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容过了几分钟才进来。
他进来也不靠近,先在门边站了一站,黎商卧室没开灯,只有墙角一盏落地灯,苏容是黑魆魆一个影子靠在门边上,呆呆的样子。
“你知道每次你这样我都会想上你吗?”黎商声音慵懒地问。
苏容没说话,看来是真被欺负狠了,连黎商对他开黄腔也不生气了。以前就算再累,都要毫无力度地瞪他一眼,其实他最精力充沛时瞪一眼也毫无威力,反而是脆弱时候瞪人更让黎商觉得好玩,有种羽毛尖在心脏上轻轻挠了一下的感觉。
但现在苏容真一点力气都没了,按理说黎商应该觉得更好玩的,但却又仿佛不是那么回事。
“过来。”黎商叫他。
他还是乖乖过来了,也可能是冻狠了,黎商的睡衣他穿完全大了一号,领口也敞着,卧室里尽管恒温24度,仍然半天没暖回来,皮肤还是冰凉的。黎商伸手握了握他的脸,他手掌很温暖,有种皮肤都要被烫坏的错觉。苏容没说话,只是侧了侧头,把头靠在他的手掌上,闭上了眼睛。
风吹得他头发丝都是冰凉的,他把脸埋在黎商手里,被冻坏了的耳朵这时候发起烫来,他整个人都不舒服。
黎商没说话,只是揉了揉他的头发,他好起来的时候这样好,几乎要给人温柔的错觉。
“我希望时星这公司倒闭,他们干的事太脏了。”他埋着脸,轻声说。
“我听到了。”黎商说。
“所有人都知道。”他像在告状:“尹总也知道。”
“嗯。”
“我其实也知道,只是不知道是他们。”
他长在这圈子里,如何没听过?甚至也见过,但知道和亲眼所见总归是两回事。他是从这堆华丽的垃圾上长出来的植物,根都扎在这里,那些肮脏和繁华,都像分子一样包围着他,甚至成为他的一部分。
“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黎商淡淡道:“好莱坞以前也有,你看这么多电影,不看秀兰邓波儿?”
他连安慰人的方式都这样冷漠,但苏容竟然也觉得好受了一点。
“这也是你为什么想要出海远离人群的理由之一吗?”
“我没这么高尚。”黎商懒洋洋玩他头发:“我不像你,有这么多泛滥的同情心,一个人组成了一座儿童保护局。”
苏容被他气笑了,刚要反驳,手机亮了,是条消息,黄蕾大概也知道洛杉矶这个点应该在休息,所以只用消息报告,说他们已经顺利接到小麦了,由罗薇暂时带着,他很好,没有受伤,让苏容放心。
但第二条很快到来,苏容看了一眼,黎商看见他垂了垂眼睛,这是个伤心的表情。
他不止没有泛滥的同情心,他压根甚至没有同情心,但这次不知道为什么要问苏容:“怎么了?”
“没什么。”苏容继续蜷缩着躺下来,轻声道:“她说他们是在个箱子里找到小麦的。”
黎商玩他头发的手顿了一下,但很快就继续下去了。
“你还想听我家庭的故事吗?黎商。”
“你说。”
“我跟罗洋说的理由,每一个都是我师父亲身验证过,长大后父母找来要钱的是裴隐,为了要钱而一再加价,用虐待小孩来威胁的是我,走正规渠道没法剥夺抚养权,只能通过黑吃黑的方法解决的,也是我。法律没有用,花钱也没有用,这些人习惯用拳头说话,那只有拳头更硬,他们才听得懂。”
“我妈妈是个伴舞,算不上娱乐圈的,我爸我也不清楚,那时候还在香港,她和她当时的男友带了我一段时间,上台的时候就把我扔在后台,我就那时候遇到我师父的,据说他还教过我说话呢。后来我妈带着我回了内地,过了两年华天也到了上海,我师父也跟着过来,有次偶然撞见我妈的男友,但是没见到我,就问她我去哪了。我妈那时候已经失踪了,把我扔在老家,跟我舅舅他们过。我师兄Adam说,我师父找到我的时候,我跟个小泥人一样,认都认不出来了。”
“那时候我师父还没收过很多徒弟,没有经验,被讹了不少钱,主要是我舅舅,其他人也有份,不给就当他面打我,来来回回拖了很久。最后动用流氓才解决,不过很奇怪,我自己一点都不记得了,我身上也没留疤,我师父上次还说,他把我养得很好,一点伤疤都没有。”苏容轻声总结:“所以我觉得,我是很幸运的。说完了。”
“这就是你以前死都不肯说的故事?”黎商很淡定地问。
不怪他这样说,他实在问过苏容太多次,不过都是以讥诮,以胁迫,还有各种嘲讽,他天生没有好好和人说话的习惯,在感情这一科错过太多课,不能也不想理解,为什么一定要到了今晚,在这个昏暗的卧室里,在他没有任何要求的情况下,苏容却十分平静地把这故事说出来了。
他没有种过花,也不懂开花的道理,最脆弱的花,一定要等到阳光也好,水分也好,一切都温暖安全时,才会打开。
言语太乏力,苏容今天也不准备再试图教他什么道理,所以只是安静侧着头靠在他腿上,他蜷缩起来的时候总是有种小孩般的神态,这场景是很温柔的。
手机信息仍然在一条条进来,黄蕾似乎在补偿般地一步步跟他汇报:带着小麦到了公司了,给小麦换好干净的衣服了,带着小麦正在吃饭了……连晚饭的种类也拍了照片发来,好像小麦不愿意被拍,所以并没有上镜。苏容靠在他腿上,一条条打开信息看,只是不说话,手机的光照在他脸上,他的皮肤呈现某种干净如陶瓷般的质地。
黎商用手指勾起来划了划他的脸。
“你像在发光。”他说。
苏容有点迟钝地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是常年被他捉弄的后遗症,带着点防御的姿态。
黎商笑了。
“不是讽刺。”他保证。
苏容这才放下心来,继续看他的手机,看了一会儿,又来了新想法,忽然拨了个视频电话过去,那边黄蕾估计也没想到,连忙接起来,汇报道:“容哥,我们已经吃完饭了。”
“你把手机给小麦,我跟他说说话。”
他一面说,一面坐起来,很认真地对着手机镜头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他在化妆师中从来是不修边幅的异类,上班都没这么认真过,谁知道被这么严肃对待的小麦却毫不买账,黄蕾把镜头对过去他就躲,还用手来打手机。黄蕾只能解释道:“容哥,小麦好像不喜欢被拍。”
苏容向来好脾气,哦了一声,想了想,又换成语音,道:“现在没有镜头了,你把手机给他吧。”
就算这样,小麦似乎也不太愿意接,苏容说了句:“小麦,我是苏容。”过了一会儿,那边才传来呼吸声,只是不肯说话。
“你给我打了电话,记得吗?你被关在箱子里的时候给我打了电话,我说了我会找到你的,我没有说谎,对不对?”
小麦的呼吸似乎平静了点,然后才有点凶巴巴地道:“你在哪里?”
“我在洛杉矶,后天才能回国,你可以等我回来吗?这两天黄蕾和罗薇会照顾你,我很快就回来了。我会每天给你打电话的,回去的时候还会给你带礼物……”
小麦没说话,只是听着,过了很久,才“嗯”了一声。
“容哥。”黄蕾的声音又响起来,看来是小麦把手机还给她了:“还有别的事吗?”
“没了。”苏容本能地想挂电话,想起自己职责来,连忙嘱咐道:“对了,跟陈姝和孙晓说一下,秦月要把他们团队借过去一个月,做一档选模特的综艺。还有,帮我约一下有意愿的投资方,催秦月这几天就和他们把策划书做出来,我回国后好去跟投资方谈。”
“好。”黄蕾那边夹着手机奋笔疾书记下来。
苏容挂断电话,总算找回些许状态,也不再侧着蜷成一团了,而是舒展了一下身体,仍然是躺着的,只不过翻过来,像是伸了个拦腰,然后又发起呆来。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他忽然问黎商。
“嗯?”
“我在想,我师父收养我的时候,叶霄还笑他,问他,这么有爱心为什么不捐钱做慈善,救的人多多了,也不用带着个拖油瓶到处走。原话我记不清了,大致是这意思,我师父怎么回的我也不记得了。刚刚罗洋嘲讽我幼稚,我忽然想到我师父可以怎么回答了。”他这样躺着,反过脸来问黎商:“你知道我想怎么回吗?我还是跟你学到的。”
“怎么回?”
他眼睛亮晶晶的,抬着头看着黎商:“因为我能。”
因为真正幼稚的人没有这个能力,而全然现实的人又没有这个心,因为光是捐钱无法拯救人的一生,把一个小孩从泥淖中□□,种在并不算完美的地方,但用最好的心去照料,最终他也会长成阳光向上的样子。
真好,他已经不是那个二十年前的五岁小孩,他已经长成今天的苏容,他聪明而强大,柔软却坚决,他可以像成年人一样和这圈子里手握权力的人周旋,也可以保护他想保护的人。就算不能救下每一个,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对于眼前这一个,他可以改变他全部的人生。小麦不会再穿脏兮兮的衣服,不会再挨打,不会被关在箱子里,他会有很多玩具,也许不是每天苏容都能陪着他,但苏容会一直带着他,他会安全地在爱中长大,就好像二十年前的苏容一样。
“我要给他买童话书,买乐高玩具,我会给他讲睡前故事,我还会带他去游乐园,我……”苏容迫不及待地宣布,许多构思,一个又一个从他脑子里冒出来,像他在迪斯尼看过的彩虹泡泡机,多好呀,小麦会得到苏容得到过的那种爱,还有许多苏容那时代没有的好东西……
他说话的时候,黎商忽然低下头来亲吻他,他像是对苏容的话毫无兴趣,甚至像是压根听不下去,故意打断他一样。然而苏容兴致高得很,他完全摆脱了罗洋留下的阴影,开始构思起自己和小麦的未来,说到高兴,甚至比划起来。
最后黎商不得不翻身把他压在身下,然后吻住他的唇。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黎商问他。
他俯身下来,阴影笼罩着苏容,这是非常危险的姿势,可惜苏容沉浸在自己的构思中,完全没反应过来,只是眼睛亮亮地看着他,一脸无知。
“什么?”
“我想试试昨晚没对你做完的事……”黎商凑近他耳边告诉他:“也许这一次,你会忍不住哭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