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一般人,第一眼看到的应该是另一个小孩,没有原因,那个小孩长得实在是太好看了。是这次最出名的两个童星中的一个,叫做米迦勒,看起来才四五岁,听到这名字秦月都笑了,又确认了一遍,这小孩的真名是叫做米迦勒没错。
也对,现在童星都喜欢起个让人印象深刻的名字,什么梓萱之类的都过时了,常见的是四个字的,读也读不顺,一定要你摸不着头脑,忘也忘不掉才行。
给米迦勒起这名字的显然是他妈妈,很年轻,二十六七岁,没化妆,略微有点憔悴,一身名牌,声音却很有存在感,对这些拍照的套路很熟练的样子,本来是有单独化妆间的,她直接问道:“先换哪套?”
这次是秦月请的化妆师,林飒没化过小孩,还在犹豫化妆品成分,那边米迦勒妈妈已经三下五除二把他扒了个精光,只剩一条纸尿裤,然后动作熟稔地给他穿衣服,米迦勒也很乖的样子,举高双手,握着小拳头像投降,他是个混血儿,混得非常巧妙,浅棕色头发,卷卷的,云一样堆在头顶,一张脸肉肉的,五官又大又精致,又稚气十足,皮肤奶白色,小肚子圆滚滚的,连黄蕾也忍不住过去逗他:“呀,是谁把衣服脱了呀,羞羞脸。”
米迦勒打量地看了她一眼,他妈妈十分利落地给他穿上了衣服,她倒是很精明,眼也尖,知道黄蕾是黎商助理,一脸笑,道:“快叫姐姐。”
米迦勒顿时笑起来,乖乖叫姐姐,黄蕾哪受得了这个,顿时星星眼起来,其余女孩子也都凑过去,也都逗起他来。这小孩小名叫小米,他妈自我介绍叫米妈,很世故的样子,这么多童星家长里,就属她最会接洽,掏出手机来加了一堆微信。对黎商这边的女孩子和摄影助理尤其热情,百忙中还蹭到黎商旁边问了句:“黎老师,小米很喜欢你,请问能不能一起合个照?”那小米也就四五岁,哪里会喜欢明星呢,不过是找个合照借口了。黎商本来心情就奇坏,面沉如水,眼睛也懒得抬,黄蕾见状,连忙拆解开了,带着笑把她弄回去了。她也只是僵了僵,很快又活络起来。虽然相比娱乐圈的人精们不够看,话也没分寸,但脸上带笑态度又好,旁边又有个天使般漂亮小孩子,杀伤力还是大的,弄得十分热闹,连秦月那冷面助理也被吸引过去了,捏了捏小米的脸。
然而苏容看的不是小米,也不是其他那些漂亮可爱的童星。他看的是那个小男孩。
那是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很高,有着这个年纪的小男孩开始长高抽条的感觉,穿着十分马虎。外面套着件快到脚踝的羽绒服,进来后被米妈顺手扒掉了,里面是一套连身的睡衣,深色,像一套秋衣秋裤,没穿袜子,脚上穿的还是双运动鞋,有点脏兮兮的。是那种没有大人照看的凌乱,头发也有点长了。
他手上拿着个挺大的玩具小卡车,用细长的手指抠着它,上面似乎是某个品牌的logo,事实上,他身上的衣服也像是品牌方送的,因为纯粹是乱七八糟凑起来的,是童装广告的款式,不太适合日常穿。他一个人坐在地上玩了一会儿玩具小卡车,然后跑到了米妈的旁边,摇晃她的手臂。
“妈妈,看这个。”他固执地要给米妈看被他重新拼装过的小卡车,拼命把那小车往她眼前递,米妈只是不耐烦地扒开了,继续面带笑容地和黄蕾讲着小米的趣事,男孩子还要闹,她皱了皱眉头,一面说这话,面不改色地在他手臂上拧了一下。
男孩子吃疼地松开了手,他似乎有点怕,怯怯地看着她,不说话了,小米却忽然笑了起来,他大概觉得自己哥哥这样子很好玩,也叫“妈妈”,米妈连忙应声。
“妈妈抱。”小米张开手,样子十分可爱,旁边女孩子都发出“嗷”的声音,还有录视频的,米妈笑容满面,把他抱起来,小米把头靠在她肩膀上,很乖巧的样子,朝着男孩子做鬼脸。
男孩子的神色顿时阴沉起来,又叫了两声妈妈,没得到回应,等米妈把小米放到地上让他自己玩时,他忽然冲了过去,推了一把小米。
小米跌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周围人都吓了一跳,刚要说话,只见米妈反应极快地抱起小米,然后回转身对着那男孩子就是一脚。
这一脚正踢在他肚子上,瘦高的小男孩直接被踢得倒跌出去,倒像飞出去了一样,这一幕有点吓人,奇怪的是小男孩不哭也不闹,一点声响没有,倒是小米,哭得震天响,带动得几个小童模也闹起来。
女孩子们哪里见过这一幕,都有点吓到了,摄影棚一瞬间非常静,还是黄蕾反应快,打圆场般道:“小孩子打打闹闹正常的,教教就好了。”
“你们不知道,他天天欺负小米,昨天还把小米脸都掐红了,你们看。”米妈仍然气愤难平,给每个人展示小米脸颊上的一点掐痕,小米像漂亮小猫一样蜷在她怀里,奶白皮肤小天使一样,可怜巴巴抽噎着,女孩子们不由得都动摇了立场,看向那男孩子,他已经没事人一样从地上爬了起来,在米妈的控诉中,垂着头回到了他的角落里,继续摆弄他的小卡车。
“你们看吧,他就是这样,把弟弟弄哭了,就像没事人一样,说他也听不见。”米妈继续细数他罪状:“只要一眼没看见,就去欺负小米,打小米,他们学校老师都说他坏,欺负同学,说从来没见过这么坏的小孩。”
“他也是模特吗?”黄蕾觉得自己找到了关键。
“以前拍过,现在长太高了,没人要他拍了,他没小米好看,又不听话,还咬摄影师,他就是嫉妒小米,别人夸小米他听见了,回头就欺负小米。”
“就是小男孩子吃醋嘛。”黄蕾笑起来,走到他旁边,看他头发乱乱的,也不好下手,就碰了碰他肩膀:“你给弟弟道个歉嘛,嫉妒心可不好。”
男孩子本来没说话,被他碰了一下,忽然抬起头来,凶狠地瞪了她一眼。
“丑八怪。”
“你说什么?”黄蕾怔住了。
“丑八怪,臭巫婆,滚开!”
场面一时间十分尴尬,米妈也忙不迭道歉,还好黄蕾反应快,笑了起来,道:“真是坏小孩。”其余女孩子也都笑起来,道“熊孩子”“怪不得你你妈妈揍你”,小米也说“哥哥坏”,一堆人说笑着又把话题转开来。刚好秦月也叫开拍了,也就没人再管那小孩了。
他于是一个人坐在机器后边,拿着他的小卡车,把地上的线当作铁轨在上面开来开去。其实苏容知道他想给他妈妈看什么,那个玩具小卡车是山寨的变形金刚,他把小卡车拆散了又拼成了个小机器人,发现没人感兴趣,还挨了一脚,于是又拼了回来。
苏容抬起头来,跟黎商的目光撞个正着。共情两个字在这世上从来是伪命题,许多事,没有经过的人如何看得懂。
而整个摄影棚里,能看懂的人也不过他们两个人而已。
好在秦月很快开拍,黎商和一堆小孩轮流拍硬照,背景类似于城堡的华丽内景,黎商一脸嫌弃,秦月拍了两张,气笑了:“黎商,麻烦你有点情绪好不好?”
“你不是说不用互动?”黎商皱着眉头。
“我是说不用互动,你也别压根没反应。”秦月无奈:“你这哪里是单身爸爸,简直是丧偶育儿。”
说过之后,黎商总算好点,拍完一套,秦月退到屏幕后面吸烟,不忘趁黎商补妆时调戏苏容:“妹妹怎么不说话?”
“你最后一套是不是走滨田英明那个风格的?”苏容问她。
“干嘛,我想偷懒拍套日系糖水片不行呀?”
苏容没有接她的话,而是道:“你最后一套用那个小孩拍行不行?”
“哪个?”秦月装傻。
苏容只好指给她看:“那个。”
“小麦啊?”
“他叫小麦?”
“是呀,他以前还是个挺好看的小童模,谁知道一下子窜高了,人也长残了,现在都没人找他拍了。小孩子长得快,本来这次秦姐是找他拍的,没想到长成这样了。还好他弟弟好看,顶上了这缺口。”秦月的助理在旁边补充道。
“什么缺口?”
“童模都这样,一家人不上班,孩子赚钱。你不知道他们拍照片多贵,红一点的,一套衣服就是上百块,一天能拍上百套。可惜小孩子长得快,过了一阵就不好看了。”秦月的助理八卦得很:“有传言说有些童模父母给小孩喂抑制成长的药,就为了多赚几年钱,不然他们怎么比同龄小孩都矮小。”
“你又是从哪听到的阴谋论?”秦月皱起眉头:“小孩子睡眠不足吃饭不准时,所以长不高,哪有喂药那么恐怖。”
“真的。”助理信誓旦旦:“我常年负责联系模特公司,比这黑暗的多了去了。秦姐,你还记得那个小柚子吗?”
“记得呀,生病那个。后来让她妹妹过来拍的。”
“你知道她怎么生病的吗?”
“怎么病的?她爸妈喂药?”秦月对她的阴谋论嗤之以鼻。
助理急得很:“秦姐你去童装城看看呀,他们拍照用的都是厂里过来的新衣服,肯定来不及洗,上面都是染料跟甲醛,咱们平时新衣服都要过水再穿,小孩子皮肤多嫩,直接穿,一天几百套,一年拍到头,甲醛本来就致癌的,不然小柚子怎么会得白血病。那次捐款不是我送过去的吗?她妈妈都没在,带着她妹妹小橙子拍照去了,就保姆陪着,那么小的一个小人,别提多可怜了。”
一段话把秦月和苏容两个人都说沉默了,秦月心硬,也成熟,点了支烟,嗤笑道:“真是财迷心窍,一年才几百万,拿小孩命换钱。”
她这话有点不食人间烟火,普通家庭,一年几百万的诱惑还真难抵挡,何况现在娱乐圈这样热闹,谁不想削尖脑袋往里挤,当个童星,为以后铺路。
“你当小孩哪来的。”助理凑过来,神神秘秘道:“比如这个小米跟小麦,都不是一个爸,他妈妈找的外国人生的,混血儿长得好看,三四岁就能当童模赚钱,Whitetrash基因也不咋样,不然怎么长大一点就崩了呢。”
说话间布景好了,秦月自去拍照,助理感慨了两句也走了,剩下苏容一个人在这里。他站了一会儿,忽然朝黄蕾她们走了过去。
这一套没有小米的事,她们又聚在米妈和小米边上逗他玩,小米看起来可爱,其实脾气也是惯坏了,不知道谁拿了瓶酸奶给他喝,他不知怎么发起脾气来,拿着酸奶甩了一地。女孩子们都笑着躲避,米妈连连道歉,收拾不迭。看得出她脾气也暴躁,可能睡眠也不足,本来要掐小米的,忍住了,拿着纸擦地擦到小麦那里,不知道小麦说了什么,她忽然拎起小麦,顺手往衣服架子上拿了个阔肩衣架,揪着他就往摄影棚外面走。小麦的衣服被拎起来,露出腰上青紫的旧伤痕。他是挨惯了打的,知道越求饶打得越狠,但还是怕的,整个人瑟瑟发抖,就是咬紧了牙不肯说话。
眼看着就要被拖到外面去,眼前却出现两条修长的腿,穿着西装裤,往上看,是个身形清瘦的年轻人,神色很淡漠的样子,肤色冷白,一双眼睛是浅琥珀色,鼻子上长着颗小痣。
“你犯了什么错?”他平静问米妈:“你又要打他?”
米妈莫名地有点怕这个陌生的年轻人,也知道是个重要角色,因为黄蕾她们都有点唯他马首是瞻的意思,于是赔笑道:“小孩子不听话,我管教一下。”
他没接话,只是“哦”了一声。
这一声“哦”得人如芒在背,米妈只得悻悻地停了手,小麦逃过一劫,泥鳅似的溜走了,他溜也不溜远了,又躲回那机器后面,知道那些电线和机器是他的保护神,米妈不敢去那里抓他。他身上有种小动物般的警觉,借着这些东西掩护偷偷打量苏容,然而并不是可爱的小动物,间或有一丝凶狠。
苏容没说话,拉了张椅子,在他不远处坐下来,黄蕾早准备了热奶茶递过来,过一会,又抱着小米过来找他玩:“怎么样,容哥,可爱不可爱?”
“长残了就不可爱了。”
这话在所有童星那都是忌讳,本来几个童星家长都在这,听了这话都有点尴尬。不怪他们涸泽而渔,抑制生长剂这种高科技手段都用上了,童星长残率太高,而且没有规律可循,相当于玄学,与其为虚无缥缈的将来打算,不如现在实实在在地赚几年快钱比较实在。
黄蕾她们都不敢接这话,还好刚拍完一组,黎商下来补妆,林飒也过来了,听到这话,林飒笑着问:“小容怎么知道谁会长残?”
容貌在娱乐圈从来是禁忌话题,只有化妆师说这个一点不敏感,因为是本行,他们师兄弟更是从小点评娱乐圈明星,别说童星,连谁的脸几年内会垮都可以开个赌局。林飒说这话,倒有点师兄考师弟功课的意思。
黄蕾她们知道Vi徒弟看骨相很有一套,那些家长更是竖起耳朵听。
“童星长残本来就是正常的。人的五官里很多在小时候就停止了发育,比如眼球是一直不会变大的,但是脸部骨骼却会一直成长,所以小时候看起来舒服的五官大小和布局,随着骨骼成长,美感就没了,很多童星长残后都显得脸大,脸方,长相变笨重,就是因为这原因。”
“那难道小时候不好看的人长大会变好看吗?有什么规律没有?”
“长大好看的类型有很多种,对应到小时候的长相有很多种,但有一条规律,一般看起来比例都不太和谐。也有小时候就好的,但也不是比例和谐的好看,而是眼睛特别大,眼距比较窄之类。小时候比例和谐的童星长残后,整容都不好整,因为布局已经坏了,除非换头。所以有个很有趣的现象,兄弟姐妹间,小时候好看的,长大很可能变丑了,反而是小时候不好看的,长大红了。最典型的例子比如范宁姐妹,达科塔范宁小时候好看,但现在爱丽范宁更红。”
他举的是好莱坞的例子,然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小米小麦两兄弟这里,小米也不知道听懂没有,有点怯怯的,黄蕾她们不由得看向了坐在那玩小汽车的小麦。
小麦就是那种比例不和谐的不好看,他正处于拔高中,像个火柴人,高高瘦瘦,脸也太瘦了,像猴,越发显得混血儿的大眼睛,有点鬼气森森的,又晒得黑黄,像个东南亚人,但被苏容这么一说,众人不由得觉得他似乎也挺有潜力,有种反超的趋势。连米妈也隐约有点心动。
这段闲聊很快就过去了,大家又聊起新的话题来,仿佛苏容这段话没发生过,唯一听懂他用意的人,拍完四套硬照,趁苏容从他旁边路过的间隙冷冷嘲笑他:“你当你是救世主?这种鬼话都编得出来?”
两人还在冷战,苏容也懒得看他,只也冷冷道:“所以看着那小孩被打死你就开心了?”
“哪那么容易打死。”黎商神色淡漠:“等他幸存下来,这些事只会让他比同龄人更强大罢了。”
人和人之前的差距就是这样大,整个摄影棚里,除了他们,谁也无法切身体会这孩子身上正发生着什么。最近很流行讲原生家庭,虽然工作室网络营销一直有人负责,苏容没事也在网上转转,原生家庭是除去恋爱之外的一大流量话题,常见人在营销号下吵得面红耳赤。但凡挨打的树洞下,总有人跳出来道“我爸妈小时候也因为淘气揍我啊,扫把都打断了,我就不记恨他们”。
人类的同理心从来是悖论,没经过的人,如何想象挨打和挨打其实是有区别的,有理由的挨打叫做惩戒,至少有规律可循,而有种挨打,纯粹是发泄,做一百分照样挨打,因为外界受了气也要发泄到你身上。许多人想象被虐待的小孩,总是弱小可怜蜷在角落,不知道连流浪狗被虐待过也知道咬人,所以黄蕾她们无法理解小麦身上的戾气,不知道那其实是一种应激反应。她们只觉得诧异,思想一瞬间完成逻辑合理化,不再觉得他是受害者,只觉得他挨打是应该的。
没有人比小孩更敏感,他们清楚自己自己不被爱。身体上的虐待不过是其中一种,像一种激烈而熟悉的交流方式,长大后变成施虐者或者受虐者。也有纯粹的淡漠,或者驱逐,这样长大的小孩长大后会站得远远地看这世界,像黎商。
命运在这里分出岔路口,有些人早早被救出去,得到全部的爱,养成备受宠爱的妹妹,然而内心深处仍然有一处角落隐藏着一片废墟,无法诉说,因为说出口就像在否认自己得到的爱,甚至连觉得孤独也像是对Vi他们的背叛。所以他不说,而是本能地追逐着那些心中同样有着一片废墟的人,像好人爱上无可救药的坏人,因为心中阴暗面总要有一个表达的出口,那些旧伤口,难以启齿的孤独,和骨子里对这世界的不信任,黎商替他说了出来。
黎商是没有等到英雄出现的那个小孩,他一路在这种不被爱的淡漠中成长,经过许多暴力和漠视,幸存下来,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社会达尔文主义拥趸。他蔑视爱,对这世界也抱着审视态度,他坦然站在这里,像一片废墟中的幸存者,像是在说:是啊,我小时候有过一段不太好过的日子,但那又怎样,我活下来了,我很强大,漂亮耀眼,不需要任何人来爱我。
他不在乎什么旧伤疤,也没什么伤疤是勋章的想法,伤疤于他只是一种客观存在,就像他自己也是一种鲜明而强大的存在,像某种独特而危险的动物,漫不经心地穿行在这叫做娱乐圈的丛林中。
所以他笑苏容的小心思,用嘲笑口吻:“你真是多管闲事,你以为你说了那几句话,那女人就会对他好点,少打他几顿?这跟安慰剂有什么区别,还不如让他早点明白自己是个被淘汰的赚钱工具,就不会伤心了。”
他说的话残忍却现实,长痛不如短痛,但苏容还是瞬间被激怒了。
“你以为我就只会做这个?”
“嚯,你还准备干什么?成立儿童保护局?”黎商不屑地笑了笑:“别异想天开了,有这时间不如捐点钱做慈善,妹妹。”
他嘲讽完苏容,又懒洋洋过去拍他的照片了,苏容沉着脸,在原地坐了一会儿,眼看着已经拍到最后一套了,黎商的时间非常紧,整个拍摄不过两个小时,这还是临时挤出来的时间,很快要去赶下一个行程。正如黎商所说,有这时间,不如多赚点钱,捐出去救更多的小孩。
但苏容相信的规则不是这样的,九楼的规则也不是这样的,九楼的少年们来来去去,有留下的,也有稍作停留就消失无踪的。最多时也不过几十个,有男孩子,也有女孩子,显然是无法把所有城市边缘的小孩子们都收留。Vi也不会刻意去寻找,只是看见了,就有了责任。像隔着报纸听见有人受害,跟亲眼目睹却不施以援手,是不一样的概念。
但如何施以援手呢。
黎商笑他开儿童保护局,正中痛点,国内没有的恰恰就是儿童保护局,小孩几乎是父母的所有物,意外弄死不过伤心一阵,连谴责都像火上浇油,所以他连斥责也不敢,怕激起米妈怒火,回去关起门来打。只敢旁敲侧击提高小麦价值,还被黎商看穿嘲笑。
眼看拍到最后一套,人都围着看拍摄,苏容从椅子上站起来,悄悄走近那叫做小麦的小男孩,在他身边蹲了下来。
小时候日子不好过的小孩子大都敏感,因为需要敏锐的洞察力来逃避不知道什么会降临的毒打,所以对善意也很敏锐,只是不敢相信,仍然警惕地看着他。
“它叫什么名字?”苏容问道。
小麦握着小卡车的手指顿时扣紧了,盯着苏容,似乎在判断他会不会把自己的玩具抢走。但这陌生的青年人看着自己的眼神这样温柔,几乎带着点悲伤,小麦本能地觉得他应该是可以信任的。
“托马斯。”小麦说,紧接着他就后悔起自己这决定,把小卡车收回来,紧紧地抱在怀里。
苏容笑了。
“我小时候也有个很喜欢的玩具,是一套玩具士兵,我给他们每个人都起了名字,每天教他们打仗。”他垂着眼睛,睫毛有温柔的阴影。
小麦只是盯着他的脸,像是在判断他是不是在说谎。
身后人声喧哗,拍摄很快就要结束了,下午还有个品牌见面会,晚上飞S城,录一档新戏的宣传。现在并不是好时候,但也没有别的时候了。
苏容伸手,从口袋里拿出了钱包。
“小麦的记忆力好吗?”他天生擅长这样哄小孩的口吻:“能记住一串手机号码吗?”
“记不住!”小麦赌气般故意道。小孩子天生有这种敏锐,本能地知道哪些成年人不会对自己生气,越是被糟糕对待的小孩越需要这种经历,因为那种有恃无恐感让人感觉自己是安全的,被喜爱着的。不过大多数大人都忘了自己也有过这种时候,反而觉得他是熊孩子。
苏容果然没生气。
他只是笑了笑,然后拿出一支笔来,在一张钱上写下自己的号码,他不用名片,这是个坏习惯。他把这张钱折起来,卷成极小的一个卷,放进了那叫做托马斯的小卡车的车厢里。
“这是我的手机号码,如果小麦以后遇到危险,或者受了伤,迷路了,记得打这电话来找我,把这钱给超市老板之类的大人,借他们的手机打电话给我,不管你在哪里,我都会找到你的,知道吗?”
娱乐圈里混过的小孩,比普通小孩聪明得多,其实不用这样交代仔细的,但小麦显然很久没被人这样教过,听得很认真。只是神色仍然很戒备,带着点凶狠,看着他。
他不会打这电话的,苏容知道。他只会像黎商说的那样,这样过下去,幸存下来,长大,变成一个冷漠而带着戾气的成年人。更大的可能,是这号码被她妈妈发现,被曲解成某种肮脏的用意,或者被他拿去买糖果或者玩具,被陌生人传递,某天被谁好奇地打过来,成为一个尴尬而平庸的结尾。
但苏容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揉了揉小麦的头,然后笑着站了起来。拍摄结束了,他还有行程要赶,不能多作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