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容自觉没干什么坏事,而且博焱也不是会计较这些的人,所以虽然还没到他准备好和博焱好好聊聊的时候,还是接了起来。
“听说你打着我的名号在外面招摇撞骗啊?”博焱上来就逗他。
“胡说,我明明替你主持公道。”苏容得意得很:“我这相当于大侠做了好事不留自己名字,留的是你的,对你多好,你还不谢谢我。”
其实就算听到的消息里最好的版本,来自洪洋的,也不过是说他替人出头没成功,还被骂了。至于其他版本甚至叶绍褀那些版本的就不用说了,纯粹是嘲笑。不过博焱还是认真逗他:“那我还真要谢谢你了。”
“不用了,我这个人向来很淡泊名利的。”
苏容跟他打了一会太极,博焱向来耐心陪他玩,不过他顺手点开了邮件,看见里面的内容确实跟自己料想的差不多,笑容就渐渐淡了。
“博焱。”他难得这样认真叫他名字。
博焱也察觉了,他声音里的笑意也淡下去,但仍然是温和的:“嗯?”
“你上次在茶舍说喜欢我,我没有回答你,而是跑了。”苏容顿了顿,然后认真道:“我应该当时就回答你的。”
“嗯。”
“我有喜欢的人了。”
其实这答案也不必说,博焱早就知道了,他是洄游的鱼,那样呆呆地等在大坝下。但亲耳听到总归是不一样的,像有什么东西落了地,虽然是因为质地强韧所以没有声音,但也有钝钝的痛觉。
“但还是谢谢你。”苏容声音这样认真,他每次解释的时候总是有点急,像是被误解太多次了,太怕词不达意:“我这样说不是礼貌,是真的谢谢你。因为你对我来说是非常优秀的人,朗朗如日月之入怀,这句是我师兄教我的,被你喜欢对我来说是一种非常大的肯定,你不知道我因为这个长了多少勇气。”
他知道的。
他说过的,他要鱼活着。
但博焱只是温柔地笑,外面天已经黑透了,远远看见篝火,有人在跳舞,正如书上说,人间的悲喜并不相同,他在痛,不妨碍这世界都在欢喜。
接下来该说什么呢,似乎什么也不必说了,总归是失之交臂,好在北京这座城市并不很大,世界也并不很大,只要都活着,经过他们的风都是一样的。
这个叫苏容的人,会成为他的月亮。他像故事里的站在水边的人,明明想要月亮,但得到的只有月光。
苏容大概把他的沉默当成了没有话要说,他其实是脸皮很薄的人,这时候大概耳朵已经红了,局促地道:“反正谢谢你,博焱。”
电话那端的青年仍然沉默着,苏容正犹豫要不要挂断电话,却听见电话那端的声音忽然轻声道:“我是开玩笑的。”
“什么?”
“招摇撞骗的事,我是开玩笑的。”博焱这样告诉他:“你永远可以这样用我的名字,千万遍也没关系。”
苏容没有看过那本书,他不知道这句承诺的意思。
但他还是红了耳朵,“嗯”了一声,道“晚安,博焱。”
“晚安。”
其实可以不用拒绝得那么明显的,博焱是那么聪明的人,点到即止就行了。但苏容总习惯拒绝得不留一丝余地,以前他不会这样,但喜欢过黎商之后,他知道人心是容易死灰复燃的,一定要灭掉最后一丝可能,才不会让他们被困在漫长的燃烧中。
对展星洲是这样,对博焱也是这样。小麦说博焱不是狐狸,其实苏容不希望任何人做狐狸。
但博焱是不同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脑中这句话从何而来,但在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拿起了手机。
博焱那边接到他电话,显然是有点惊讶的:“怎么了?”
这样是有点冲动的,光想想就觉得脸上发烧,但他还是认真地道:“博焱,你要去生活。”
“什么?”博焱似乎没听懂。
“你要去恋爱,去喜欢一个人,去热烈地生活。”苏容这样认真地嘱咐他:“我知道有些人是可以从工作中得到全部的人生乐趣的,但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所以就算很忙,每天回家很累了,你也要留一点时间和心力给自己。人生不只是责任,还有自己的生活。一百年很短的,一眨眼就过了,你要按自己想要的活。”
他叮嘱得这样用力,生怕对方听不懂。而且还是面对着博焱这样成功的人,谁听了都要笑他不自量力的。
但博焱竟然也听得懂。
他说:“好。”
他知道苏容原谅他了——他从来对博焱有着莫名其妙的高标准,自从在臻园见到嘉雪的时候,他就耿耿于怀,以前博焱也一度不明白原因,但现在他知道了。
因为苏容知道他不喜欢嘉雪,他只是太忙了,忙到没有时间去应对自己的私人生活,忙到没法养一条狗,或者谈一场恋爱。在一天甚至一周唯一剩下的一点私人时间里,他不想去经历那些你爱我你不爱我的纠结,他只需要一张温柔面孔,随时随地留着一盏灯等着他回来。
很多人都是这样的,事实上,和博焱一个地位的绝大部分人都是这样,不需要爱人也不需要被爱,因为太复杂了。所以只需要最漂亮的面孔和身体,或者最合缘的性情,随传随到,就能解决私生活的问题,甚至是享受的。他们根本不在乎外人以为的“她只喜欢你的钱”之类的问题,钱他们给得起,爱给不起,还麻烦。况且也不需要到什么日久见人心的地步,他们在那之前就早早厌倦了,换了下一个了。
但苏容坚信博焱不是。
他坚信得根本没有证据,还是一门心思的信,甚至为此不能原谅他选择了这样的生活。他那种鱼一样的固执至少有一部分是留给他的,以至于一定要追打一个电话来嘱咐他。
博焱是答应了他的。
但他是骗苏容的。
鱼在大坝下一直等,是很可惜的事,因为大坝永远不会开。但有些大坝一辈子只开一次的话,鱼却没有游过来,也是很可惜的吧?
苏容误会了他,他从来不是因为责任才被绑在这位置上的,他就是苏容说的那种,能从工作中得到全部的人生乐趣的人。感情对于他来说,是饭后的甜点,有也可以,没有也能接受,有时候甚至会嫌弃不够健康,影响情绪,浪费时间。他不像苏容,是生活在爱中的小动物,他认真地爱着周围的人,也希望别人爱他,他要这样开心地过一生。博焱总记得第一次遇见他的样子,他站在片场,那样神气地问自己借一张通行证。
如果那天在片场,他没有叫住自己的话,自己也许会在工作中度过一生,那些商场的厮杀,加班到凌晨看着太阳升起来的志得意满,他是为这个而生的。到了年纪,找一个适合的对象结婚,生一两个小孩。
但现在这过程也不会变。
只是他的世界多了一轮月亮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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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容挂掉博焱的电话,揉了揉自己的脸,情绪还是有点沮丧,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沮丧什么。而黎商恰好在这时候来撞枪口,发了个张片场的照片过来。
苏容立刻就打了回去。
“你在干嘛?”
“拍夜戏。”黎商声音里带着笑意:“要看星星吗?”
“不看。”苏容忍不住发难:“你为什么跟萧肃推荐我去做化妆师?”
“你怎么知道是我推荐的?”
“废话,他怕林飒觉得他故意招我们过去是给他压力,所以故意不招跟林飒关系最好的我。我早看出来了,否则杨少珊徒弟那么菜,他干嘛不用我。现在又发邮件来叫我去当化妆师,一定是你捣的鬼。”
黎商被他的理直气壮逗笑了,道:“哦,原来是这样。”
“你别想转移话题,快说,为什么推荐我。”
“因为妹妹想来啊,你不是研究这电影的服装吗?”
苏容就知道这家伙每时每刻都在观察自己,但他也不脸红,理直气壮道:“我是化妆师,研究一下怎么了?”
“是。”黎商也索性顺势而为,故意压低声音道:“其实是我想见妹妹了。”
“别来这套。你只是给他看了我的作品,没有威胁他吧。”
“没有。”黎商只是笑:“有也不告诉你。”
苏容实在拿他没办法,干脆直奔主题:“你知道万国记要换人的事吗?”
“知道啊,我拒绝的时候就知道了。”
“那你为什么拒绝?”
“妹妹真不知道。”
应该说真不知道的,能气一气他。但苏容没有说,大概是因为太晚了,他也累了,不想再玩这我故意逗你你也故意逗我的游戏了,他从小学的就是如何理解别人的意思,而不是如何曲解别人的意思。仅有的一点曲解别人的技巧,都是跟黎商学的。
“我知道,”苏容坦诚地告诉他:“因为你是自由的灵魂。”
他像是回到了以前,能够说出各种会被黎商笑的“文艺片台词”,但这又有什么呢,他乐意这样说,乐意这样活,谁也管不着。就像他非要和小麦在阳台上弄个小花园,就算种的花开不了,这世界也不能把他们怎么样。
如果是以前,黎商一定会嘲讽他的,他就是在这样的嘲讽里一次次失掉了说这种话的勇气,他知道这点,黎商也知道这点。
所以他们才会这样沉默了一下。
“是,因为我是古典自由主义,还带着一点犬儒。”他这样告诉苏容,似乎在重复苏容的话,但用的是黎商式的语言:“我永远只说自己想说的话,就算别人让我说的是我本来就想说的,我也不接受。”
他说得这样平静,苏容却有眼睛发热的冲动。
他等了快四年,才等到这个叫黎商的人认真跟他说话,不嘲笑,不曲解,只是说他的真话。像有一条路终于被打通了,尽管用的词语他几乎都没听懂,也是值得纪念的时刻。
“晚安,黎商。”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