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讥诮

“你应该要知道,这样是没法追到喜欢的人的。”一个声音带着笑意从他侧面传来。

黎商神色一瞬间就冷下来,朝发出声音的方向看过去,苏容找的这地方其实很隐蔽,他天生会找这种地方躲起来看东西,也给黎商堵他提供了便利。这是片场角落的一个小通道,夹在两个片场之间,却是个转角处的死胡同。说话的人是另外一个片场过来的,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标准脸,他是上一代明星的标准脸,英俊而端正,据说年轻时也不算好脾气,这些年反而成了业内艺德代表了。

“是不是上了年纪的人就爱听墙角?”黎商冷冷问他。

靳云森笑了起来。

“抱歉,我过来找陆赫的,那边门锁了,走出来又怕打扰你们,不是故意听人隐私。”

黎商其实大部分时候都不失为一位有前途的年轻人,只是跟陆赫特别不对付。靳云森毕竟是天王,而且态度极好,他也不再为难他,而是往后退了一步,他其实并没有挡在路中间,这动作是让他快点过去的意思。

“陆赫在里面改剧本呢。”他甚至行使后辈的职责,替他指路。

靳云森笑了笑,大步走了过去,他要是就这样走过去,黎商也不会怎样了,偏偏他又停下来,回头朝着黎商道:“你知道吗?其实你跟我年轻时挺像的。”

“哦,是吗?”黎商懒洋洋敷衍:“借你吉言。”

“我认真的。”靳云森看着他眼睛道:“你很像我。”

黎商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抿了抿唇。

要笑靳云森丑,实在有点说不过去,他年轻时被公认帅哥模板,比黎商国民度还高,所以黎商只淡淡道:“那我比你年轻时演技应该好点。”

靳云森无奈地笑了。

“看来陆赫没说错。”

果然是和陆赫一丘之貉,黎商也懒得再装,问道:“他说我什么了?”

“他说你可能有点情绪问题,尤其是跟年长的权威男性相处的时候,很有逆反心理,甚至会主动挑衅,可能是心理上的弑父情结未完成。”

这一段话把黎商说得面沉如水,其实他和陆赫的关系确实不只是一部电影的仇这么简单,在陆赫之前,黎商也跟其他中年导演合作过,都相安无事,甚至跟靳云森这类资深前辈也同台过,从来没起过什么冲突。一切都不过是工作而已,没人跟钱过不去。

但陆赫铁了心要驯服他,他合作过的当红男星不知多少,有能吃苦被他当牲口折腾的,自然也有不愿意吃苦合作了一部就没下文的,不知道他为什么认准了黎商。大概也因为黎商确实脾气硬,个人边界明显,又冷漠,还不是外行人不懂的那种傻犟,陆赫剪到一个镜头不剩,其实也有点故意搞他,不然没必要这么绝。黎商反应也绝,两人针锋相对一直到如今。说结仇,一个愿意选他演,一个也真演,但见了面仍然连话也少有,有也是互相讽刺。

“或许我只是讨厌爱说教的老年人。”黎商冷冷地把他扫视一遍:“比如你。”

“倚老卖老。”

“什么?”

“用这个成语形容,比较简洁。”靳云森耐心教他。

黎商对他这种给对方提供弹药的行为不予置评,但显然也并没有被打动,理也懒得理。

“刚刚跟你吵架的那个是你什么人?”靳云森又问。

“关你什么事?”黎商直接用英文回他。

靳云森也是难得一见的好脾气,见他态度这样糟,笑了笑,不说话了,但也并没有走。过了一会儿,又忽然道:“你们现在的青年就是这样,眼里只有肉体……”

黎商听笑了,像是难以相信娱乐圈还有这样迂腐的人一样:“你说什么?”

“是的,你们现代的青年就是这样。你们眼里只有肉体。我们那个时代可不同。我爱得越强烈,就越是不注意她的肉体。你们只看到腿、脚踝和别的什么,你们恨不得把所爱的女人脱个精光,而在我看来。正像阿尔封斯.卡尔——他是一位好作家——说的那样,”靳云森缓缓念道:“我爱的人永远穿着一身青铜的衣裳。”

他的台词是影帝级别,还并非学院派,而是乐子佼的文艺电影里那种平铺直叙的念白,正适合这样昏暗的走廊,光也暗,越发显得他眼神如同云影掠过的森林,有年代感的翻译文字也被他念得情深似海。

可惜黎商从来不看文艺片。

“哦,这又是谁说的?”他语气仍然不屑。

“列夫托尔斯泰。”

“那恭喜你,发现了阳痿的俄文说法。”

靳云森失笑,他似乎并未被黎商的无礼而激怒,仍然笑得淡定,问道:“你是一直这么愤世嫉俗吗?还是今天特别严重?”

“那你是一直这么欲望淡薄呢?还是上了年纪有心无力了?”黎商反问道。

“不是,我年轻时也跟你一样,什么事都能想到性,不过我跟你不同,我更霸道点,自己也在外面玩,但又觉得别人对我有心思是很肮脏的事。那时候有个人就对我念了这一段话,不过我那时候和你一样,并没当回事,也不知道他的心思干净,是我想得脏了。现在想想,我那时其实什么都不懂。”

黎商似乎对他这段交心的话仍然无动于衷。

“那人是谁?陆赫?还是明星?郁蓝?白琉璃?”他只管捡和靳云森同时代的人猜:“不会是聂行秋吧?他不是死了吗?”

陆赫对他的评价其实很中肯,他就是故意挑衅,一定要看靳云森撕破温和面具,证明他不过是个喜欢说教的伪君子,到时候再取笑一番。他对普通的年长者,一起赚钱的人,不care他的人毫无反应,反而是那些想要教化他纠正他的人,不管是不是好意,都要逼出对方的恶意才罢。

他似乎在审视人性。

聂行秋三个字出来的时候,靳云森果然脸色微变,其实黎商就连那段猜测过程也多半是挑衅,靳云森和聂行秋的一段公案,举世皆知,黎商在圈子里四五年,怎么样都能听到端倪。就跟陆赫记住他的“海葵少女”一样,只要记忆力够好,随时可以拿出来嘲笑人。

当年香港电影圈三王一后其实是后评的,巅峰期其实是聂行秋和周子翔两位影帝平分秋色,号称一正一奇,这格局一直演变下来,历经靳云森和米林、齐楚和涂遥、陆宴和叶岚,一直到今天的夏弋和黎商,都是一位极端正和一位极惊艳,不过演技是越来越弱,渐渐只以风格类型划分了。

靳云森进圈稍晚,而且天资有限,最开始是因为极英俊,又年轻,那年代并不流行只有长相的偶像,他在艺校也不是顶尖成绩,好在遇上聂行秋。他算是聂行秋一手带起来的,亦师亦友,因为聂行秋一直单身,各种关于他们的绯闻也没断过,不过靳云森向来桃花运好,船王女儿等他结婚都等了许多年,更不用说年轻时交往过的那些女明星。

聂行秋去世时他在开演唱会,葬礼也并未参加,反而更加坐实传言,因为提携之恩深厚,没有特殊原因,不应该这样绝情。其实聂行秋是出了名的圣人,路边被小朋友叫住也会乖乖签名,温润如玉,其实骨子里性格极为坚韧,演员工会是他一手促成,后来几次联合演员反对业内恶习的行动,也是他领头,为此甚至被公司雪藏过一年。更不用说做过的慈善,当初拍戏,黑帮找剧组女演员麻烦,满组人噤若寒蝉,只有他站出来,对方反而敬他有胆量,放过了那女演员。

这种故事要找还有许多,总归是完人,更显得靳云森薄情寡义,现在来装什么深情。

但靳云森年轻时脾气孤傲,现在反而有点像传言中聂行秋的性格了,黎商这样挑衅,他还能继续折回去聊托尔斯泰:“那本书故事太伤心,你还是不要看了。”

“我都不知道你这样博学,”黎商问他:“后天自学的吗?”

靳云森笑了,这青年比年轻时的他不遑多让,一身硬刺,而且极难相信人,宁可杀错不肯放过,身后自然是尸横遍野,他不会被激怒,但也并不觉得好笑,反而有种宿命般的悲凉感。

“是啊,我早年是没什么机会好好看书。”他干脆挑明了黎商的讽刺:“我小时候家境不太好,一家人住在潮州渔船上,家里有七个姐妹,我爸是个渔民,最爱喝酒,喝醉了就打人,打我妈,在我家那边,小孩不能算人,只能算财产,我小时候每天就是轮盘赌,七分之一的概率挨打。所以我年轻时候跟你差不多,也嫉世愤俗,满心想着报复。我在艺校上学,看到主角原谅了害他家破人亡的仇人,肺都气炸了,死都不肯演,宁愿打零分。一路睚眦必报,决心跟这世界斗到底。”

“那我还是不如你。”黎商仍然不肯好好说话:“我没你变态。”

“那你怎么不肯跟这世界和解呢?”靳云森反问他:“你现在什么都有了,相貌,财富,年轻,智慧,只要你往前走一步,这世界就会拥抱你。”

黎商不说话了,只是冷笑着看着他。

“谁叫你来当说客的?马丁路德金?”

“是陆赫。他说被你气得不轻,叫我來看看。”

“哦,他吵不过我就叫人帮忙是吧?”

靳云森又笑了。

“你这么厉害,怎么不见你自己儿孙满堂,跑来治我?”

“医者不自医。”靳云森笑了一会儿,又正色道:“说真的,我知道你看不惯,但人性生来如此,你不和解,如何去爱人,世界也只有一个,你不跟这世界和解,怎么过上幸福生活?”

“你又知道我想要追求‘幸福’了?”

“那你想追求什么?”

“这话不应该我问你吗?”黎商始终不为所动:“怎么看都是你的年龄离人生终点更近一点吧?”

“我没跟我父亲和解,但我跟亲情和解了,我相信除了索取和控制之外,亲人之间还能有点别的。我也没来得及跟爱我的人和解,但我接纳了我自己,也相信真正的我是值得被爱的。”

“那恭喜你,现在圆寂应该能烧出舍利子了。”

靳云森失笑。

陆赫讲戏刚讲的僧人,他就学到了这个,他不是不聪明,他只是把学到的东西全部用在了他的方向,他像一座高墙矗立的城市,城外还摆满锋利的鹿栅,边界分明,像要接近他的人得自己倒戈卸甲摊开给他看,才有一丝可能得到接近的可能。也正因为他这样英俊,年轻而富有,所以这样的人不会少,更加巩固他的逻辑,永远有源源不断贡品送上门来,不用反思自己的问题。所以墙越筑越高,成了个暴君。天生的优越条件成了他的枷锁,让他深陷在这种不公平的权力关系中,等到他真正想见的人来了,他也打不开城门了。

“去做件事吧,黎商,不拘什么事。拍个电影,谈场恋爱,建座房子,不要总是冷眼旁观,去做点什么,真实地生活一次。你会发现自己掌镜的感觉,是坐在这里谈一百次分镜都没法比的。”

“好建议,不过有一点你好像还不知道?”

“什么?”

“我不喜欢电影。”

作者有话要说:我爱的人永远穿着青铜的衣裳——《舞会之后》列夫托尔斯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