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小麦对于自己长大变成黎商,然后自己爸爸就不喜欢他了这件事十分担忧,坐在安全座椅上都一直忧心忡忡地晃着腿,不过毕竟是小孩子,跟苏容说了几句话就忘了。他实在是太喜欢苏容了,坐在后座都急得很,一直要欠身和苏容说话,问他这几个月干了什么,听他说自己和林飒一边开车一边到处走走停停吃各种当地的美食,羡慕得眼睛都亮了。
“哼,就是不肯带我去!”他抱着手臂生闷气。
但这闷气也没生多久,等到车一停,苏容下来抱起他,哄了两句“房车旅行很辛苦的,爸爸都生病了……”他也就忘了。还伸手抱着苏容脖子,摸摸他的脸,问他生了什么病,好了没有。至于黎商的事,也早就扔到脑后了。
当初在旅途中感慨的可惜易霑不在的遗憾,这时候也补上了。易霑下来帮忙搬东西,他反正最近没事,倒是景华这时候才下班,也早到了,两个人一人一个箱子,轻轻松松就搬上楼了。
这房子是Vi给苏容的,是他的积蓄,也有苏容当经纪人赚的钱,就在星海,当时他大概听到苏容在找星海的房子,就买了一套。星海房子户型有三种,苏容这种当然是最小的一种,虽然还是一户一梯,但一层就三个住户,跟黎商那个自然没法比,不过带着小麦住也够了。还有专门的儿童房和书房,装修是Vi喜欢的日式风格,全屋素色木地板,客厅直接就是榻榻米,小麦一下地就直接穿着袜子满地跑了。林飒那边已经准备好清酒食物,大家一起坐着聊天,讲些有的没的。易霑讲到潜水的经历,停了一下。
苏容其实知道他跑去黎商那节目了,也知道他跟黎商现在关系挺好,反正只若无其事喝清酒,那边景华没眼色,还打开电视找那节目看,被林飒无奈地看了一眼,才收了手。
“我去看看冰箱有什么。”苏容不想他们因为自己束手束脚,跑去厨房看,其实冰箱能有什么呢?倒是酒挺多的。
天渐渐黑了,景华叫了外卖来,大家吃饭,最后还坐在地上打起牌来,Vi也是厉害,新房子里放着牌,连麻将都有,小麦第一次见到这么生活化的场面,跟满地乱跑的小孩一样,拿着巧克力,在旁边一边挠着肚子一边看。苏容把他衣服下摆拉下来盖住他的小肚子,逗他:“小麦不要看。”
“那你怎么打呢?”小麦压根不听,一溜烟跑到易霑后面去了:“我就要看!”
易霑笑着揉他头:“真聪明,知道你爸爸牌技不行,来,跟我学,教你赢零花钱。”
“你别把小麦教坏了。”苏容抓着牌道。
“跟着你才容易教坏,到时候成散财童子,到处给人送钱。”
其实苏容当初在九楼,牌技不说前列,至少是中上,他打牌也是跟裴隐学的,喜欢玩得刁钻古怪,连裴隐自己都被他气到要揍他。化妆师学徒其实也有很多闲功夫,麻将铺不开,都是玩扑克牌,其实大部分时候是他们玩,苏容看,在旁边吃零食,就跟现在的小麦一样。所以也没真的觉得小麦不能看,被易霑一逗,笑了,道:“小麦过来,跟爸爸学,易霑技术才真是不行。”
小麦还是喜欢看他的,一听就过来了,比上学还认真,易霑还逗他:“你爸当年比你聪明多了,还入股呢,赚了钱就去买棒棒糖吃。”
小麦一听,也去翻行李箱,翻出个存钱罐来,一般存钱罐都是小金猪,他这个竟然是只海螺,乍一看还以为把黎商那只海螺带过来了,抱着要入股。
不知道黎商怎么买到的海螺状的存钱罐,大概他对小麦还是用了点心吧。
其实就这样坐着,聊聊天,吃零食,打打牌,安安稳稳的,像小时候一样,他大概也会慢慢愈合的。何况Vi也回来了,景华问他:“你去见过师父了没?”
“过两天去,现在状态不好,他看了担心。”
人生并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他是苏容,有着强大的愈合力,就算缓慢,最终会好。只要他爱的这些人还在,这世界上有什么是过不去的呢?
天已经黑透了,小麦闹了一天,有点打瞌睡,易霑带他去洗澡了,他们三个人打了一会。易霑养小孩糙得很,把浴室里检查了一番,发现没什么危险,放了半浴缸水,把小麦连同他的塑胶鸭子一起扔了进去,打开阳台在外面抽烟,跟小麦聊天,小麦捏得鸭子发出声音来回答他。
苏容也过去看了一下小麦洗得怎么样了,他正给他的鸭子编排小剧场,演王子斗恶龙的故事。
“别玩了,小心水凉了感冒。”他说了一句,就出来了,看见易霑在阳台上吸烟,似乎在盯着下面看。
“你看什么呢?”
“没什么。”易霑反而笑他:“妹妹这养法,等会把小麦也养娇了。”
“都像你一样,皮糙肉厚才好?”苏容怼了他一句,又回去继续玩牌,其实也并没有多好玩,但人在这时候是很需要一点普普通通的事来做的,有种让心慢慢落回实处的效果。
小麦洗完,他去哄小麦睡觉,保证等会就跟他一起睡儿童房。小麦迷迷糊糊抱着他的存钱罐睡了,打着瞌睡,还不忘计划等拿到易霑分成要去买什么东西。苏容听得笑起来,起身出来,他以为易霑在玩牌,谁知道他又站在阳台。
他知道易霑没那么大的烟瘾,问他:“你老往这跑干什么?”
“倒水喝。”易霑对他扬扬杯子。
他实在不会撒谎,其实苏容这时候就猜到大概了,等他回去玩牌,自己点了支烟,打开阳台的双层窗户,四月的北京夜晚仍然冷得很,凛冽寒风扑进来,他清楚看见楼下的停车场里有一点微光一闪。
他又坐回去看他们玩牌,拒绝了景华四个人一起玩的要求,他甚至又吸了一支烟,然后开始走到玄关,开始换衣服换鞋。
“你要下去吗?”林飒惊讶地问。
“有个外卖迷路了,我下去拿一下。”他撒谎是很厉害的。
但易霑还是对他笑,意味深长。
苏容匆匆下楼,电梯里一片安静,他对着墙看着自己的眼睛,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他从来方向感差,绕了一圈才找到那个正对着自己阳台的停车场,黎商的车他都认得,毕竟有很多钱都是从他手上走过的。这辆Panamera他并不常开,但因为相对低调,用来做这个正好。
他直接走到驾驶座旁边,没来得及敲,窗户自己下来了。
车里没开灯,这样看起来像电影的特写画面,但苏容觉得自己这辈子应该都不会看他演的电影了。
那些打脸的戏码,痛痛快快的复仇,是属于裴隐的快意江湖,他是苏容,他做不到,他现在没时间享受这所谓的“痛快”,他从来就没法从伤害他人中得到任何乐趣。他只是觉得很痛,希望这阶段快点过去。如果黎商像以前一样最好,应该很快就会对自己失去兴趣。现在这样,不过是麻烦点,但迟早也会现出原形。
“我不是跟踪监视你的意思。”黎商看着他眼睛告诉他:“我只是……”
他以为自己能坦荡说出来的,但话到嘴边顿了顿,真讽刺啊,人类有那么多词来表达伤害,想说几句温和的话却这样艰难,像那导演说的,这就是情怯。
但他学什么东西都这样快,很快就处理了自己这点问题,坦荡告诉苏容:“我只是想确认一下你还在这里而已。”
“这是一下?”
黎商笑了起来,其实开了一个头,后面的就无比容易了,哪怕是对他来说艰难无比的示弱也是:“我知道,但我忍不住。”
他墨蓝眼睛这样真诚,连笑意也是毫无隐藏的样子,如果是以前的苏容,大概会欣喜若狂吧。然而苏容只是往后退了一步。
“如果这是什么苦肉计,我也不可能买账……”
他们像是直接调换了相处方式,黎商变成了那个坦荡勇敢的,苏容反而时时以最坏的恶意去揣测他,以前的架都是这样吵起来的。但黎商显然和苏容当初有不一样的处理方法。
苏容的这些攻击,对他来说似乎毫无力度,也可能是因为苏容确实不会做坏人,他匆匆长出的硬刺根本无法阻挡黎商。黎商反而笑道:“其实我是有一件事要跟妹妹说的。”
“我不想听。”
“但这是我欠妹妹的。”他直接打开了车门:“外面很冷,进来说吗?”
苏容的反应是又退了一步。
“好吧。”黎商干脆自己走了出来,陪他一起站在外面。其实就连外面的冷,对他来说也没什么威力,一样的夜晚寒风,苏容穿了羽绒服还有点缩着,他一件正装外套就站得笔直,还伸手解扣子。
“别玩这套,我不可能穿的!”苏容直接拒绝道。
“知道,妹妹只穿博焱的,我的衣服妹妹不喜欢。”他这样说道,眼睛带着点忧伤的样子。
这句话倒像是以前的黎商会说的,但不是以这种语气,这种方式,这方式只会让事情变好,而不是更坏。如果当初他用这方式说话,大概今天自己和他就不会站在这里吧。
苏容为自己这软弱的一念而掐了掐自己手心,继续神色冷漠地瞪着他。
“当初黎蕊打电话过来,我知道妹妹没有听。”他这样平静地说出当初为之吵得天翻地覆的话:“但我恼羞成怒了,因为我很怕妹妹知道当年学校发生了什么,所以我不仅想要妹妹当时不听,更希望你这辈子都不要知道……”
“我现在也不想知道。”
他在说谎,他想知道得要命,支撑他拒绝黎蕊的信心,是他相信终有一天黎商会告诉他,那时候的苏容多可爱啊,都说他用爱发电,他甚至相信他终有一日能融化冰山。光是想到这个,苏容就觉得自己眼睛发热。
“但我欠妹妹这个。”黎商这样说。
苏容的眼泪很快就掉下来,这样太软弱了,他也知道,但那积攒的委屈像是找到一个出口,争先恐后地涌出来了。黎商的眼神瞬间变得很复杂,他伸手想碰苏容的脸,但苏容很快地躲开了。
“别过来。”他只是往后退,黎商所有伤人心的技能里,他唯一真正学会的只有这个:“你说,说完就走。”
黎商显然没答应说完就走,但总算是开口了:“Amelia是我那所学校的返校节皇后,是学校里人气最高的女生。”
“这个我知道。”苏容发誓当最坏的倾听者,一点温情不给他。
“当时我们学校也有不少LA的学生,就是寻常的白人富家子弟,那所学校是传统私立名校,白人家族为主,从政从商都有,我同级生就有肯尼迪家族的,他们有自己的团体,类似于大学的兄弟会。Amelia是女生团体的领头羊,但她形象很好,不搞霸凌,成绩也很优秀,绩点很高,我们学校是11分制,她都是十分以上,全A+的成绩。”
“哦,你喜欢过她?”
他说出口就后悔,本意是讽刺,听着像吃醋。黎商果然笑起来:“应该说,我以为我喜欢过她。”
“但我真正喜欢过的人,应该只有妹妹。”他这样说道。
“后来呢?”苏容根本不接这话。
“那时候,他们男生的团体已经拿我没办法了,因为我很能打,围殴的话舍监会管。而且我成绩也好,有个女老师也看出他们在针对我,一直很关注我,甚至威胁要给他们记过,他们只好想别的方法对付我。当时男生的领头羊叫Randy,橄榄球队队长,是Amelia的男朋友。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返校节国王应该是他,但他想出一个办法,要Amelia过来对我说,她会选我做返校节国王。我们那学校,为了彰显所谓绅士风度,只有返校节皇后是投票选的,皇后指定一位男生作为国王。”
“你相信了?”
“嗯,Gee劝过我,我没信,因为他们还演了一场分手戏,当时我爬到楼上晒太阳,他们在下面吵架,我以为是因为我递手帕递得够绅士,打动了她。总之我就兴冲冲地开始为当返校节国王准备,每天送花给她,返校节国王和皇后要共进晚餐,她跟我说最好是自己做的,我就去学了做晚餐,跳舞倒是学校有的,不过我也认真自己一个人演练过。耐心等待返校节到来,现在想想,那大概是我最后一次希望他们接纳我了。”
苏容知道自己怒火在一点点平息,但他没有办法,他甚至知道这故事的结局,但仍然无损这故事对他的重要性,也许只是因为黎商愿意说出来了。
“你猜到了,对吗?”
他是黎商,命运对他这样矛盾,给他最好的基因,绝顶美人和最聪明的商人后代,四分之一的几率,才有这样美貌和智慧的组合。但又把他扔进不可能接纳他的团体里,他的人种就是原罪。那团体排斥着他,即使他的硬件比他们中最优秀的也丝毫不差。
“是,我猜到了,其实我早该猜到的,我甚至看到过我的花被她扔在垃圾桶。不过是太想被接纳了,所以自己骗自己罢了。但最后还是不够笨,但最讽刺的是什么,妹妹知道吗?”
“Amelia喜欢上你了。”
怎么可能不喜欢呢,只要给他机会与他朝夕相处,只要他给这世界机会与他朝夕相处。他的混血式的美貌本来就不受人种限制,他的聪明也能化解偏见,只要有正常的审美,就算并不爱他这款,朝夕相处下来,至少会喜欢。就像喜欢一尊古希腊雕塑,就算文化有差异,人类对美好的认知是共通的。
十七岁的黎商,应该是比现在更耀眼的,何况那时候他并不像现在这样愤世嫉俗,没有那么多锋利的刺和坚硬的外壳。他只是一个天资聪颖的十七岁美貌少年,还一腔情愿地想跟自己在返校节跳第一支舞,谁能不动心呢?
“是的,像所有蹩脚的爱情电影,Amelia喜欢上了我。她是真的准备选我做返校节国王,这决定是要提前一晚告诉舞会主办方的,因为要订带名字的气球。那些和她玩得好的女生都支持她的决定,也许那破学校的精英教育还是有点作用的。她和Randy分了手,选好了晚礼服,等着我拿着腕花去她家接她。”
“你没有去。”
“对,我没有去。”黎商平静说完这故事:“当她自己一个人穿着晚礼服匆忙赶到学校时,得到的是一个没有舞伴的晚会,花车也是一个人坐的,那破学校历史上第一次返校节国王缺席,是我贡献的。现在他们全部用人气选举了,这样万一有人放鸽子,至少第二名可以补上。至于我呢,我再没回过那学校,我去了UCLA,故事都是Gee告诉我的,他说Amelia哭得很伤心。”
他最后一次和这世界握手言和的机会就这样被浪费掉,这是黎商式的故事,这世界不接纳他,他就做最坏的那个。伤透所有人的心,这样大家都忙着哭泣,就没人发现他也在伤心了。
“Amelia结婚的事……”
“我没回她,她应该也并不是想为我逃婚。她骨子里是个有着正常价值观的人,又是基督教家庭,现在全世界都在反校园霸凌,她难免想起我,所以想赎罪。”
“你不给她机会赎罪?”
“我不拍喜剧电影,也不负责那种虚假的大团圆结局,我是什么样的人,妹妹一直很清楚。”黎商轻声告诉他:“我爱上了妹妹,不等于我要爱这世界。”
是了,他一直是很记仇的。
苏容甚至没来得及意识到黎商说了爱上自己这件事,反应过来之后,震惊地睁大了眼睛,瞪着他。
就算是虚假的错觉,这措辞未免也太过。
“你不要这样……”话出口他就觉得太软弱,顿时改口,竭力恶狠狠道:“你说这些话,有什么用呢?”
“那妹妹想听我说什么呢?”他仍然轻声说道,却往前走了一步。
苏容敏锐地察觉到了危险。是黎商始终平静的态度给了他错觉,他早该猜到的,但凡勾起往事,那个最恶劣的黎商就要浮出来了。他像某种奇怪的野兽,如果感觉到痛,就一定要咬人,甚至还掺杂着某些最原始的冲动。
不该再往这方向发展下去的,但苏容仍然不甘示弱地道:“我想听你说实话!”
“实话吗?”他熟练地把苏容逼到后退,背后是不知道谁家的私家车,车身触感冰冷,苏容无路可走,慌乱地抬起头来瞪他,被黎商熟练地捉住了下巴,他眼睛在黑暗中这样幽暗:“妹妹真的想听我说实话吗?你想知道,我从上午见到你第一眼开始,就想吻你,把你亲得喘不过气来。我想扒下你的衣服,撕碎你的衬衫,上你,一直到你哭出来为止。我甚至想把你带去某个谁也找不到的岛上,和你一起在那里待到世界末日……”
那种熟悉的沦陷感又涌上来了,他身上的气味这样迷乱,自己怎么会觉得那是雪日的森林,明明只要一把火,就能烧得起来。
而最没出息的,是自己竟然就这样节节败退,几乎没有反抗的余地,甚至连骂他一句也做不到,只能这样软弱地道:“别……”
回来前不该跑去吃那么多牛羊肉的,甚至一开始就不该跟他上床,至少可以保有那种陌生而抗拒的敏锐姿态,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毫无出息地沦陷在他的气息里。
苏容最后的理智,是直接反手给了他一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