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容在几天之后才渐渐缓过来。
他在黎商这听不到什么好话,而且黎商也不知道是天生缺陷还是文化使然,对于亲人之间的羁绊真是一点理解能力都没有,就连他自己给黎蕊钱其实也不在他的观念里面,用他的话说,叫“就当做慈善了”。苏容先还当他是因为童年被黎蕊忽视的缘故,认真和他聊,结果发现他就是没这个亲人之间要互相牵绊的概念。
他只好去找林飒,林飒向来厉害,一心两用,一边做衣服一边听他说完,也笑了:“其实我也看出来了。”
苏容这时候已经没什么生气的力气了,只垂着头道:“都知道,都瞒着我。”
林飒放下手里的东西,摸了摸他的头。
“人生就是这样的,各有各的缘法,强求不来的……”
他话没说完,苏容连忙抬起头来,紧张地看着他。
“你不会也要出家吧?”
“哈哈哈,放心,我是无神主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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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容蔫了半周,还是跑去了Vi旁边,跑过来也不说话,只安静站在一边,有点垂头丧气的。Vi也不说话,只是安静做事,他其实也是有带小孩的经验的,知道这事跟生二胎差不多,大人越当回事郑重其事询问意见,小孩心里越不安,反而要维持一切如常,才能让他觉得安全。所以他只是和以前一样,等苏容自己慢慢缓过来。
要是苏容知道Vi在想什么,大概就不会这样担心他是自己师父要斩断的“尘缘”了——他过了生日就虚岁二十七了,但在Vi心里,他还是那个需要照顾的小孩子。
不过就算Vi不说,他也慢慢缓过来了,因为Vi还和以前一模一样,戴着帽子,围着围巾,做衣服的动作又快又便当,他在做一件乳白色的旗袍,绉纱料子上面有浅色的暗纹,这种旗袍最好看是穿在人身上的时候,只要稍微一动,就像湖面一样,会带着波光。
“这个是女主角的衣服吗?”苏容忽然问。
“嗯,蒹葭的。”
他一听Vi叫蒹葭名字,又不开心了,不过好歹是缓过来了,就在台子旁边坐着,帮忙做做扣子什么的,Vi问他:“你不是经纪人吗?怎么不去看拍戏?”
“黄蕾跟着呢,我才不看。”
他其实也确实是窝里横,在自己人面前又心眼小又爱皮,Vi也还是像以前一样惯着他,也不说他,继续做衣服,做着做着又听见他问:“师父,你真要去当和尚啊?”
“我又没住在庙里。”Vi见他稍稍放心,又逗他:“等我住到庙里去了再说吧。”
“那我把你庙拆了。”
Vi忍不住笑了,揉了揉他头发,道:“你还真是跟我年轻时候一个样,其实这世上的事勉强不来的。”
“裴隐才像你呢,再说了,我哪里勉强了……”
“你不勉强,为什么把钱全做到九楼的账里呢?九楼的情况你跟我一样清楚,光靠一个人是撑不起来的,不过是浪费钱罢了。”Vi说着,忽然起身,从包里拿出一张卡来:“你投的那些钱,我都没动,全给你存起来了。你别总跟林飒学,有时候跟裴隐学学,也挺好的,能赚钱的时候就好好攒钱。你在这圈子里,有时候也得迁就下圈子的规则,这里惯例是先敬罗衣后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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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容到三天后才看见那身旗袍上身的效果。
乐子佼的电影,出了名的故事性弱,但也有人说,他不是剧情弱,是戏剧感弱,他的剧本常常跟现代戏剧是反着来的,不会把所有故事都压缩在一段时间和空间里发生,这样做的高手是陆赫,但生活本来没那么多戏剧冲突。所以乐子佼的电影真实,后劲足,一代代青年男女都能在他的故事里找到自己的影子。
他永远是演平凡人的故事,拍武侠也好,拍犯罪也好,甚至连帝王将相,都在他的镜头下呈现一种触手可及般的质感。这次的剧本主线更平凡,原著小说讲的是一个一直生活在海岛上的叫小武的青年,从小跟着爷爷打渔,到海边的渔村卖,乐子佼连选的小演员都是路边随便抓到的渔民孩子,有一段夜戏,是小武跟着他爷爷卖完鱼划船回家,沿着海边的护坝一直走,小男孩一直用当地的方言念鱼的价格:“大蟹一块五一只,蛏子五毛一斤,弹涂和虾姑不值钱……”夜色里爷爷提着的灯一晃一晃,越走越远。
然而他下一场戏就拍小武长大了,成了干瘦清秀的青年,提着鱼篓一个人回家,没有葬礼,没有坟墓,只在他家里的布景有个牌位,不着一字,是乐子佼的风格。
黎商演的男二俊霖,是小武年轻时的玩伴,最好的朋友,跑去外面读了大学,有一场戏是他考上大学,在海边的饭馆摆酒,小武也去了,很热闹。酒席当中的时候,小武忽然一个人跑到深夜的海滩边上,灯火通明的饭馆远远地点缀在画面的一角,很快俊霖也出来找他,手上拿着烟,说是叔伯给他的,是认为他已经成了大人的意思,小武说“你不会抽烟啊。”他说:“总要学会的。”
他一面说,一面拿出一根来教小武抽,小武不想学,被他硬塞着抽了两口,呛得不行,俊霖抽了一口,也呛到了,两人看着对方的狼狈样子,都笑了起来。
下两场戏,是俊霖坐着的船在海上开远,小武坐在他海岛上的小房子里,拿着那包烟,试着想学会抽烟。
苏容看原著的时候,一度以为小武是喜欢俊霖的,然而紧接着俊霖读完了大学,从大城市回来,带了个非常漂亮的女朋友,就是蒹葭演的蕾蕾,黄蕾看原著的时候因为这名字笑得不行,说:“完了,BOSS和檀华都爱我,这也太幸福了。”
檀华是扮演小武的演员,小武第一次见蕾蕾的戏,就是在这个小渔村拍的,集市上的人说村长的儿子回来了,小武匆匆卖完了他的鱼货,跑到码头去看,渔村是靠船跟最近的城镇联系的,一艘漆成白色的渡轮,原著里写,小武见过它第一天下水的时候,觉得它这样崭新,又威风,但是当蕾蕾出现在船上的时候,她像个落难的公主,而渡轮就成了那个容纳她的简陋的树洞。
第一次坐这种旧渡轮的蕾蕾在海上晕了船,还吐了,脸色苍白,漂亮的海藻般的长发也被吹得凌乱了,但还是一眼就烙进了小武心里。后来的日子里,小武一直是以一个暗恋者的视角悄悄地观察她,她不喜欢吃鱼,她礼貌而疏远的笑,她在海边踩浪花的样子,她甚至和俊霖上了一次小武的小岛,小武手足无措地收拾房子迎接她的到来,但她意外地喜欢小武房子里的那扇窗户,说像海子的诗,海岛上开了一片万年蓬的野花,白色花瓣黄色花心的菊科小野花,她也喜欢。她还惊讶地发现小武爱雕的木头人非常有艺术价值,那场戏她穿的就是那件奶白色的旗袍,布料柔软地包裹着她年轻的身体,她弯腰下来的时候,甚至有些头发丝飘到了小武的脸上。
原著说她身上的香味像某种水果,不管是什么水果,一定是珍贵而甜美的。
蒹葭的演技确实很好,那段戏她和檀华都演得极好,几乎可以闻到某种甜美而深沉的情愫在空气中蔓延。她的妆极淡,光从窗户里照进来,明亮无比,她的发丝呈现一种半透明的金色,圣洁漂亮得像一樽神像。
不过乐子佼讲戏的时候,说俊霖才是意象,他认真地跟黎商解释:“俊霖更像是某个虚无的意象,是城市,是现代社会,是渔村的富庶,是外面的世界,小武怕他,在他面前有深深的自卑,但又清楚地知道,蕾蕾是属于他的。蕾蕾代表他的梦想,他向往又因为胆怯不敢去触碰的东西……”
黎商油盐不进:“你直说让我演个花瓶就行了。”
“不是花瓶,是意象,俊霖不只是男配,他是这个电影的灵魂人物,如果没有他,这只是个平庸的故事而已……”
他在片场说还不够,散了戏还追着黎商说,给黎商说烦了:“我演的镜头不是过了吗?”
“过了是过了,但你要认真听我讲,演员是要有信仰的,有时候导演也不能全都知道,最懂人物内心的是你,比如,你觉得俊霖知不知道小武喜欢蕾蕾呢……”
黎商难得脾气好,忍了两次,第三次直接打断他:“不就是借着《海上钢琴师》的内核拍个故事,要聊信仰跟檀华聊去,别烦我了。”
乐子佼还是不如陆赫常年在外面打滚,风雨都见过,要是一般的俗人骂两句也没什么,黎商偏偏是又懂又刻薄,一句话就命中死穴。这故事是有点像《海上钢琴师》,从小到大,小武一直有各种机会离开,但到最后都没离开那座岛。原著的结局也是他拿着他新刻的木偶,想去城市里找他们,但踏上渡轮,镜头就一直往上移,以第三人视角写即将启程的渡轮,写海鸥,写海浪,写船上忽然起了骚动,像是有人忽然跳下了船一样。虽然说是开放式结局,但大部分人都觉得小武是在最后一刻跳下了渡轮。
黎商那句话伤了乐子佼的心,他也是骂惯了陆赫,没想到这个比陆赫还大牌的导演竟然如此脆弱,跟活在象牙塔里一样,想必是尹奚干的好事。
黄蕾第一时间跑到苏容这告状,说:“BOSS又骂了乐导,他是不是对大导演有抵触心理啊?因为自己拍不了戏,所以敌视他们?”
她也是看小武那本书看得中了毒,天天在这分析人物心理。
苏容履行经纪人职责,找到了黎商。
当时已经是深夜,还有一场夜戏没拍,不过没他的事,他已经准备回酒店了,没想到苏容来了,还问他:“去海边走走吗?”
黎商以为他是要约会,真就陪他去海边走,夜色暗,没法戴墨镜,口罩也是欲盖弥彰,好在这渔村偏僻,没多少粉丝蹲守,他们沿着堤坝一直走,渐渐把灯火都抛在后面,黑暗中的海浪也十分安静,海风里带着咸味。
其实苏容是想让他不要骂乐子佼的,但走着走着,也觉得一谈工作,气氛肯定就不好了,于是安静走着。过了一段路,才问他:“你觉得这电影原著那本书怎么样?”
“一般。”
“那你觉得乐子佼的解读对吗?”
“你到底是想跟我聊书,还是想问我为什么嫌弃乐子佼?”
他太聪明了,所有的委婉基本都没用,不如一开始就直接问。
“那你为什么嫌弃乐子佼?”
“他胆量太小,不敢把人物弧光拍完整,男主对我那个角色显然不只是自卑而已,被他简化了。”
“他是这样的,一直很慢热,一边拍一边改,也许慢慢会拍到也不一定,他拍《华藏海》就没有避讳同性情节,应该是没想到,或者暂时不想这样拍……”
“他怎么拍是他的事,只要不烦我,我不会说他。”黎商懒洋洋打断他的话。
“但他这个人比较……”
“这么好的风景,你就只想跟我说乐子佼?”黎商问他。
海边的夜色中,他像一尊英俊的神,连带着点笑意的眼神也让人沉醉。乐子佼应该早就知道那不只是自卑而已,否则,他怎么会让黎商这样毫不遮掩地用最好看的样子来演这部戏呢?
苏容被他看得结巴起来:“我,我是想跟你说我师父……”
“如果你再把你师父当和尚的事怪到我头上,我一定在这亲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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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容凌晨一点和黎商从海边回到酒店,他还可以闻到自己头发上海风的味道。
凌晨三点,他被电话吵醒,眯着眼睛接起来,那边是尹总,直接问他:“你是控制不了黎商是吗?”
他睡懵了,一时竟想不起尹总对他的那些“象牙塔里的宝贝”有多强的保护欲,还怔怔回答:“黎商的脾气是这样的,是因为乐导一直跟他说……”
尹奚压根没听他的解释,直接道:“那我就送一个控制得了他的过去。”
他说完这句,就挂断了电话,不像是询问,倒像是个通知似的。苏容懵懵地坐在床上,还没反应过来,直到看到通讯列表里某个熟悉又阔别已久的名字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