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琉璃

萧肃这个名字,在娱乐圈从来是个异数。

严格说来,他应该不算娱乐圈的人,因为他压根没演过电视剧,也没参加过什么综艺之类,他连访谈都极少,能见到他的只有两个途径,一个是电影屏幕,一个是电影的制作人员表。

娱乐圈一直有个笑话,说上世纪末的导演难当,演员个个盛世美颜,恃靓行凶,一不高兴了,就不演电影了。有去出家的,有去画画的,最怕是有去当导演,结果还当得比谁都好的。

前面都是烘托,最后那个说的就是萧肃。

萧肃是演员出身,十六岁出道,不到二十成了当红偶像——那时候还没有偶像这说法,演了两年戏,不想演了,当了导演,人人当他玩票,结果第一部电影就入围金熊奖,拿下最佳新人导演,他当时正跟女友白琉璃在海边玩,报纸采访问他什么感想,他揽着女友肩膀,十分淡定:“怎么新人导演就不能拿最佳导演吗?”采访放出来,一片哗然。

第二年他拿下最佳导演,实现这狂言,那年他也才二十来岁,正是年轻气盛,黄金岁月,容貌也是巅峰期。在华天的时候,九楼的徒弟都住公司,几个人一间,睡上下铺,有厨房和客厅,像个另类的宿舍,林飒床上贴满海报,全是各类美人,有年轻时的佩里洛普科鲁兹、波姬小丝,都是剑走偏锋的美人,正当中一张小报照片,是某个酒吧的后门,摆着垃圾桶,二十四岁刚拿了最佳导演的萧肃,站在灯下吸烟,神色冷漠却孤独。

萧肃是香港所谓的鬼佬仔,单亲妈妈养大,连父亲是哪国人都不清楚,只有一张照片,他成名后同班同学接受采访,说他当年小学开家长会,人人都有父母,他从家里把那张照片偷出来,逼着每个同学看。

后来就好了,他从小好看,当过童星,后来又送入艺人班,同班同学全是后来的影帝影后,香港电影圈巅峰在九十年代,他那时却还在读书,他当导演时其实已经是大厦将倾了,三王一后死的死,隐居国外的隐居国外,他一年一部电影,撑起了那个时代最后的辉煌。

后来他接受采访,那时候已经二十七岁了,有点落寞,笑道:“我好像总是班里迟到的那个小孩,什么都赶不上,总是晚一步。”

那时其实港圈败相已经非常明显了,报纸却仍营造轰轰烈烈氛围,头版大字报道金熊奖,大意是谁走了都不怕,至少还有萧肃。

然后萧肃倒了。

十年后娱乐圈再写这故事,极尽凄婉,说他痛失一生挚爱,其实挚爱当时未必知道是挚爱,萧肃女友叫白琉璃,不是艺名,白琉璃小姐十分美,选美冠军出身,当年号称香江第一美,连影后郁蓝也让她三分。

现在只能从老电影里看到她了,她脸上像有光,一个回头,那年代流行的卷发如一团云,散发直侵到脸上来,云鬓花颜不过如此,像月光下的花树,一眼就烙进人心里。也演富家千金,穿女校校服裙,头发简单地中分,编起来,一张脸线条流畅,骨相极美,像个仙女。

有个传言,说她拍电影不用化妆,一般粉底颜色没她白。也有晚宴照片,她穿白色晚礼服长裙,光一照,分不清手臂和裙子的边界,只看见背部漂亮的蝴蝶骨,一路流畅隐入布料中。

最难得是仙女性格也好,优雅甜美,影帝靳云森是她艺人班同届同学,说那时候全班同学参加她生日聚会,他没有钱坐公交,想走几里路然后快到了再坐公交,她不知道怎么知道了,让她爸爸司机开了辆公交来接全部同学过去。他从小没见过雪,排练音乐剧,演主角在大雪天里去世,他总是演不出冷的感觉,被老师骂,同班同学都去旅游见过雪,也笑他。结果有次他在家,他妈妈说有同学来找她,他出来一看,琉璃站在外面,穿着件红色的斗篷,戴着皮手套,对着他笑,他走过去一看,她手里捂着一团雪。原来她跟父母去阿尔卑斯滑雪,特地用保温盒装了一团雪回来给他看。

靳云森讲这故事时快四十岁,眼里仍然带着光。网上盘点娱乐圈意难平,第一名仍然是他们俩人。

然而靳云森是贫穷人家的长子,太过懂事,心事一埋许多年。毕业之后,仙女遇上更阴沉更锋利的坏小子,从此蹉跎一生。

萧肃和白琉璃谈了六年,分分合合,中间穿插无数其他女人身影,那年代什么都缺,唯独不缺美人,两人甚至订过婚,到选戒指时,萧肃直接带着剧组到大陆拍电影,音讯无通,一拍就是一年。回来拿了第三座金熊奖,白琉璃等到死心,正跟世交家的年轻医生交往,温文尔雅,也是璧人一对。

萧肃回港两周,白琉璃分手,继续纠缠。萧肃领奖时,颁奖人是影后罗珊,白琉璃好友,半开玩笑半认真,请他放过琉璃小姐。

萧肃笑笑不回答,不到三个月,又被拍到出入罗珊的公寓,舆论哗然,罗珊几乎身败名裂,白琉璃也闭门不出。

这次后似乎彻底分开了,白琉璃几乎退出影坛,足有两年没再出来过,她父亲去世葬礼被媒体拍到她神色憔悴痛哭,陪在她身边的是那医生,记者追问是否和医生在交往,还跟萧肃有联系吗?围追堵截,她仓皇躲避,向来温和医生也被激怒,推了记者,第二天头版头条,写XX议员之子打人。

医生求婚在一年后,包下整个海滩,因为她提起过幼年常跟她父亲去钓鱼,她答应与否没人知道,因为不到半年她被查出癌症,三次手术之后仍然复发,从病发到去世不到一年,去世时只有二十九岁。

她临终时无数记者蹲守医院楼下,就是为了拍到来探病的萧肃,最好能跟一直守着她的医生打起来。也有传言,说她留两封遗嘱,一封把她父亲留给她的巨额财产捐给了她建立的孤儿基金会,一封写给萧肃。

她二十一岁出道,选美冠军,泳装环节一定要披一块毛巾,因为怕爸爸看了生气。接受采访,长了一张没被欺负过的脸,笑起来像白月光照拂山岗。二十四岁接受采访,主持人问她有没有什么梦想,她说希望能和喜欢的人结婚,生两个小孩,带他们去海边踩浪花玩。

她去世那天报纸登的讣告,是“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用这句的是报纸主编,给许多电影写了曲子的大才子,开玩笑时放话说非蓝白不娶,蓝是郁蓝,白是白琉璃。她死后他再不开这玩笑。唯一一次再提及她,是在萧肃新电影大火时,说了句“我永远看不进萧肃的电影”。

这样的人生,自然值得一写再写,近年来各种公众号大火,卖情怀卖得飞起,最爱写各类传奇人物。最开始写她是感慨红颜薄命,萧肃太渣,发现没什么反响后,渐渐换了套路,最后出了篇现象级的红文,开宗明义,题目是“自从她去世后,萧肃电影里的女主角,再没一个活下来的”

这篇文火了之后,港圈又被捡起来,扒了个遍,但最终越不过这篇。这篇文大概是五六年前的事,从这之后舆论才渐渐转变过来。

其实从经纪人角度看,就简单多了,无非是从小看萧肃电影的那一拨人长大了而已。都说香港电影八九十年代最厉害,其实娱乐圈观众早不是八零后九零后的天下,萧肃创作高峰其实在这世纪初,他有点像赵易和乐子佼的结合体,文艺片的内核,商业片的剧情,所以叫好又卖座,而且什么都能拍,几部巅峰之作跨度极大,有武侠,有仙侠,有现代电影,只不过苏容因为林飒的缘故,一直不太看他的电影。

他替自己师兄不值。

林飒当年从圣马丁学成毕业,本来是做设计师的,不知道怎么混到电影剧组去了,苏容还奇怪呢,晴天霹雳掉下来,他住到萧肃家里去了。

那时候萧肃已经有七八年没拍过新作品,浪漫点的说法是白琉璃去世后他就得了抑郁症,但Vi是经过那时代的,他说“就是江郎才尽了而已。”

但是尹总的看法又不同,他说:“是因为找不到好剧本,港圈又人才凋敝,看乐子佼的片在内地也水土不服,所以不想拍了而已。”

港圈倒下是前些年的事,华天作为港圈巨头,先是在内地开了分公司,后来干脆把主公司搬了过来。不得不说尹奚眼光可以,因为从那之后,港圈的电影公司,一家一家地倒了下去,其中就有萧肃自己的公司。

林飒去的时候,萧肃正离群索居,他是赚了不少钱的,他的性格很独,虽然冷漠,但一点没有乐子佼的文人傲气,所以金融危机并未摧毁他,他只是整个人封闭起来,住在清水湾的大房子,不见天日,早两年记者还多事,采访他的佣人,后来他干脆连佣人也不用了,让人隔一段时间送点食物和用品,放下就走,连门也进不了。

他那时候也不过三十来岁,却像头暮年的狮子,躲在深深洞穴里舔舐伤口。就算不考虑才华,也是可惜的,因为他生得特别好看,有记者拍到他出门拿东西,不知道是光线原因还是为什么,头发上竟然隐约有白色。

林飒到底是如何接近他的,苏容不清楚,也不敢打听。只记得林飒走时正是夏天,下大雨,走廊里全是人踩出的脚印,林飒站在床边收拾东西,苏容心中发慌,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林飒长得很好看,Vi的徒弟都好看,以他和裴隐尤其漂亮,但裴隐太妖了点,林飒就柔和些,他脸上有个手掌印,是被Vi打的,早上那场大吵所有人都听见了。吵到最后,Vi叫他滚,要当保姆就当去,别说是他的徒弟。

苏容惴惴不安地跟着他,直到他提着行李到走廊。

“我要走了。”他说:“你要听话,别惹师父生气。”

苏容说不出话来,眼泪汪汪看他。

他笑起来,伸手摸了一下苏容的头,然后转身大踏步地走了,走廊尽头都是光,他像个不怕死的士兵,去打一场明知必输的仗。

他一走就快七年,音讯无通。苏容不敢联系他,怕Vi生气,后来他想去圣马丁,Vi看了他一眼,说:“你想去读这学校,除非我死了。”

后来苏容才知道,林飒在圣马丁的同学爸爸,就是萧肃的朋友,他是因为这个才遇见萧肃的。

此时一切都过去了,黄蕾宝贝一样捧来的手机上,是萧肃这三年来第一个采访,本来他三年前拍完那部戏之后就再没出来过,连一个官方的香港电影纪录片也请不出他来,结果这次是乐子佼的电影宣传,在个大学的礼堂里,本来主演和导演都入座了,一个助理跑来,在乐子佼耳边说了两句,他眼睛顿时亮了,让助理拿出一张椅子来,放在他身边。

他坐了新拿来的椅子,把最中间的椅子让了出来。人人都猜是不是电影资方大佬来了,结果问了几个问题,入口那边观众忽然喧闹起来。

萧肃穿简单的正装,深色西装,浅色衬衫,领带用温柔的姜褐色,他是个混血儿的身架,瘦,然而肩宽,鬓上有风霜之色,那年代的电影演员骨相都极好,所以经得起岁月。

那是在很久之前,林飒刚读完回国,回来宿舍住,那时候很多师兄都出去工作了,整个宿舍只剩下林飒和苏容两个人,苏容睡在林飒床边,林飒非要拿着字典,给他看萧肃的名字来历,那是《世说新语》的容止篇,“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是形容嵇康的。

苏容问他:“真那么好看吗?”

林飒笑了笑,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又说:“我觉得他更像另一句。”

“哪一句?”

“朗朗如日月之入怀,颓唐如玉山之将倾。”

怎么会有形容得那么好的两个字呢,颓唐,是有过极耀眼极漂亮的时刻,然而渐渐枯萎下去,有点恹恹的,几乎有点厌世起来,然而气质还是在的,那些惊艳的痕迹也是在的。

快门声此起彼伏,聚光灯把那排桌子都闪得变了色,萧肃慢腾腾地坐在位置上,有记者带着点激动问:“萧导,这部戏你有参与吗?”

他说:“没有。”

“那你最近有拍新电影的计划吗?”

“有啊。”

“那请问你选好剧本和演员了吗?”

“有看中一个。”他答道,然后慢吞吞从西装口袋往外掏,掏了半天,终于找出一张纸来,看了一眼,然后回答记者:“叫黎商。”

“怎么样怎么样?”黄蕾不等视频放完就跳起来:“这一段视频已经在往上传开了,营销号都自发在转,我们要不要下场炒一炒,容哥,你怎么请动萧肃的,是尹总的门路吗?BOSS真的要去演萧肃的电影吗?”

“不会,萧肃很能放鸽子的,只是提一句而已。”

黄蕾“哦”了一声,很失望的样子,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道:“对了,容哥,外边有个人找你,年纪和你差不多,长得蛮好看的,他说自己姓林。”

“他在哪?”

“就在酒店大堂里啊,是小于从剧组带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