这次是任琪的妈妈,也是一样的套路,是从客厅茶几上拿到节目组发任务的信封,相比黎蕊那种离群索居的上世纪的艺人,她显然是更知道现在的综艺需要什么反应的,情绪热烈得几乎有点夸张了,就算没有声音,也看得出她看了一半就大声叫儿子,任琪然后跑过去入了镜,还给她递了眼镜,母子一起把信读完了。

“还看不出来?”Rita满脸期待又落了空。

“还好这次综艺你当导演,不然黎商一定被吊打。”苏容关注点完全走偏:“这两人太会演了。”

“不是这个啊。”Rita急得没办法,干脆切出来,搜了部陆赫的电影来,直接跳到十五分钟,按住苏容:“你给我看这个,看得出来吗?”

她让苏容看的是一个镜头,男女主角面对面坐在咖啡店里对话,所以镜头在两人之间移动,不过两句台词的功夫,三十秒左右,一放完她就倒退回去,让苏容再看一遍。

她倒退了三遍,苏容总算看出端倪。

“女主的头发。”他指了指屏幕:“刚刚这缕头发是别在耳后的,现在放下来了。但她一直双手捧着杯子,没有动头发。”

“乖乖,你总算看出来了。”Rita做了个抹汗的动作,她的办公桌台面整洁,她直接坐在了桌面上,端起一杯冷咖啡来喝,给正盯着屏幕的苏容讲解:“这个呢,在我们导演这叫做正反打镜头,这个是单音轨分次拍摄的,专业名词你不用懂。你只要知道,这两个镜头不是一次拍成的。所以女主的头发有变化,但是镜头里没有整理头发,这就是俗称的穿帮。”

“我知道,裴隐跟剧组,每一场的妆发造型都要做纪录,免得下一次拍的时候对不上。有些场记不靠谱,所以他都自己拍照留底。”

“那是他面子大,有些导演护食得很,剧组不许别人拍照……咳,谁跟你说这个。”Rita把话锋转回来:“我跟你说穿帮呢,有些穿帮很小,细节变化只有我们专业人员看得出来。有些明显的,比如少了耳环发型变了之类,观众也看得出来。不过电影穿帮问题也不大,导演又不是神仙,两个镜头总会有细微的差别。”

“所以呢?”

“所以你给我再看一遍这个视频。再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Rita又打开任琪妈妈的那一段视频,苏容按这思路看了两分钟,就发现了端倪。

“这个镜头,她的手镯变了,换了个满翠的。”

“对,因为这个镜头是补录的,任琪是自己走过来入镜的,黄诗苑觉得这样不够戏剧化,就跟现场导演商量,补录了个叫儿子的镜头。”

“你要剪进去?”苏容迟疑地看着她。

“当然要剪进去,为什么不剪。这做预告片多好,又热闹又有亲和力。”

“你做这综艺不是为了捧黎商?”

“你第一天认识我?我做综艺从来只为红,不为捧谁。捧人是经纪人的事,捧黎商我已经做得够好了,这综艺在我这的作用,是给他和观众拉近距离用的。”

“那你让我看穿帮镜头干什么?”苏容问了一句,不等Rita回答,已经反应了过来。

现在越来越多的明星真人秀综艺,走的就是个真实感,所有关于综艺的讨论都构建在真实的前提上,不管是粉还是黑,是追捧还是骂,都是基于综艺呈现的东西是真的这一前提上。苏容最大的隐忧,是黎商不肯在镜头前跟黎蕊一起演母子情深的戏。到时候如果他展示出来的真实,观众并不喜欢,而任琪母子却通过迎合观众的表演后来居上,那就损失太大了。毕竟再好的剪刀手,也不可能无中生有,给黎商剪出他没有的温情来。

但Rita展示了她的底牌。

不管任琪表现得有多好,黎商表现得有多糟糕,她总有这最后一招,在网上吵得天翻地覆的时候,“不经意”地在新一集里剪上一个看似隐蔽的穿帮镜头,从根本上颠覆这个综艺的真实性,像无赖打牌,打不过了,就掀翻桌子,一切全不作数。

一句“认真你就输了”,一句“镜头前都是演的”,最后再加上一句粉丝控评的“孤儿剪辑故意黑我黎商,实锤在此”,还有什么洗不白的?

而且就算不得已真走到了这一步,也不会影响整个综艺的热度——谁不会去找来那一集的原片看一看呢?现在这时代,好话题坏话题都是热度,网上吵得翻天覆地,正是她两边丰收之时。

怪不得她压根不怕这综艺风评失控,苏容还以为她是想通过网上控评,没想到她的保险措施在这里。

Rita知道他能看懂,所以特地带他过来,像小孩子炫耀自己的得意计划,端着咖啡坐在他对面,笑眯眯等夸奖。

“怎么样,你给我看了你专业的东西,我也给你看我的专业。这个可比你那个什么美人理论厉害多了吧?”

“那是裴隐的理论……算了,你还有别的没有拿手戏没有,再给我看看。”

怪不得裴隐爱背地里给导演起外号,化妆师的炫耀心实在比不过导演,况且确实花样也不如他们多,Rita一听,连忙又翻出来一堆来:“来来来,我给你看看其他的,我调整双线叙事的时间轴实在是一绝,多少腥风血雨都从这里来……”

很少人知道,Rita是名导陆赫的直系学妹,同样的起点,然而Rita现在做的事,放在导演圈里却是被嘲讽的,许多文艺导演更是快饿死了也不肯做这个。她一直处于这种矛盾的地位,看得懂她的看不起她,崇拜她的,像罗薇那些人,又没法看出她真正强在哪里。只有苏容,又聪明又包容,不轻易从道德角度评判,却又能真正欣赏她的绝妙布置。

所以Rita越战越勇,把多年存货都翻出来给苏容看。都说经纪人圈子大,其实交心的人少,连尹奚也看她不起,还好有苏容。

她给苏容讲完镜头运用,又开始讲起戏剧节奏来,正说得起劲,一个声音冷冷问道:“所以你学了导演专业,就为了做这个?”

两人吓了一跳,都回头看,原来是黎商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也不知道他听了多久。他说这话时Rita正讲到怎么通过剪辑调整事件发生的节奏感以激怒观众,说句公道话,那些没饿死的文艺导演听到她这样学以致用,估计都要被气死了。

所以Rita心虚得很,又兼找她麻烦的是黎商,惹不起,更加溜得快,含糊两句,把笔记本一合,打着哈哈走掉了。

苏容见她走了,也准备回去睡觉了,经过黎商身边,被拖住了手臂。

“你看那么多文艺片,就为学这个?”他带着点嘲讽地问。

从上次回来被他堵住,已经过去了一周时间,这一周两人连话也没说过,苏容知道他是接受了自己那个井水不犯河水的提议。

其实自己说出那些话前就知道的,他肯定会接受,因为不值得闹得太难看。他没那么喜欢自己,不过是一点荷尔蒙,再加上一点好奇心罢了。

不被爱的人最可怜,因为连痛苦都显得自作多情。

黎商显然已经抽身出来,这句嘲笑里不带一丝情/欲,就是单纯的嘲讽。不知道当年肖林怎么熬过来的?被自己喜欢的人看不起,日以继日地在他身边工作,做一个被他鄙视的俗人,替他赚他鄙视的俗钱。

苏容许久没有说话,黎商握着的手臂并不算纤细,只是个消瘦的青年,黎商更喜欢女性的身体,丰盈高挑,凹凸有致……

但他记得那天晚上苏容的腰的触感。

手里握着的手臂挣脱了出去,苏容抬起眼睛来,他常有这种倔强的眼神,不知道天高地厚,这眼神放在他身上有种错位的矛盾,像一只什么纤细的动物混进了野兽群里,错养二十年,把自己当成老虎,要和你一决高下。

其实有句话最适合现在反驳:“你UCLA毕业,还不是演着4.8分的烂片?”

但苏容说不出来。

其实怎么都是输,和他纠缠下去不过死路一条,现在这样子泾渭分明也没什么好处,一样是做他的经纪人,Rita就不觉得痛苦,因为不在乎,嘲讽两句也不过一笑而过,回去数钱就是。苏容就做不到。

无处安放的喜欢,就像一个让人难堪的赘生物,他甚至没办法痛快地回他两句狠的,不过一周,他就明白那些甘愿在恋爱里做小伏低的人的心态,因为哪怕你明知他不喜欢你,只是闲来的撩拨,也好过两不相干。那声音日夜在你脑中说“回到以前吧,以前那样多好,何必看得那么明白,难得糊涂,你自己觉得开心就好”。他毫无障碍地明白了景华为什么明知那女的是利用他,还一次次无底线的回头,因为回头根本不需要力气,对抗这个声音才需要。像在滑梯上支撑住自己,稍一放松就控制不住地往下滑。

肖林怎么熬过那许多年?这红尘俗世里多少人在欺骗着自己,这圈子更是其中翘楚。多少人用钱,用权力,用资源,换来喜欢的人在自己身边同眠一晚。不过一周时间,苏容就理解了他们所有人。

黎商显然也知道他在动摇,不然不会深夜出现在这里,工作室空无一人,明亮灯光下,他像个年轻而英俊的魔鬼。苏容不会是第一个被他诱惑的人,佟晓佳未必没有自尊心?还是一次次挥之即去召之即来。

他以为自己只能坚持一周?

苏容心里陡然生出一丝愤怒来,然后迅速膨胀成强烈的好胜欲,所有人只知道裴隐傲慢,其实九楼出来的,骨子里都是一样的偏执,只不过裴隐是出鞘剑,他是绵里针。

他抬起头来,直接看着黎商的眼睛。他的脸颊是瘦的,带着点被嘲讽了的红,然而眼睛却亮得像星星。

他甚至笑了起来,一脸坦荡地道:“是啊,我就是想跟Rita学这个,我就是喜欢钱。谁拿这个笑我都没关系,但你知道谁没资格笑我吗?就是某个从这个上面赚得比我还多的傻逼。”

我不是肖林。苏容甩开他扬长而去的时候在心里想道:我不惯你这臭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