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容睡了六个小时,醒来觉得神清气爽,就是有点懒洋洋的,浑身软趴趴,大概因为缺觉太多,一次补不过来,所以本能地困倦。想在沙发上翻个身,这才发现自己身上横七竖八盖着几件衣服,有羽绒服有大衣,压得有点动弹不得。仔细一看,都是黎商的。
这家伙又发什么疯?
他慢吞吞爬起来,一面爬,一面就看见了坐在他桌子后面的黎商,他似乎用电脑查了什么,屏幕亮着,一边还开着平板放着什么电影,抱着手,十分专注。
“你在看什么?”苏容忍不住问他。
黎商没回答,只是抬起眼睛来,看着他。
不知道林飒怎么给他配了身正装,墨蓝西装,异常合身的剪裁,领带却学院风,很跳脱,穿着拍照是好的,日常就有点太张扬了,不适合街拍。苏容正犯职业病,就听见黎商淡淡道:“原来你这么喜欢我?”
“自我过度膨胀是病,得治。”苏容就算睡眼惺忪一样战斗力惊人:“我刚睡醒,要吃东西,别说这么自恋的话影响我食欲。”
他一面说,一面起身,黎商也不生气,直接把电脑屏幕转向他,上面占据了整张屏幕的特写,少年面孔和他有几分相似,然而排除情感因素,单论硬件,确实是不如他好看的。
“就算我不喜欢你,也没必要给我找个这样的替身吧。”黎商语气平静而挑衅:“放着正版在这里,还能找个这样的,妹妹眼光可真不太行。”
苏容感觉自己头顶有根血管炸掉了,不然自己怎么会一瞬间脸红到像发烧,所有血液都控制不住地往脸上涌,耳朵里也嗡嗡作响,说不清是愤怒,还是被羞辱的应激反应。
他自己也知道黎商这混蛋的字典里没有“善意”两个字,一旦自己和他一样说出没有任何目的,只为刺伤他的话,那两人就会陷入又一个恶性循环,而黎商永远是赢家。
然而那些话还是如同喷涌的泉水一般冲了出来。
“你别做梦了!展星洲比你好十倍,用得着做你替身?难道这世界上的人和你长得有点像就是你替身,你也太自以为是了?”
谁都知道他这是气话,唯独一个叫黎商的混蛋不会。他这辈子所秉承的唯一和人相处的规则就是拿着武器互捅,所以他直接过来,拎起苏容,按在电脑屏幕上。
“他比我好十倍?你倒是指出来给我看看,我也学习一下。”
屏幕冰凉,贴得太近,那些光闪得如同霓虹,苏容只觉得自己眼睛发热,却咬紧了牙不肯说一句软话。
“他比你好得多,比你善良,比你温柔,”他气得声音发抖:“他有他的理想抱负,而不是个只知道赚钱的混蛋!”
他不知道这些为维护展星洲而做的辩解,听起来有多大的歧义,倒像是导向了另外一个方向——关于移情别恋和找替身的方向。他并不是受过委屈的人,盛怒起来一样失去理智,这种情况,别说理解自己说出去的每一句话在对方听起来有多大的歧义,光是停下话头就需要极高的情绪控制力。
而黎商显然也没有这个自制力。
苏容的话顿时让他暴怒,从早上起床看见家中空无一人时就积压的怒火,到了此刻已经堆积到顶点。要是放在几年前,平常和人相处有这十分之一的怒火,他早动手了。但苏容不是那些人,别说挨揍,就是碰一碰估计就倒了,不能诉诸暴力的压抑更加深了这份愤怒,他直接拎起苏容,扔回沙发上,潜意识地给两人保留了一段物理距离,以免自己抓住苏容从楼上扔下去。
苏容被这样一摔,并不痛,只是一时爬不起来,整个人都有点懵。
“理想与抱负。”他听见黎商的冷笑:“你说这些词就不觉得恶心了?你是二十五还是十五岁?我倒觉得奇怪呢,既然你这么有理想抱负,怎么会喜欢上我这么个俗人呢?”
又来了。他手上最锋利的矛,就是“你喜欢我”,所以他可以鄙视自己的理想,嘲笑自己的眼光,而自己的每一句话,都无法对他造成伤害,因为如果他是这样不堪的一个人,自己为什么喜欢他呢?
因为喜欢,所以地位上永远低人一等,这是世界上最不公平的战役,未战先输,输就输一辈子。
“我并不会喜欢……”
“你并不会喜欢我一辈子?对吗?”黎商冷冷打断他的话:“你不就是要说这个吗?你以为我很在乎吗?还是你觉得这个能威胁到我,我并不需要你那廉价的喜欢。你不如收起这份喜欢,跟那个我的盗版展星洲去过,在他那你的喜欢也许值钱一点。毕竟,你现在可是黎商的经纪人。”
站在战场上的乱箭丛中是什么感觉呢,铺天盖地箭雨倾泻而下,每一箭都直接洞穿心脏,苏容甚至无法分辨哪一箭最痛,是黎商把自己最后赖以自我保护的一句苍白无力的话当作威胁,并且大肆嘲笑。还是他这样恶意揣测展星洲,因为在他心里,自己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人格魅力,并不值得喜欢,任何一个接近自己的人,都是因为自己身上的利益而已。
办公室里有一瞬间变得非常静,苏容坐在沙发上,他像是被冻住了,他想自己一定是很痛了,不然他不会说出那句:“那你又比我好到哪去呢?”
“什么?”黎商仍然居高临下地盯着他,但苏容从他的眼中隐约看到了一丝慌乱,也许是自己的幻想也不一定。
黎商怎么会慌乱呢?他大概永远觉得自己处于不败之地,没有任何人能刺伤他。
但苏容知道自己可以。
如果这时候有个人进来就好了,不用是什么人,一个小助理就好,哪怕是一阵风,把门吹开了也好,只要转移自己一点点的注意力,自己都不会说出这段话的。
然而没有。
只有黎商。
于是苏容听见自己的声音缓缓说道:“你以为你就永远不会喜欢别人吗?未必吧?要是你不会喜欢人,你为什么会这么介意我跟展星洲出去吃了个早餐呢?当然你可以说那是因为占有欲,那你七十天不跟人上床又是为了谁呢?”
如果有个翻译在这,该多好啊。苏容绝望地在心里想道,他会把自己的每句话都翻译成黎商能听懂的样子,这些话应该被读作“请不要再伤害我了,我知道你也有一点点喜欢我,我只是和展星洲吃了个早餐而已,我知道你也有在努力,这七十天如果只是个开始该有多好,也许我们真会有不会再争吵的那一天”。
然而并没有一个这样的翻译,如果有,那谁来翻译黎商的话呢,他那些比刀剑还锋利的话,谁能从中听得到哪怕一丝的情意,谁又能忍得住不被激怒呢?
房间再度安静下来,黎商站在那里,穿着他的西装,他仿佛用了一点时间,才听懂这些话,然后他的眼睛一瞬间变得颜色很深,像有化不开的黑暗在其中蔓延开来,吞噬了一切。
他没有说话,直接抓起笔记本,直接砸向了地面,然后是平板,最后连桌上的杯子也被砸到墙上,碎瓷片绽裂开来,像一朵盛开的花。
然后他收起手,系上了衬衫的袖扣,像一个潇洒地将要出门的绅士。
“你说得很好,非常好。”他平静地告诉苏容:“现在我要出门找人上床了,谢谢你提醒我这件事。”
他从苏容身边走过的时候,也许是有风的,因为这房间一瞬间变得非常冷,冷得几乎要让人无法忍受了,苏容本能地抱紧了身上的衣服,深色的毛料风衣,和黑色的羽绒服,上面的气味都无比熟悉,是极冷的木香调,松木和冷杉,苦涩的后调,也许是这味道太苦涩了,他的眼泪很快流了下来,融进衣服里,消失无踪。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身上盖着这么多黎商的衣服,如果他的记忆力好一点的话,他应该会想起来的。
那是因为他回来的时候,穿了一件展星洲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