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传到苏容这里时,苏容正在和后期剪片子。后期叫孙晓,Rita留下的“老臣”,后期是幕后中的幕后,不如陈姝是导演,相对来说待人接物强一点,孙晓就像个寻常公司的技术骨干,没什么城府,担心都写在脸上。
Rita一走,他们这些人都有点无处安置的感觉,虽然严格说来都是百里传媒的员工,但又是Rita的综艺团队,Rita走时没安排他们的去处,所以一个个人心惶惶。
只有苏容知道,Rita不安排他们,是让自己先挑。要继续做别的节目,还是留几个,剩下的从此解散放他们去别人团队,都随便自己。也是因为信任,自己能安置好这一摊子。
孙晓却不知道这背后的含义,一整个如履薄冰,苏容说什么就是什么,不敢多行一步,苏容也没办法,只能看着他剪,他越剪越发现苏容理念和Rita完全不同,更加小心。
正剪到黎商跑出去那一段,苏容的手机亮了亮,后期房间很暗,孙晓只看见他把手机拿起来看了看信息,那瞬间他脸上的表情很难形容,像是有点伤心,又像是意料之中,平静得几乎过了分。
“怎么了?”孙晓心里顿时着慌,忍不住问。
“没事。”苏容朝他勉强地笑了笑:“继续剪吧。”
于是继续剪下去,剪黎商包下私人岛屿逃离拍摄一下午,一分多钟,都是他在海滩上发呆的剪影,然后是黎蕊去找他,没有谈话内容,只有黑夜中的影子,然后是第二天。
“这里停一下。”苏容指给他看:“那台倒回去。”
孙晓依言做了。
“这里应该有一个笑,你可以慢放出来,对,就在黎蕊给他拉衣服下摆之后。”
这是两台摄像机的画面,一台拍的是黎蕊在下楼梯时悄悄替黎商拉了拉外套的下摆,一台是黎商的近景,黎商那个勾了勾唇角的动作稍纵即逝,几乎是微表情。
而孙晓惊讶的不是这个,而是因为他用的词是“应该”。
苏容第二次用应该是在分别时,相比于上次的分别,这次的分别画面显然更糟糕,因为黎商全程很不耐烦,临安检时黎蕊叫住他,想说什么,他却连听也懒得听,直接侧着脸盯着远处的椅子看,连一个对视也难剪出来。
这样的态度下,黎蕊也觉得难以接近,但是母子天性使然,到了该走的时候,还是伸手握了握他的手臂。黎商条件反射,第一时间闪躲开,黎蕊不由得有点尴尬,嗫嚅了一下,似乎要说什么,但还是什么都没说,就转过了身。
“这里,切一下黎商的特写,对,放慢点,他应该会垂一下眼睛的。”
主屏幕上,黎商的表情被放到最大,那画面像极所有文艺电影的特写,漂亮的人就是这样好,他垂一垂眼睛,就让人觉得看出了他心中无限伤心,恨不能为他去赴汤蹈火。
他这表情远在黎蕊转身之后,而且细微到极致,要不是慢放加特写,谁也不知道他也有这样隐秘的情绪。像是在后悔不不该对她这样冷漠,难以想象他也会有这样的表情。世上的事从来以稀为贵,任琪那种滥用煽情没人会当回事,而黎商冷漠了十一集,最后一个脆弱表情,如同大理石雕像在你面前活过来,没人抵得住这个。
如果今天苏容不在这,谁又能抓得到这个表情呢?
孙晓借着写后期文案的机会悄悄打量苏容,身形清瘦的经纪人并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坐在黑暗中,仍然沉默,仍然安静。然而在孙晓看来,没有比这更悲伤的故事了。
他是怎么找到黎商那些细微的表情的?
他该这样安静地看过黎商多少次啊?
那些细微的、隐秘的、无人察觉的情绪,那些摄像机都无法捕捉的微表情,那些也许黎商都不知道的自己情绪流露时会有的表情,不为人知的一面……
他全部都看见。
他全部都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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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商接到苏容信息是第二天早上七点。
苏容没说什么,只是叫他来公司一趟。
他路上堵了个车,他的车平时也太张扬,走路人常被人嘲讽,但这次脾气坏得很,只差摘下墨镜朝那人竖中指。等到了公司已经是快上班时间,人还没到齐,他直接进剪辑室,苏容正跟剪辑师说话,说着说着见孙晓脸色不太对,回过头来,看见黎商正懒洋洋靠在门上。
Rita手下的人都怕他,孙晓一见他就找借口溜了,剪辑室只剩下他们两下。
“这么沉不住气?”黎商一开口仍然是混蛋口吻,这世上再没人把轻佻和漠然结合得这么天衣无缝:“谁给你报的信,黄蕾?还是罗薇?”
其实这工作室消息流通远比这快,哪用得了一整天,何况要是想瞒的话,他就不会让黄蕾那小喇叭进门了。
他不过是要故意激怒苏容罢了。
苏容不回话,拿着个pad往外走,黎商只施施然站正了,挡住了一半的门,每次苏容侧身要过,他就推一下他肩膀,苏容熬了一天一夜,脚步虚浮得很,被一推还要往后退,如此两次,他终于抬起头来,看着黎商。
“让开,我去找孙晓。”他仍然公事公办口吻:“最终版本出来了,你过一遍,哪里不满意,当面说,他好知道怎么改。”
“哦?”黎商意味深长看他:“所以你不是为乐颖思才叫我来的?”
苏容困极了才有这样子,头控制不住地往下垂,整个人都乖巧到极致,偏偏眼神还倔强得像第一次见面。
“你想聊乐颖思?那我们就来聊乐颖思吧。”他语气疲惫地道:“我记得严思筠解释你为什么外号叫618的时候,顺便聊了你为什么不睡乐颖思,因为她演技最好,身材最差,所以不在你食谱里。对吗?那你今天是忽然换了口味,还是睡了她就只为了挑衅我呢?”
黎商笑了。
“你对自己定位未免太高……”
“你得明白,黎商。”苏容疲倦地看着他:“别人喜欢你,对你好,不是揍你一拳,并不需要你立刻回上一拳。爱也不是拳头。”
苏容看过的纪录片,那只在马戏团里工作多年的老虎,挨了太多的打,却从未被爱抚过,饲养员的手试图爱抚地摸摸它的头,它却像被打到一样伏低了身体,凶狠地瞪视着他。
动物,或者人类在面对自己不熟悉的东西的时候,总是充满敌意的,并试图把那变成自己见过的东西。哪怕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无条件的爱。
黎商看不懂爱,也不知道如何回应,他本能地采取他最擅长的方式,像个混蛋一样伤害苏容,激怒他,等他一句恶言,然后回以恶言,那是他最熟悉的交流方式。那让他感觉安全,不再有那些如游丝一般萦绕在心头的情愫,不再有那种莫名的烦闷,那种让他在早上七点想摘下墨镜把旁边的人暴揍一顿的烦闷,那瞬间他只想一拳打在那人脸上,打到他跪地求饶,蜷缩在地上像一只丧家之犬。
Rita说他当不了拳击手了,但当不了拳击手有什么可怜的呢?当一辈子拳击手才可怜。
然而黎商并没听过Rita那个拳击手的比喻,自然也听不懂这个。他只是怔了怔,轻佻而冷漠地笑了笑,十分无聊地走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攒了点存稿,以后每天晚上八点更新吧。
这节奏太要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