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宫的戏开拍之前,苏容和易霑吵了一架。
和别人以为的好脾气不同,苏容其实一点也不怕吵架,寻常人都怕,因为觉得伤感情,他却能当作坦诚交流的机会,要不是碰上黎商这家伙,他这逻辑其实是没失败过的。
跟易霑这次也是一样,世上的事就是这样,只要是两个人都会有分歧,要一起做事,就会有摩擦,所以苏容也不觉得吵架有什么。他们很多地方的观念差别是有点大的,易霑一直执着复原,有实物有图像或者文字记录就照着复原,没有就用逻辑复原,反正不能生造。苏容却是设计师思维,是把许多元素组合在一起自己用,只要好看。要是真的历史电影他就不会这么放肆了,主要这电影讲的是个玄幻故事,而且他就算没有认真考究,也已经是业内最符合史实的了。
最后吵起来是因为“上仙”那场戏,先是宫女的打扮和手持物的问题,后来在苏容已经出了设计图的情况下,易霑还是非要做那个灯树,而且做得非常漂亮,重工重料。晚上苏容坐在台子上画图,他就一直在弄那个灯,窸窸窣窣响个不停。苏容又撕掉一张设计图,看他还在哼着歌忙活那灯树,不由得气不打一处来。
“我求求你,别再搞这个灯了,你搞得再好我都不会用的,这场戏我就是不要用灯。”他这时候已经带上情绪了。
易霑只“哦”了一声,然后继续做。
苏容对他这态度一点办法没有,在旁边大力撕设计图,撕了两张,易霑终于抬起头来看着他。他难得这样认真看人,因为大部分时候都十分洒脱,万事不挂怀,听到这话也是淡淡道:“怎么了?我已经做完自己分内事了,还有工作?”
他这话是说这已经是他业余时间了,没有占用工作时间,听着像解释。要是黄蕾她们这样说,或者景华这样说,都是解释,但易霑不会。
因为易霑从来不搞这些言外之意的东西,是什么就说什么,不会有故意的曲解和情绪,言语传达过程中的损耗是很低的,用小麦的话说,他就像故事中骑马佩剑饮酒的大侠,来去潇洒。如果他这样说话,一定是已经生气了。
要是以前,苏容一定就软下来了,他从来见机乖巧,不会跟人硬顶,尤其是易霑,反正他是没什么自尊包袱的,但这次竟然回了一句:“我就是不想看见你做这个破灯!”
“那你别看不就行了。”易霑头也不抬,仍然低头组装着他的灯树。
“那你别在我面前搞。”苏容这时候已经是在发泄情绪了。
“哦?这是你的地方?这不是我的工作室吗?”
“这是剧组的工作室,我说不让搞就是不让搞!”苏容气得瞪着他。
易霑的眼睛眯了起来。他鲜少这样生气,苏容本能地有点往后缩,他也知道易霑现在给他打下手是很给他面子了,这时候越是要尊重,就好像景华给易霑做事,易霑从来没拿自己身份压过他。
还好自己没说“我才是美术设计”这一句。他其实本来也不在意这些事,说出来也不过是气易霑而已。本来他们师兄弟之间是不讲这些的,但吵起来就忘了。
好在易霑没有揍他,但也没再理他,直接拿起几个构件,摔上门出去了。
苏容自己一个人留在工作室里,想要继续搞,又怕鬼,只能给黄蕾打了个电话,匆匆忙忙把设计图收了,一边打电话一边从楼上跑下来了。他溜下来也没回房间,而是去了黄蕾她们那里,找了个小房间继续画,她们在外面聊天,笑得挺开心。
他不是不想回自己房间画,但他最近才知道为什么那些事业上有成就的人都容易离婚,因为人的能力确实有限,一段时间只能专心做一件事。投入事业,家庭上就必须有所欠缺,就算勉强挤出时间,也是心不在焉,像他现在就是食如嚼蜡,因为永远在想着每个画面每个造型的细节。这世界太大了,人的力量太渺小了,要把整个人生都填上去,才能做成一点事。
何况他受过的专业训练从来是放养式的,不是裴隐那种在Vi的尺子下面逼出来的、可以持续稳定大批量供应的。他有点像个旧时代的手艺人,能做出机器做不出的精美有巧思的东西,但产量有限就算了,还要看心情。如果真逼他,就像现在,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整个人都要经过一个痛苦的成长期。
他现在知道裴隐为什么对徒弟脾气那么大了,甚至Vi以前为什么对他们那么坏了,因为人在忙到极致的时候,就是懒得让每个人理解自己的想法的,甚至都不需要他们听懂,一把尺子飞过去,他们就会照着做了。
但他不是这样的。
不然他也不会在化完最难画的一张设计图之后,穿过长长走廊,到易霑的门口去敲门。
易霑显然是生气了的,不然也不会敲了几下才开门,拉开门,穿着浴袍,大刀阔马站在门口,神色冷冷的:“干什么?”
苏容这人生来就是让人心软的,像易霑当年采风时见过的那种叫玻璃鱼还是桃花鱼的小鱼,他不是典型的中国式家庭教育出来的人,不像大部分人一样对情绪有种羞耻感。哪怕是这时候,他也是坦荡的,整个人都有种半透明的质地。人都是这样,有了沟通,就很难生气了,何况他这样坦诚地把自己的情绪给你看。
“对不起。”他认真跟易霑道歉:“我刚刚是因为自己太焦虑了,才迁怒你的。是我的问题……”
要真是景华那样憨,反而不会让人这么快原谅他了。苏容巧就巧在确实是纤细而敏锐的,你清楚从他垂着的眼睛和抿着的唇知道这道歉对他来说也不轻松,但他还是主动道歉了,让人没法不放过他。
何况易霑从来是对他最好的一个师兄。
“没事。”易霑忍不住笑了:“我也不该故意气你。”
苏容惊讶地抬头看着他,他这样子实在让人没法不揉揉他头发。他像个不擅长负重的小动物,狐狸或者小鹿之类的,本来应该自由自在在林中奔跑的,却莫名其妙闯入人类世界,开始担负起驴马一样的苦役,被折腾得乱七八糟的,原本漂亮的皮毛都弄得一缕一缕脏兮兮了,实在可怜。
当然他最后也能做成的,只是这过程太痛苦了,动物的身体构造各有擅长,像狼就是天生不适合被骑的,鸟类精致的骨骼也不能拿来摔打,萧肃这电影再怎么优秀都是商业电影,还是今年投资最大的商业电影,苏容被折腾成这样,也情有可原。
所以易霑十分体谅他被折腾得连对情绪的观察力都失去了,干脆解释到底,笑着道:“谁让你把我那华盖取消了。”
苏容顿时回过神来,给了他两拳。那华盖设计比灯树还精巧,易霑做了两三天,苏容当时忙得很,经过的时候说了句“别做了,这个不用了”,现在想想,确实是有点不对的。
不过他向来窝里横,还是揍易霑:“你是天蝎座吗?这么记仇。”
易霑笑着勾住他脖子,十分熟练地把他控制住,挠他肚子:“你是虎皮青椒吗?又焦又绿。”
“易老三,你的冷笑话要冷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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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容回到房间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两点了。有种加班回家偷偷溜回床上的感觉,先去看了小麦,已经睡了,自己匆匆洗了个澡,回床上睡觉。
他还没躺下黎商就醒了,不过黎商现在脾气是真的好,也不生气,还伸手把他搂过来,摆好摆好,熟练地把头埋在他肩膀上,勾着他的腰睡。
苏容自己也觉得这样不好,他自认对于情绪是很敏锐的,就像他知道易霑给自己打下手一定有些地方会不开心一样,这跟易霑大度不大度没关系,就是两个人的风格冲突而已。今天那吵架与其说他是迁怒,不如说他潜意识也想让易霑把问题发泄出来。
设身处地地想,要是黎商每天这样忙,只到时间就溜回来睡觉,把这当成个旅馆,自己也一定不开心。而且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逃避问题,就像今天和易霑吵完他宁愿跑去黄蕾她们房间继续工作,他知道自己下意识地把自己工作的一面藏起来不让黎商和小麦看到。
也许是因为他觉得这样对小麦不好,小麦好不容易放了几天假,开开心心跑过来,结果苏容整天忙得见不到人影,偶尔回来吃个早餐也是心不在焉,小麦在旁边跟他讲自己幼儿园的见闻他也只敷衍地“嗯”几声,小麦的声音当时就渐渐低下去了。苏容反应过来,连忙把他抱过来,耐心道歉哄了半天,他情绪才好一点。
他还说易霑记仇,其实这房间里的一大一小才是整个酒店最记仇的人,小麦都如此,黎商可想而知。但小麦那样表现出来反而是好的,黎商这样不声不响,苏容反而愧疚得跟什么似的。
黎商这家伙大概天生是他的天敌,一句话不说,苏容已经觉都睡不着了。
“黎商。”他在黑暗里叫黎商名字,他知道黎商一定醒了。
黎商只“嗯”了一声。
苏容转过身来,在黑暗里看着他,见黎商不说话,又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这家伙现在刻苦钻研恋爱技术,苏容根本玩不过他,回回自投罗网,干脆自暴自弃随心所欲了。
“我还有几天就忙完了。”他见黎商不说话,连忙自己保证:“还有三天,最多四天。”
黎商仍然不说话,苏容只当他生气,结果黎商的脸在黑暗中安静许久,忽然忍不住笑了出来。
“傻子。”他也伸手来揉了揉苏容的脸,笑着亲了苏容一口,然后伸手把苏容勾到自己怀里,用力地抱着他,又揉了揉他头发,在黑暗中安静地和他接吻。
苏容对过去的黎商印象太深刻了,因为见过他坏起来的样子,他的智商、顽强的意志和强健的体魄,让他很容易在任何一件事情上都做到极致,所以他坏起来比谁都坏。但苏容现在还没转过这个弯来——如果黎商要好起来的话,他是会比所有人都好的。
苏容完全不需要藏起他那些因为工作忙碌而导致的焦虑、心不在焉和坏脾气,他现在有点像个随时发作的狼人,在外面躲躲藏藏,宁愿躲去别人那里,都不敢用这一面来面对黎商。
在他看来黎商现在是刚刚变好,是脆弱时期。其实黎商比所有人都来得顽强,毕竟在情感上他有最好的老师,如果今天苏容那脾气是用在黎商这里,他可能会比易霑应对得更好。也许他会过来抱着苏容,告诉他没关系,不用焦虑,一切都会赶在唐宫之前弄好的,要是他实在弄不好,唐宫也可以晚一点建成——反正黎商是可以去搞萧肃的。
但黎商没有这机会了,因为苏容不敢。可是黎商连这点不敢也包容,他清晰知道今天苏容去了黄蕾她们那里,黄蕾这家伙,是有点爱告密的。
但他装作不知道,他只安静等在这里,等苏容在外面把他的情绪全部处理完,然后才疲惫地回来。他这样小心翼翼地对待黎商,有点好笑,仔细想想又有点心酸,因为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所以黎商忍不住亲他。
没关系的,他不会催苏容。
像黄蕾说的那个比喻,他是最好的奖品,苏容在得到的过程中割破了手,所以不敢往下拆。但没关系,他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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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苏容的那个承诺,指的并不只是设计的工期。他之所以要这样拼命地去完成萧肃这电影的美术设计,也并不是因为忽然事业心起来了而已。
他有他的原因,但他不说,因为反正很快所有人都会知道是为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希望能日更到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