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飞机上大家都是睡过去的,在片场待惯了的人刚回到繁华世界,常常有种不适应的感觉,何况是面对熙熙攘攘的接机粉丝,连负责这方面的黄蕾也有点应付不来,上车时还在跟罗薇抱怨:“鞋都差点给我挤掉一只。”
暴风眼中心肯定是黎商,他以前走机场就总是黑脸,本来就是有距离感的一张脸,还冷若冰霜,更是拒人千里之外,娱乐圈虽然流行冰山人设,其实粉丝大部分都是叶公好龙,毕竟谁也不是受虐狂,还是对粉丝好的明星更受欢迎。所以Rita磨了很久才给他磨回来,现在偶尔也会跟粉丝打招呼了。
然而今天他像是又退回三年前,一张脸冷得吓人,好在粉丝们久别胜新婚,也不觉得。黄蕾她们也不太敢说,毕竟这事以前一直是经纪人负责说。
苏容不是没察觉,但他以为黎商只是在飞机上没睡好,况且只一次,下次再说不迟。而且他的注意力其实多半被小麦吸引走了。
小麦今天不知道怎么了,一直不太舒服的样子,闹个不停,倒不是大吵大闹那种,只是有点哼哼唧唧的,给他干什么都不乐意,早上出发时苏容给他穿鞋,他就开始不太配合,一直扭着往苏容怀里钻,量了体温也没感冒,苏容还以为他是没睡够,结果在飞机上睡了一觉,开车回公司,他还是不开心,在安全座椅上扭来扭去,玩具也不玩了,倒像是在在生什么闷气一样。
但这一天实在是忙,一下飞机就送黎商去彩排,还是迟到了——太久没回北京,忘记了堵车的厉害,被堵在路上足足一个小时,走走停停,苏容本来感冒,弄得都快晕车了。好不容易把黎商送到,那边导演笑眯眯,道:“没事没事,到了就好,这次的舞台走位有点复杂……”
这话一出,苏容就知道基本要排到下午了,晚上还排了个活动,是黎商代言的品牌的年会,说是蓝血品牌,其实再大的奢侈品牌到了国内也本土化了,一样爱面子要热闹,亚太区一把手亲自点名,要黎商过去帮忙撑台子。
他于是把黎商留在晚会现场彩排,留下黄蕾跟他,自己跑去品牌方年会看场地对流程,越是这种私人活动越要谨慎仔细,因为容易松懈,其实曝光也是分分钟的事,夏弋去年也是被自家金主叫去内部年会,结果被起哄喝交杯酒,还录了视频传到网上,穿得又薄,后来夏弋家为了买那视频就花了将近八位数。
对完流程,又跟品牌方负责人寒暄两句,看似是说笑,其实是明晰边界,让他到时候不要让主持人搞什么即兴加节目,发福利,抽黎商的女粉丝上来互动之类,免得闹僵了大家没面子。负责人显然也知道黎商在业内的“赫赫凶名”,笑着道:“我哪敢啊,借我两个胆差不多。”
弄完这个,回到公司已经是下午四点,苏容总算有时间坐下来吃饭,一边用茶泡饭一边拿着手机看信息,黄蕾把黎商中午的食谱发了过来,还问苏容是不是已经到公司了,苏容说是,她发了个坏笑表情过来。
当时苏容还不知道为什么,结果吃完饭回了自己办公室一看,桌上一束花。
这次是浅色系,配色很清新,稍微平易近人些了,也有青苹果色的绣球,也有棉花和奶白色的月季,里面还有糖果和马卡龙,苏容以为是装饰,结果弄了一颗下来,还真是能吃的,花也有意思,不像是鲜花的样子,苏容拔了片花瓣下来确认了一下,应该是永生花。
黄蕾还在那絮絮叨叨说什么这束花可以好好收藏之类的话,苏容看得头疼,干脆去找小麦,小麦正在楼上的练习生宿舍玩,这一波练习生要出道了,可能要拍团综,宿舍翻新了一波,很漂亮,还弄了个大书架,可惜书没人看,小麦现在已经有了苏容当年的样子,自由自在地在百里传媒的楼里穿行,把这宿舍当个图书馆。
但今天小麦还是不开心,苏容找了一会儿他没找到,发现他躲在个杂物间里,一个人念念有词地拿玩具小兵打仗。
“中午吃了什么?”苏容顺手摸他的头:“下去玩好不好,这里灰太多了。”
小麦不说好也不说不好,还是之前别扭的样子,不像是生苏容的气,因为苏容摸他的头,他就过来抱住苏容的腿,也不说话。苏容向来善于和小孩相处,普通人讨小孩喜欢都是因为脾气好,他是真有种小孩视角,知道小麦纠结的事大人也许觉得好笑,但在他心里一定是了不得的大事,所以也不催他,干脆蹲下来,陪他玩了一会儿,才问他:“我背你下去好不好?”
小麦虽然还在别扭,但还是想被背的,犹豫了一下,趴在了他背上。
苏容背着他往楼下走,路上遇到公司里的人都开玩笑:“小麦多大了,还要背,好意思哦。”他只是笑笑,小麦听了,默默把头埋在他肩膀上。他在苏容手上养了一个多月,还是瘦得像只小猴子,其实苏容倒不是有意惯坏他,只是他面对小孩的时候总有种惊异,这样的细胳膊细腿,轻轻一摔就坏了,这么小而脆弱的生物,在这样庞大而危险的世界里,要渡过多少难关,才能平安无事长到成年,他几乎都想不起自己是如何度过那些漫长的岁月了,只是看见小孩就觉得心软。
这个点电梯里反而人少,苏容故意叫他:“小麦帮哥哥按楼层。”
小麦其实是听话的,真就乖乖伸手按了楼层,电梯里灯光明亮,苏容有意不去看墙上的镜像,侧着头轻声问他:“小麦能不能告诉哥哥为什么不开心呢?”
他问了之后,小麦久久没说话,就在他以为小麦不会回答的时候,却听见背上的小麦轻声道:“为什么你要做我哥哥呢?”
“因为我喜欢小麦啊。”他本能地这样回答,说完后不由得一怔。
他明白了小麦问的是什么。
公司有暖气,他穿得很薄,可以清晰感觉到小麦贴在自己背上的温度,被小孩子全心信赖的时候,其实自己也能感觉到的,苏容以前从来不知道,那是一种这样巨大的责任。
“那小麦希望我做你什么人呢?”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紧张地问道。
小麦许久没回答,但苏容耐心等,一直等到背上的小孩子轻声说出了他这样纠结和痛苦的原因。
他说:“我想你做我的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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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小麦哄睡了之后,苏容打了个电话给林飒,说“我现在有空”,林飒也爽快,直接道:“那我现在下来,老地方等我。”
老地方不是别的地方,就在百里传媒的厂房后面,有一片空地,四周堆满报废的机器,有个小门可以过去,到处是铁锈,谁没事也不会过来,是苏容的秘密基地。早在黎商出现之前,那时候百里传媒刚刚建立,下面还是一大片废弃厂房,苏容就已经找到了这个地方。其实林飒以前没怎么来过这里——他当年出走是直接从华天走的,他们师兄弟的“老地方”其实在华天大厦里的一个杂物间里。但是回来之后,苏容还是第一时间把这地方给他看了。
他下来的时候,看见苏容站在铁丝网旁边抽烟。
他回来得晚,不知道苏容抽烟又戒烟的过程,所以是第一次看见苏容抽烟,但没有多问,苏容也不说话,看了他一眼,林飒是拖着个箱子下来的。
北京的大风天,总让人有种躲起来的冲动,纸张直接拿出来容易吹散,两人在一台不知道什么机器后面围成个半圆,林飒把箱子里的文件往外倒,苏容点火,橘色的火光摇曳着,打印满字的纸张一点就着,很快烧起熊熊大火,厚厚的一叠纸张从边角开始卷起来,很快变得焦黑,破裂开来,被风卷着上了高空,然后粉身碎骨。
两个人全程都没说话,期间苏容还找了根棍子来,把堆在一起的纸推散——太厚了,烧不透。棍子一拨,火光就登时大亮,无数细碎的火星如同萤火虫一般飞起来,炽热的温度像一只无形的手,抚摸着人的脸颊,这场面像一个古老的祭祀仪式。
“像不像烧纸钱?”林飒还有心思开玩笑。
苏容还是没说话,他其实总有点漫不经心的,难得这样专心致志,盯着火光,像跟这一堆文件有仇,非要看着它们烧得干干净净了才开心。
其实他们都知道林飒烧的不是纸钱,他烧的是他过去的七年时光,所谓人生最青春的七年,也不过弹指一挥间,值得不值得,都付之一炬。林飒是雅人,他不觉得可惜,苏容不行。
“今天小麦说想要我做他爸爸。”苏容忽然道。
“那是好事啊,说明这小孩爱你。”
苏容没说话,他有时候也像小麦,要有足够的耐心等,他才会把心里那些煎熬他的话说出来。
“上次黎商跟我开玩笑,说小麦是我儿子,我说不是,他说我傻。我当时没听懂。”他盯着火光,终于道:“原来他比我了解小麦。”
林飒听得懂他。
许多人都对苏容收养小麦很惊讶,他们惊讶的不是他收养小孩这件事,这很正常,苏容不过是在重复Vi收养他的过程而已,但为什么是小麦呢?黄蕾问,裴隐问,连佟晓佳都好奇,其实连林飒第一时间都没明白,直到看到小麦生气的样子。
为什么黎商比苏容了解小麦,因为他曾经就是小麦。大部分被虐待的小孩会变成惊弓之鸟,其中极少数的一些,因为天赋高或者心性顽强,反而会快速地成长,竖起厚厚的城墙,他们也会察言观色,但是是为了攻击,他们会很快进化成全新的人,是比他们的虐待者更强大的人,聪明而冷漠,对这世界嗤之以鼻,游戏人间……
所以黎商一眼就明白小麦想要什么。所以苏容忍不住收养小麦,他回不到十年前的纽约街头,找到那个离家出走睡在纸箱里的黎商,这个念头日夜折磨着他,所以他本能地用全部的爱和耐心去弥补小麦,不是为了证明,不是为了惋惜,只是为了在想到当年的黎商时心里好受一点。
他没有办法不原谅黎商,因为小麦在这里,每时每刻,解释着黎商为什么会变成今天的样子。他辛苦筑起的防御,一句话就溃不成军,他是丢盔弃甲的士兵,待宰的鱼肉,这场拳击赛没有尽头,下不了手的拳手,一定会死在擂台上。
“师兄,你当时怎么下决心结束这一切的?”苏容轻声问道。
林飒回来之后,苏容从来没问过这问题,但就像那个电话,只要他问,林飒就回答。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很平常的一天,那天我起来,在厨房吃早餐,我记得很清楚,是个大晴天,厨房的地板上全是阳光,吃着吃着,我忽然觉得,我想走了,然后就离开了,萧肃那时候刚好在外面宣传,我们没有见面,也没有吵架,就是觉得应该走了。所以出来的时候什么也没带,只有一张卡和一个手机。”
“是觉得忍不下去了吗?”
“不是,”林飒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一个更合适的说法:“其实更像是某种求生意志,就像你想在浴缸里淹死自己,但到最后总会忍不住浮出水面那样。应该是触发了心里更深处的某种自保机制吧。”
“你觉得我也会有这种自保机制吗?”
林飒显然不知道这问题的答案,但他沉默了许久,然后道:“我会当你的自保机制。”
苏容没说话,只是走过来,像抱一棵树一样抱住了林飒,把额头抵在了他的肩膀上,他手上还拿着那根拨火的棍子,这场面大概不会太好看。
但林飒只是安慰地摸了摸他的头。
“想做点有意思的事吗?”
“什么事?”苏容闷声闷气地道。
“纸钱烧完了,我们还可以烧点别的。”
其实苏容还是胆子小,刚听说烧别的,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等到林飒带他上了三楼,打开工作室的门,把里面的衣服搬出来的时候,他就完全不敢乱来了,还劝起林飒来:“别烧啊,多辛苦才做好的。”
林飒都听得笑起来:“设计作品原来看辛苦的?”
“那也别烧啊。”
“我要推翻重做,留着也没用,还限制思路。”
“那至少留着这件,还有这件,这件也可以……”苏容自己也觉得越说越不像话,补救道:“给我给比烧了好。”
他抱着的全是重工的全手工晚礼服,真丝面料,钉珠绉纱,层层叠叠的塔夫绸,织锦日本缎……林飒被他逗笑了:“怎么,你要穿裙子?”
“我留着有用处的……”苏容只管坚持:“你不是就要开设计秀了?再重做这么多别说春夏了,秋冬都赶不上了。”
“赶不上就赶下一季。”林飒笑眯眯:“我刚刚忽然想通了,管什么可穿性呢,上赶着做流行时装也没意思,不接地气就不接地气,干脆高雅到死,卖不出去就卖不出去,饿死完事。我也是被Zacposen吓到了,现在想想,挺没劲的,其实七年前我就因为这事在犹豫,改了七年没改掉,干脆不改了。”
林飒的设计风格像他做人,骨子里的浪漫主义,当年学设计时偶像是Dior的JohnGalliano。其实这次他回来苏容也觉得他的风格简洁许多,没有当年那种近乎癫狂的华丽浪漫了,更偏日常了。当然也更适合做个人成衣品牌了,毕竟说一千道一万,顾客买单,买回去是要穿的。况且现在整个时尚界都在向潮牌低头,几百年的蓝血品牌也走起街头风,林飒这场秀其实是要找投资做个人品牌的,自然要考虑这后果。
但苏容没想到他忍到最后,还是破了功,也知道他是认真的,不由得有点犹豫起来,抱着衣服不说话了。
林飒看出他心思,笑道:“放心,这些都是我折中后的产物,我烧了这些,做更漂亮的给你玩。”
“真的?”
“真的。”
于是两人重新返回火堆边,只是这次烧的东西比文件珍贵太多,林飒扔一件苏容就肉痛一下,眉头越皱越紧,轻薄华丽如蝉翼的礼服一投入火中就冰消雪融,真丝焚烧的味道闻一次就忘不了,也许是心疼到了极点,苏容有点恍惚,看着林飒的脸,隐约想起了他当年的样子。
其实这七年他也没变过,仍然是那个闲云野鹤毫无挂碍的林飒,高来高去,有些事只有他会做,别人想都想不出来,谁会在晚上九点的大风里烧全手工定制的晚礼服呢?不过话说回来,烧潮牌就没这个效果,因为光是贵,并不美,烧一万件T恤也比不上一天只能织几寸的锦缎在火中燃烧的景象。
大约这样诡异而罕见的场景确实能刺激人的认知,苏容都觉得看得灵感迸发,大概烧完这一场,他也能设计出几件衣服来。
“这样看来,说不定妹喜也是个设计师。”林飒一边看一边还开玩笑。
苏容并没有接这个笑话,其实他也没听懂,他在想别的事。
这场火不止给了林飒勇气,大概也给了他不破不立的勇气,火光红红地映在他脸上,倒像他眼中神色也在变幻似的。
“黎商还在给我送花。”他忽然道。
“我知道。”
“他上次说我故意不跟他睡是为了钓着他。我这段时间细想了想,可能真的是因为我潜意识里也觉得,他跟我发生关系后就会失去兴趣了,所以不敢去赌……”
他只盯着火光,没看见林飒在听见他第一句话时眼神瞬间的凌厉,只知道林飒没有打断他。
“上次我说我和黎商睡了,你说还差得远。”他转过脸来认真地看着林飒道:“到底还差多远,师兄,你教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