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输赢

苏容回到大厅,吃完饭,回酒店,晚上几个负责各部门的女孩子例行到他房间一聚,像开个小型晚间会议,人都走了,黄蕾最后一个留下来,小心翼翼问:“容哥,BOSS没说什么吧?”

“他说以后让你不要跟他了,我来跟。”

“哦。”黄蕾像是有点伤心的样子,把手机拿出来,一边删私人信息一边想递给苏容。

“干什么?”

“这是负责BOSS行程的手机,这些是钥匙和门卡,你跟着BOSS的话,肯定你拿着比较好。”

“只是他这样说而已,我又没答应下来。”苏容淡淡道。

黄蕾的表情顿时微妙起来。

“你跟BOSS对着干啊?”她们都见过这后果。

“为什么不能对着干,我才是他的经纪人。”

这话是很帅的,可惜大家都见过Rita的下场,其实她给黎商当经纪人时也不是最好状态,但职场就是这样,大家不看理由,只看结果。

黄蕾还想劝他,苏容已经看起新素材来,她只好算了,其实她是很了解黎商的,不同于圈外人被黎商耀眼的官方人设弄得眼花缭乱,圈内人都是知道内情的,但女人从来都是这样,要光是觉得可怜,就算激起了保护欲,也难免有点看不起。谁知道等到了近前一看,这哪里是传言中的小可怜,完全是个暴君,然而暴君身上又有脆弱一面,像风流浪子忽然垂下眼睛安静看你,实在是正中死穴,所以一个个女明星前仆后继地沦陷。

黄蕾最开始也觉得目眩神迷,渐渐就看出这背后的恐怖出来,黎商身上有种天真的残忍,像山顶盘旋的巨龙,寻常人只看见他身上鳞片光彩夺目,看不见他脚下累累白骨。

小聪明的人,想驯龙。真正聪明的人,就躲着走。然而苏容是个例外,他像个骑士,又像个公主,无论如何,总归是弄得伤痕累累的。就比如这一次,他要是不接过这些钥匙去,黎商绝对能折腾得他不成人样。

骑士也好,公主也好,凡人怎么能驯服一条龙呢。

这世上的事本来就是好的不灵坏的灵,本来没别的事,苏容是不太怕黎商的,他刚拿下乐子佼的电影,新综艺又做得如火如荼,实在是个挑不出缺点的经纪人,黎商虽然横行霸道惯了,一时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但他拒绝那钥匙第二天,手机上接到陌生电话,他还以为是什么不懂事的前线或者圈内人,再加上确实是忙,一桌人在前面等他审预算,顺手就开了外放接起来。

那边的声音十分轻快:“小容,你们招到化妆师了吗?”

是林飒的声音。

当时黄蕾是坐得离苏容最近的一个,她没听出来对方是谁,但是看见苏容握笔的手忽然收紧了,因为用力,指节都泛了白。

但他的声音却很轻松,像是竭力显得云淡风轻一般。

他带着笑说:“没有啊,怎么,师兄你要出山了?”

他一面说话,一面把手机拿了起来,接着电话往外走。黄蕾没能听到手机那边的回答,但苏容很快回来了。

“给Bobby打个电话,说抱歉,他不用过来了,我们找到新化妆师了。给新丽杂志去个电话,推荐Bobby给他们拍套硬照,作为补偿。”他神色平静地吩咐负责媒体关系的黄蕾,垂着眼睛坐了回来,把手机放回笔记本旁边的托槽上,继续看预算表。

“诶,我们找到新化妆师了?”旁边有女孩子不明真相地问。

“找到了。”苏容头也不抬。

“Bobby挺好的呀,”那女孩子是负责黎商形象的,没看到黄蕾给她使的眼色,还在给苏容进言:“他年轻,又跟得上潮流,知道网上最新动向,现在女孩子喜欢什么他一清二楚,很适合的,圈内自由身的化妆师没有比他更好的了……”

“圣马丁毕业,二十一岁就开个人作品展,会不会比他好呢?”苏容淡淡问。

那女孩子还要辩解,终于看见黄蕾在苏容背后朝她挤眉弄眼,反应过来,吐了吐舌头,溜走了。

黄蕾在手机上按了一会儿,没查出什么来,期期艾艾凑过来,故作无意地问道:“圣马丁不是服装设计嘛……”

苏容看了她一眼:“你想问什么?”

饶是黄蕾在八卦界纵横这么多年,也被苏容这一记直球打得不好意思起来,忸怩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凑过去,问道:“容哥,我们新化妆师真是你师兄林飒啊?”

“嗯。”

“他不是跟萧肃……”黄蕾也知道这事情敏感,说了半句不敢说了,有点担忧地道:“BOSS要是知道,一定要在这事上做文章。”

若论了解黎商,她也算有点发言权了。黎商这人就是这样,要是换的化妆师是Bobby,苏容例行公事知会他一声,估计他理都懒得理,一定仰在沙发上看他的剧本,最多来一句“这种鸡毛蒜皮的事也来说”,但要是知道招的是林飒,那他可就来了精神了。

黄蕾显然也能想到黎商的反应,所以在旁边出主意:“要不我们不告诉BOSS吧?”

苏容被她逗笑了。

“化妆师又不是文字策划,可以一辈子不见面的。”

要是真拖到化妆时再让他俩碰面,箭在弦上,寻常艺人也许会以工作为重,但黎商可能还反过来胁迫他们了。反正他向来擅长博弈,越是关键时候他越要卡你,非要急得你吐血才行。他这人赢就赢在百无禁忌,根本没什么弱点,而且还记仇,一次不遂他心意,当时他只是冷着脸,也不放什么狠话,等下次你需要他配合的时候,就到了他展示记仇实力的时间了。

如此以往几次,性格再强势的人也形成了心理阴影,下次和他意见相左的时候,只要不是原则性大事,都条件反射性地退让,像Rita之前常说的那句话:“算了算了,他开心就好。”

要只是工作,苏容倒没什么,他对黎商了解比Rita要深,而且行事方式也更婉转些,基本不会起大冲突。但问题在于,黎商每次搞他,都是因为私人原因。

支配和被支配,是黎商唯一会的与人相处的关系,他是肯定要当控制者那方的,所以从来不会好好说话,他要什么,他就说,苏容不给,他脸色一冷,也不屑于纠缠,就走了。等过几天等苏容有事需要他配合了,自然要自己乖乖找到他面前去。

这次苏容自然也要亲自过去。不得不承认,他存了点蒙混过关的心思,先把月初预算表一交,下面是陆赫那边送过来的剧本,是掩护,也是挟功自重——陆赫电影的男二,不是圈子里随便一个经纪人就能拿下来的。

黎商扫了两眼,他看东西向来快,苏容以前以为他只是走马观花,结果有次弄错一页策划案,被他当场挑出来,这才改变看法。

黎商这次也很顺利把夹在预算后的那一页挑了出来。

“这什么?”

“招了几个新员工,顺便让你看一下。”

黎商昨晚拍硬照到四点,睡了三个小时,早上起来到现在头发也没吹,他四分之一混血,肤色偏冷偏白,素颜有种冷峻的疲惫感,黑咖啡还没送到,但毫不影响他在几个新员工中找到那个名字,嘴角先勾了起来。

“林飒。”他挑挑眉毛,又笑:“有点耳熟。”

苏容也没指望真能蒙混过去,索性坦陈道:“我师兄比我厉害不止一个档次,当个化妆师绰绰有余。”

黎商也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越是这时候,他越不看苏容,预算一般是当场打印出来,不用文件夹,只用别针别着,方便随时添减,他顺手把那一页拆出来,对着灯光看,像小孩子拿到顺手玩具,兴致勃勃地研究。

不怪Rita给他准备那么多人设,不敢暴露一点本性。哪怕是喜欢他了他这么多年,苏容仍然每天至少有十次痛揍他的冲动。

“这是公事。”苏容试图跟他辩解:“跟我们之间的事没关系,我师兄确实是很好的化妆师,如果不是他现在就需要一份工作……”

“你的意思是,他被萧肃赶出来了,你要收留他,让他拿我们工作室当跳板,对吧?”

他不是那个无意戳穿皇帝新衣的孩子,那孩子没有恶意。如果一定要讲个童话,他应该是那个坐在王座上,逼着母亲依次放弃自己的孩子,直到她选出最后一个,然后忽然大发慈悲放他们一起回家的暴君。他对人的情感是嘲弄和恶意的,故意戳破所有伪装,然后说一句“我开玩笑呢。”

只有苏容这傻瓜,还要跟他讲道理。

“就算我师兄只短暂地在这呆几个月,也比我能请到的所有化妆师都要好,我可以跟你打包票。”

有那么一瞬间,苏容几乎以为他要发怒了。

但黎商没有,他只是嘲讽地笑了。

“现在,我们俩是谁在说私事呢?”

“就算是用公事的逻辑,我作为一个经纪人,有没有资格选一个我信任的化妆师?”

“那我作为股东和艺人,有没有资格不接受?”黎商好整以暇看他:“你要跟我证明你的选择,拿作品来。”

林飒这些年当然也有作品,然而在苏容看来,问作品本身就是侮辱,黄蕾说的那个先斩后奏的计划当然更是侮辱,如果说裴隐是人中龙,林飒在他这就是山中雪。君子之交从来淡如水,正是因为淡如水,所以一旦开口,一定是极难的情况,像他上次打去电话,没有办法再多说一个字,林飒就明白了,所以自己在外面查清楚一切,帮上了这个忙,但凡追问一句,也就不是林飒了。

这一次和那一幕何其相似……

黎商正等苏容回答,却看见他的脸白了白,连唇也抿紧了,以为他是因为没话可回,正想再来两句,他其实从来懒得多说话,偏偏刺起苏容来,一万句也不嫌多。倒不是因为知道苏容拿他没办法,拿他没办法的人太多,他只喜欢看苏容露出要哭的表情来。

那表情常让他觉得好玩,像一件熟悉的玩具,摩挲太久,会有什么反应都心知肚明。但他从来是喜新厌旧的人,换床伴如换衣服,毫无心理障碍,因为知道人天性如此,做不到的不过是能力所限,或者懒得去做而已。人和人互相吸引不过是荷尔蒙,多巴胺三个月不到就枯竭,苯乙胺醇也不过撑两年,超过这时间,性唤起都难,人类还生造出爱情这种玄学概念,实在可笑。

他用了不少时间理顺他对苏容的兴趣从何而来。可能因为苏容这人实在好玩,情绪热烈纯粹,天真的人很多,但大部分是因为蠢,是智力所限,不是个人选择。相比之下,苏容像个限量版,除开脑子有点倔之外,实在没什么缺点。他收集车的时候也一样,独特带来珍贵感。

然而这次苏容的眼神和以往每一次都不一样。

他像是有点恍然大悟,又有点伤心,但这情绪比伤心还要深,带着灰暗的底子,他瞳仁是偏浅的琥珀色,悲伤起来的时候有种独特的脆弱感,黎商不由得看得入了神,就算知道他这情绪跟自己无关,竟然也不觉得介意。

“你在想什么?”他忍不住问。

苏容在想,其实他早知道林飒和萧肃有这么一天,一厢情愿从来只有输,给喜欢苹果的人一车梨,收到的人固然委屈,送出的人也没有好下场。

梨树千好万好,只有一样不好,它不是苹果树,开不出苹果花,结不出满树的苹果。所以败局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哪怕是林飒,这么倔强这么优秀的林飒,他也早猜到有这么一天,黄河到了,南墙也撞上了,日积月累,骆驼死在稻草堆里……

但他没想到自己会是那最后一根稻草。

就算他不想承认,但看到萧肃出来的那个视频,他心里还是有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的,黄蕾她们以为他不知道她们悄悄在讨论这件事,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包括林飒和萧肃扒了个遍,其实看到她们偷偷摸摸起哄在群里发“好甜啊”,他也在心里翘了翘嘴角。人心就是这样赖皮,打不死碾不烂,再怎么嘴硬说上一千句“我做好了最坏的准备”,仍然会在石缝里长出希望的新芽来,骗得过所有人,骗不过自己。

然而他以为的曙光,其实是落日,林飒那天为什么跑来见他,一定是吵了架的,自己早该看出来的。他该有多为难,苏容从小问他要什么他都给,何况那次连问都不好意思问,林飒是一定是会帮忙的,而且不惜一切代价。就像自己现在的处境,连追问一句都怕造成伤害,

苏容甚至分不清这一刻自己最恨的是萧肃还是自己。

黎商饶有兴味地盯着他脸上表情,有点惊讶地发现自己并非全是享受,倒像是心脏被牵起了一个角,拉扯的感觉算不上愉快。但到了他这个位置,造成情绪波动这件事本身就值得为之买单。所以生活优渥的人会去蹦极,去跳伞,那种濒死的失重感也不失为一种享受,就像辣味其实归根结底是痛觉,只要还在控制中,有点刺激感不失为一件好事。

Rita太小看他,就算在所谓感情课上缺课几十年,不妨碍他学得很快。当然,他一贯作风,就算学起来,也只往坏的方向学。

就像现在,他看出苏容在伤心,还要笑着问:“怎么,想找你那师兄来帮忙教训我?”

他早猜到林飒现在失去了萧肃那靠山,所以偏要这样问,再好的击剑手都没他这样的准头,专戳人伤口。

苏容知道自己现在拿他没办法——他又什么时候有办法过?就算他精力最充沛,最没有挂碍的时候,也没有一秒能和黎商打成平手。他以前只觉得黎商身上那层厚厚盔甲造成最大的问题,是妨碍自己走近他内心。真是天真,用黄蕾她们的话来说,真是恋爱脑。等到他当上黎商的经纪人,才意识到这一身盔甲的无懈可击。

因为他永远在盔甲里,所以他永远在等,等你虚弱,等你露出弱点,他毫不犹豫补上一击,然后淡定地等着你求饶。他可以无数次重复这过程,永不疲倦。他就是不会对人好,你说一万次喜欢他,不如一次求饶让他更觉得开心。

自己还庆幸过自己和他在工作上不会有大冲突,因为自己不是Rita,不会用他厌恶的营销手段,目标也和他一致。等到了面前,发现他对自己的要求是在情感上投降。

他是天生的拳击手,有着难以想象的意志力,他要驯服每一个走进他世界的人,在每一个他感兴趣的领域。他甚至不喜欢自己,却还要求自己像以前一样喜欢他。这对他大概像一样吃惯了的糖果,并不是一定要吃,但一定要堆满了盘子摆在茶几上,也许他尝一口就去吃别的了,但是盘子摆满之前,他不介意跟自己在拳击场过上三百招。至于得到之后是索然无味走开,还是继续得寸进尺,那就是他自己的事了。

好在拳击手从来也不在乎一局的输赢。

“黄蕾。”苏容沉着声站起来:“把黎商家里的钥匙和门卡交给我。”

黄蕾端着黑咖啡悄悄摸摸地进来,把手机和钥匙全部放在了桌上。她显然从来没指望过苏容能打赢这次,三个手机背面的手机壳里,都写好了字“媒体专用”“联系户籍物业”,钥匙更是全部注明用处,不是几分钟能完成的。

他们交接的时候,黎商把剧本往脸上一盖,顺手把那张新进人员的名单抛了回来。

“这种鸡毛蒜皮的事以后就别告诉我了。”他懒洋洋地道:“真是浪费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