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对于苏容的消极抵抗,黎商早做好了心理准备,他把这归咎于苏容性格倔,也属于“有意思”的范畴。
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苏容的话,大概是“无用之用”,黎商都不知道他从哪学会那么多没有一点用处但又很有意思的事,比如他这种明知没用的消极抵抗,再比如他那些酸倒牙的文艺片,和他每一次信誓旦旦的宣言,总围绕着“我总有一天会不喜欢你”和“我喜欢你但那又怎样”两个主题。
连他开车也是一样,是那种一看就不擅长运动的人,慢而且并不稳,因为反应实在慢。每次坐他的车都让人想笑,偏偏他还开得这样认真,连跟他说话也不理,只专心致志地盯着前方和后视镜。黎商坐别人车从来都嫌烦,连保姆车司机都怕他。难得不想发脾气,一路上都在逗他玩。
这其实应该算黎商的假期,但他的假期没有一天是没有紧急工作的。说起来像个悖论,他的工作时间是有价格的,只要有价格,就有能出到三倍以上价格的人。而且到这时候,常常都不是出场费的数目,而是资源的置换,每次资源都是独一无二的机会,而且不只是减法,他不接,圈内能接的也不过是夏弋那几个人,相当于把筹码让给对家。
所以他没有真正绝对意义上的假期,只有相对的假期,待价而沽,只要对方舍得出价,下一秒苏容就会默默地,自认为情绪很隐蔽地走到他面前来。黎商看着又好气又好笑,更加要故意为难他。
所以苏容的消极抵抗也是相对意义上的消极抵抗,随时不得不跟他妥协,其实这些事本身是对黎商也有益的,苏容虽然继承了Rita圈内最高的经纪人分成比,但大头还是先黎商后公司,说起来还是在为他们赚钱。但这事就像两个人抬箱子,其中一个人松手,另一个就得抱紧了。到后来甚至只要他一威胁松手,苏容就不得不妥协,实在好玩。
当然,也不能玩得太狠,因为苏容的脾气是很倔的,像现在,他就又开始对黎商的声音充耳不闻,刷卡进了地下停车场的电梯,黎商偏不进去,也站在门外看着他。
黎商有时候并不像他自己预料的那样从容,也常有情绪涌上来,毕竟在情绪这战场上,他是新手。就算自制力强,也难免遇到新奇体验。不过好在他不像苏容是个理论恋爱家——这是他给苏容起的新外号,他不用执着弄清楚每个新情绪是什么,只要自己开心。
所以他也不说话,只抱着手,冷冷站在电梯外,看着苏容。
“你进来。”苏容道。
这小区虽然明星多,却也不是全部是明星,耽搁越久,电梯途中撞见其他人的可能性越大。
“哦,你叫我?”黎商道。
他属于吵架天才,还在学习期,所以表情和语气常常不配套,杀伤力还没最大化。就像现在,他面无表情说着嘲讽的话,当然也有懒得配表情的原因,他最近刚在试乐子佼的剧本,尹总找了老师来给他特训,做表情做到脸僵。
苏容体力不如他,一天下来累到站不住,靠着电梯墙,疲惫地看着他。
“你要吵架,也请回家吵,最近两班人马在拍你,我实在没有钱买照片。”
“原来你听得见我声音,我还以为听不见呢。”他连动也懒得动。
苏容抿紧了唇,也许是疲倦到极致自制力下降,也不顾及后果,直接收回了门禁卡。电梯门缓缓合上,黎商只抱着手不动,像张完美的画报。眼看着电梯门就要合上的最后一秒,苏容刚想开门,门口直接伸进一只手来,电梯门几乎是在他手臂上卡了一下,然后才弹回去,黎商直接大踏步冷着脸走了进来。
苏容吓了一跳,骂他:“你当电梯事故是开玩笑……”
他话没说完,黎商直接推他在角落,带着阴影俯身下来。
苏容吓得魂飞魄散,满身倦意消散,竭力推拒他,仓皇躲避电梯里摄像头,好在黎商还有点分寸,没有真亲下来,只是手撑着电梯墙,把他困在角落里,脸上神色冷如冰。
“你……”
“你再说一个字,我不保证会发生什么。”黎商冷冷打断他话。
他从来说到做到,苏容抿紧了唇,不再说话,盯着电梯上缓缓上行的楼层,时不时瞟一眼摄像头。黎商气得不轻,看他下颌角就知道。苏容本能躲开他目光,好不容易熬到二十七楼,一闪身从他手臂下钻了出来。
电梯门一开他就直接给黄蕾打电话。
“星海那套顶楼的电梯录像,你去处理一下。”
黄蕾那边显然早已经下了班,背景人声嘈杂,还有熟悉笑声,可能是跟工作室其他的女孩子在外面玩,也许喝了酒,胆大起来,笑道:“又是星海,这个月都第三次了,容哥你管管boss啊……”
其实一点也不难,星海虽然以保护住户隐私出名,所以住了许多明星。其实是百里传媒背后大股东的产业,黎商又是住户删自己影像,合情合理。其实就算苏容不说,尹奚那边也会压下去,不过苏容从来对谁都防一手,所以每次都叫黄蕾去删掉。
黎商向来喜欢顶楼,Penthhouse,又是入户电梯,苏容正准备让黄蕾体验一下职场残酷,黎商直接拎着他进了门,不等玄关灯亮起,直接把他按在门上亲。
他从来吻技高超,业内有口皆碑。黄蕾她们最近常在群里开车,大肆分享经验,说男人在床上要有服务意识,温柔体贴,细致入微,说着说着自己也觉得没劲起来,又转口说其实Boss这样强势的应该也不错。
黎商一点不算体贴,他从来是突然袭击,连象征性询问也懒得提,让人有被野兽扑倒的错觉,回过神来,已经被他按在墙上。他吻人的架势让人觉得自己是猎物,被衔住脖颈,迷乱的快/感有种失血的晕眩感,整个人站立不稳地往下坠,像被拖入黑暗的洞穴中,茫然勾住他脖颈,本能伸手抓紧他发根,被他勾着腰抱起来。
他从来不算温柔,连表情也欠奉。就算这时因为窒息感睁开眼,也只看见他垂着眼睛,眼窝有阴影,面色冷峻,只是呼吸灼热,眼神幽暗,因为他平时常年的冷漠,让你光是想到这个人是因为你而流露出这一面,就兴奋得颤栗。
苏容仓皇地挣扎,一如既往地迅速沦陷,黎商天生是他克星,他身上有种独特的性/感,是某种被困在樊笼中的野性,旺盛的生命力,锋利而冷漠,不为任何外力转移,像神秘的黑洞,吸引着群星围着他缓缓旋转,下一秒就跌入深渊。
外面这样冷,黎商身上大衣还没脱,里面是衬衫,薄薄布料下是温热而结实的肌理,像暗流涌动的活火山,嘘出热气在他耳边,气息灼热,让他有种皮肤被烫坏的错觉。他像一只猫科的猛兽,蹭着苏容的脖颈,试图一路往下。
苏容能感受到他的焦灼,像身体里藏着一团火,找不到出口,这感觉太危险。尤其是在他知道缘由的情况下。
今天早上黄蕾她们鬼鬼祟祟说着什么“七十天”“怪不得脾气这样坏”,一边说一边发出心照不宣的窃笑声,结果被苏容抓个正着,问是什么她们也不肯说,苏容只好存着疑,刚刚在电梯里忽然反应过来,是黎商上次和乐颖思的事之后,已经七十天没约人了。
这圈子里明星恋情从来瞒不过身边人,因为二十四小时有人,男明星里好一点的有固定女友,和圈内人约一约,坏一点的,去夜场约一堆网红喝酒,也不是没有的事,大家都是身体健康成年人,生理需求都理解,像吃饭喝水一样正常。何况这圈子里俊男美女,人生得意好时光,情投意合两相取悦,也不算辜负了青春。
禁欲是非常奇怪的事,只要自己小心,经纪人给力,人人在公众面前都是手都没牵过的纯洁小朋友,为谁禁欲呢?又没人来给你颁个奖。寻常明星这样做尚且被笑要当和尚。何况是黎商。
除了日常跟他的几个人,估计没人会信,说出去圈子里都没人信,那些女明星就算聊到这件事,大概也互相猜疑对方闷声发大财,贼喊捉贼。只有黄蕾她们鬼鬼祟祟在那传,心照不宣地当作一件惊天大事。
可见人还是要做坏人,偶尔做件正常事,就震惊四座,当作现代版童话爱情故事,被人热泪盈眶传颂。
苏容不是不知道黄蕾她们想把这件事往自己头上安,但他不会自作多情到以为黎商是因为自己嫌弃他才禁/欲。他在Vi那里这么多年建立起来的自信早被黎商慢慢消磨光了,光是想一想都觉得自己可笑,更何况去问黎商,苏容几乎可以想见黎商听见这猜想时的表情,一定是嘲讽地勾着唇角,笑道:“为了你?你也太自信了……”那画面光是想象都觉得锋利得像刀,像一桶冰水浇了下来,从头顶凉到脚跟。
黎商立刻就察觉到了苏容的僵硬。他从来敏锐,像顶级猎手,连一点情绪的变化他也能察觉,就是不在乎。苏容早早明白,所以没法拿迟钝为他辩护,他什么都明白,但就是要对你这样坏。
“又来了?”这次他也保持一贯的水准:“是不是我再亲下去你就变成月桂树了?”
他不是没看过电影,也不是没看过书,随便嘲讽一句,用的都是阿波罗和达芙妮的典故,又刻薄又贴切,苏容怔了一怔,才反应过来。他一语双关,笑自己反应像木头。
“你知道还亲,不去找你的莺莺燕燕?”
话一出口苏容就觉得失言,这话太酸,倒像是赌气,其实该拿那七十天来笑他,能拿来当笑话,证明不在乎,先笑先赢。
但他总是做不到。
黎商果然笑了,他仍然低着头,懒洋洋勾着苏容头发玩。
“莺莺燕燕哪有妹妹好?”
这句话一出苏容果然发怒,一把推在他胸膛上,然而毕竟是累了一天,收效甚微,何况平时也未必推得开。黎商也不在意,仍然玩着他头发,神色慵懒地凑过来嗅他脖颈。
“妹妹骗我。”他不紧不慢道。
“我骗你什么了?”
“妹妹说喜欢我,只要我开心就好。”他用鼻梁摩挲苏容耳廓,嘘出热气在他耳垂上:“原来都是骗人的。”
苏容只觉得整个人一寸寸冷下来。
“哦,我喜欢你,为了让你开心,所以要陪你上床,对吗?”
“这是最快让我开心的方法。”他深色眼睛专注看苏容,笑起来:“妹妹要不要试试?”
怪不得那么多人爱上他,恩威并施从来是人间大杀器,他冷起来这样冷,更衬得一点笑容都如同春日暖阳,让人忍不住化作一江春水,只要他一直这样温柔下去。
苏容甚至知道黎商为什么最近又开始把这上床的提议搬出来。因为在那次“我总有一天会不再喜欢你”的宣言之后,他失去了对自己的控制。他常年与人互殴,遇到的最棘手的也不过Rita这种稍微顽强的,第一次遇到自己这样不想赢也不想还击他,只想等时间冲淡一切的,难免有种失控感。最近他又找到新方法,像黔驴技穷故事里的老虎,试探几次之后,明白自己也不过如此,于是继续攻击起来。
其实不是没动摇过的,林飒回来之后,苏容从来没问过他一句,关于萧肃更是只字不提。林飒反而洒脱,他什么也没带出来,除了这些年的一点设计稿,不过两个箱子,直接寄到苏容工作室,人先到,孑然一身,白衬衫牛仔裤,像从来没离开过。画在一天后到了,寄件单是他自己的字迹,苏容没法想象他当时是抱着怎样的心情打包这些东西,又是怎样把它们寄出来的。
林飒拆包裹的时候,垂着头,用一柄锋利美工刀划开箱子,一件件查看上面日期,七年时光凝在纸上,一句话可以讲完的故事,耗掉他人生最美好的七年。
“值得吗?”苏容听见自己的声音问。
林飒正举着一张画对着阳光看,画的阴影落在他脸上,看不出神色,他像是笑了,又像没有。
“乘兴而来,兴尽而归。”他这样回答:“有什么值不值得?”
他从来这样雅,哪怕是说起让自己心碎的故事,也用最美好的比喻。王子猷雪夜访戴逵,看见一场大雪,连夜行船,想和一个人一起看,走了一夜,到了门口却又不进去了。又像童话里的那个士兵,为公主在城堡窗下守了九十九夜,最后一夜忽然转身离去,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离开了。
喜欢一个人,辗转反侧,求而不得,一个人的独角戏,尽了全力,也只能走到这里而已了。像雪要停了,不为人力所动摇。他用七年时光下一场大雪,雪下完了,他的故事也完了。
不该这样回答的,林飒知道苏容这话不是在问他的故事,而是在问他自己。也是一望而知的结局,苏容就像一个扔硬币的人,两个抉择,看似决定不下,其实硬币落地的那一刻,就知道了自己想要什么。所有人都在对他说不可以,像硬币扔了一堆反面,他只好继续扔下去,非要扔出一个正面来。
哪有什么值不值得。爱字这样窄,这样锋利,连一丝退意都容不下,哪里容得下值不值得。
十几年的那个老前辈,眼光这样准,看得这样毒。雅是什么,雅是不合时宜,像唐吉可德挑战风车,介子推烧死在深山,屈原在湘江边奔走,狼狈而支绌,谁也容不下他们,当时当刻,此时此刻,没有哪怕一个小小的间隙,足以让这一点雅来藏身。像圈内人评价苏容喜欢黎商,是化妆师追逐明星,普通月薪遇上身价过亿,清俊面孔与顶级美貌,是高攀中的高攀,又像黎商在此刻回应他的喜欢,要求他献出身体作为证明。
一颗冰心碾作尘土,满墙热血泼上南墙,苏容那些温暖的想象,阳光下的橄榄树,波光粼粼的海面,安静注视的背影,电影的空镜头里写着的名字,十年后喝着酒会想起的那个人……
他说:“你既然喜欢我,想让我开心,为什么不跟我上床?”
苏容甚至不觉得愤怒了,他太累了,无论是心理还是生理,他从早上九点开始,跟着黎商和乐子佼试剧本试到现在,中途夹杂无数争吵和嘲讽,而他还有一整个备忘录的事等着他去完成。
“你明天六点要去拍照片,早点睡吧。”他这样告诉黎商:“我累了。”
玄关灯光暗,他靠在落尘区的墙上,整个人显得摇摇欲坠。黎商本能地想要继续纠缠下去,但有什么东西萦绕在他指间,看不见摸不着,像水中游丝的水草,他意识到那东西并不是实体,所在的位置也并不在他手上,而是在胸口。
最近他常有这种冲动,想要斩断什么,或者撕毁什么,抑或是找个机会,抓住苏容,一步步把他逼到崩溃,非要看着他哭出来。
但苏容就在这里,他却没有动。
大概是因为最近太累了,所以今天暂时放过他,免得他显得这样可怜。
“你最好别熬到猝死,我最近没有换经纪人的打算。”他这样说。
这玩笑并不好笑,苏容也不像能给予更多反应的样子,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说,也不知道苏容为什么疲惫地勾了勾嘴角。
“知道,我马上就睡。”
苏容说的马上,一直持续到了三个小时之后。他躲在黎商家的客房,干完一些积压下来的事,又独自审完最后一期的综艺节目,给博谊的颜总发了一份。颜总不愧是博谊总公司下放,同样在熬夜,很快回了个邮件过来,是陆赫那电影最终定下来的演员试镜表,男二那栏只有黎商一个人。
苏容顺手把沐杰在综艺的一些有争议的素材发了过去,以示坦诚,顺便也能给他们拿去虐粉用。这次袭击夏弋事出突然,虽然比当初他们联手对付黎商差了点,但夏弋的可替代性比黎商就高多了。走国民路线的弊端就是这个,亲和力说难不难,上几个受众广长辈多的节目,作阳光中不失乖巧状,风评上来,反哺年轻观众,发一发“爸妈最喜欢的年轻明星”通稿,一个阳光俊朗国民男友的形象就立了起来。
颜总开心,跟他在邮件里聊了起来,不过是说些博谊会好好捧沐杰,改天让他上门道谢,不会辜负苏先生提携之类的客套话,苏容顺手回了个合作愉快结束了对话,发送前忽然心里灵光一闪,又稍纵即逝,忘了想说什么。
他忙完这事,继续处理剩下的事,很快做完了,看看时间,离上班不过一个半小时,这样冷的天气,最怕睡醒后立刻要醒,比熬通宵更痛苦,他索性倒了杯咖啡,蹑手蹑脚从厨房出来,只听见手机响起来,连忙跑回卧室。
手机上是陌生号码,他接起来,听见那边声音的同时,想起了刚刚自己想问颜总又忘了问的是什么。
“出来吃夜宵吗?”电话那端笑着叫他外号:“妹妹。”
少年声音明朗,带着风声,像阳光下的树。这样的声音听一次就不会忘,何况他的名字还那样好听,不红实在可惜。
当初为了对付他,苏容查过他档案,知道那就是他本名,是非常优秀的家庭,父亲医生,母亲中文系教授,所以才会给孩子起这名字,叫做展星洲。
作者有话要说:注:希腊神话中,阿波罗爱上女神达芙妮,达芙妮为了躲避他的纠缠,变成了月桂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