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究是寄人篱下,外祖母再亲也比不得亲生父母。
过往哪次跟宝玉闹翻了,甭管是谁的错儿,到最后不都是黛玉自己怄气?外祖母也只会过后劝慰,可那些言语,听着更似在回护亲孙子。
这般委屈日积月累的,可不就成了忧思过甚?过往凄然历历在目,如今又见得这般情形,黛玉心下便好似横了一根刺般刺痛。
寻思间先是几位太医提着药箱来了,三、五个围拢着宝玉诊断,单分出来个年轻的来照看李惟俭。
李惟俭撒了手,那太医验看一番道:“不要紧,破了个口,这会子已止住血了,包扎一番就是了。”
眼瞅着太医自药箱里拿出一卷米黄纱布来,李惟俭眼皮一跳,连忙止住道:“王太医,既然不出血了,是不是不包扎也无碍?”
王太医动作一顿,说道:“照理说是如此,只是还是包扎上妥帖一些,免得再磕碰了……”
“不用,包扎了反倒不利于结痂,就这样吧。”
李惟俭自椅子上起身,王太医只得讪讪收了手。那边厢,有太医掐了人中,宝玉已然转醒,却好似不认识人一般直勾勾瞧着天板。
贾母并王夫人哭喊了好半晌,宝玉这才悠悠开了口:“我这是怎地了?”
李惟俭瞧在眼里,不禁牵了牵嘴角,暗道一声好演技。这是自知惹了祸,干脆来个装失忆啊。
李惟俭转头就见黛玉瞧着自己,他说道:“既然无事了,那我便先回去处置一番。”他指了指肩头:“染了血总是不好看。”
“俭四哥快些去吧。”
李惟俭几步行到贾母跟前儿,说道:“老太太——”
贾母回首,见其肩头染血,这才道:“俭哥儿要不要紧?太医可曾瞧过了?”
李惟俭笑着道:“无碍,不过是破了皮,这会子已不出血了。老太太,没旁的事儿我就先回去处置了。”
“快去吧,我就不留你了。”
贾母心下不知如何是好,李惟俭说的是好话,可偏生惹恼了宝玉,后头又被宝玉伤了。说到底都是宝玉理亏,可事涉宝玉,贾母自然便成了论亲不论理。
王夫人却没这般心思,只冷脸瞥将过来,心下不知该不该着恼。李惟俭那一番话对了她的心思,奈何又将宝玉惹的发狂,可偏生李惟俭是一片好心。
李惟俭拱了拱手,随即领着红玉出了正房。行不两步,迎面撞上急匆匆赶来的王熙凤与平儿,二者瞧见李惟俭半边儿脸的血迹,顿时骇了一跳。
王熙凤骇然道:“不是说宝兄弟病了吗?俭兄弟这是怎么弄的?”
“无妨,就是破了个口子,二嫂子,我先回去处置,就不与二嫂子多说了。”
“哎,可瞧过太医了?”
“瞧过了。”
王熙凤这才让开身形,目送李惟俭快步而去,转头与平儿对视一眼,心中纳罕。待进得正房里,见宝玉早已挪到了暖阁里,自有王夫人与一干丫鬟照应着。王熙凤去瞧过两眼,又问过了太医,这才放下心来。
转头与贾母说话儿,问起方才情形,贾母却只叹息一声,道:“宝玉这个活阎王唷,发了性子不管不顾的,亏得俭哥儿护住了玉儿,不然这一瓶子下去,我的玉儿哪里受得了?”
王熙凤面上劝慰几句,心下暗忖,那李惟俭可不是个吃素的,此番吃了大亏,只怕事后必会找补回来。这府里头又要起风波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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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李惟俭一路快步而行,到得自家小院儿,几个丫鬟瞧见了,顿时唬得一跳,赶忙上来关切。
呆香菱只会关切的瞧过来,捏着帕子不知如何是好;琇莹气鼓鼓的,只怕李惟俭一声令下便要去斩了宝玉;晴雯更是心疼得眼泪汪汪的,打湿了帕子为李惟俭仔细擦拭,血迹去掉才在右朵上方瞥见寸许长的口子来。
“那宝二爷怎地这般没轻没重?”晴雯擦着眼泪道:“亏得只划破了头皮,这若是划破了脸面,四爷往后可如何是好?”
李惟俭打趣道:“划破了脸面就不好看了?”
晴雯道:“划破脸面会耽误四爷当官儿啊。”顿了顿又道:“左右四爷如今不缺银钱,若是不能当官儿,那我……我们就守着四爷,搬出去关起门儿来过日子,再不受这不相干的窝囊气!”
“嗯,快了。”李惟俭说道:“我那宅子两个月就能收拾出来,待过了秋闱咱们就搬过去。”
琇莹在一旁问道:“公子,那宅邸什么样儿啊?”
“不好说,等回头儿我拾掇得了,我带你们瞧瞧去。”
正说话间,外间粗使丫鬟叫道:“四爷,大奶奶来了!”
李惟俭要起身去迎,却被晴雯死命按下,道:“四爷受了伤且安坐着,我去迎了,料想大奶奶也不会挑理。”
不等她动身,红玉早早儿的迎了出去,须臾便引着匆匆而来的李纨进了正房。
“大姐姐——”
李惟俭笑着招呼一声,他这会子还不曾更换衣裳,李纨瞥见肩头血渍,顿时铁青着一张脸行过来:“伤了哪儿了?快让我瞧瞧!”
李纨这日上过课后,又陪着郡主李梦卿做了一会子女红,直到申时左近才回转。方才正在房中用饭,先是听闻宝玉发了性儿,闹腾一遭昏厥了过去,紧忙换了衣裳要去观量,走到一半儿又听李惟俭伤了!
李纨哪里还顾得上去瞧宝玉?当即调转身形,急匆匆朝着东北上小院儿赶来。
“不碍事,不过是破了个口子。”
李惟俭略略偏头,李纨便瞧见其右朵上方的伤口来。她揪着心探手过去,略略触碰伤口边缘便惹得李惟俭‘嘶’的一声躲开来。
李纨心疼得要死,红了眼圈儿道:“疼不疼啊?宝玉也是,怎会这般没轻没重的?方才我囫囵听了一嘴,怎么就闹起来了?”
“大姐姐快坐,这事儿啊……也怪我多嘴。”
待李纨落座,李惟俭简短截说,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通。李纨听罢了愈发气恼,蹙眉道:“俭哥儿说的都是好话,又不是要害了他,他凭什么使性子打人?不行,我去寻老太太说理去!”
李惟俭赶忙扯住李纨,道:“大姐姐,算了算了,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宝玉是老太太的眼珠子。”
李纨急得掉了眼泪:“再是眼珠子,也不能不讲理啊!”
李惟俭‘呵’的一声笑了,没言语。李纨却心下恍然,这偌大的荣国府里,讲规矩,讲礼,偏生不讲理。
因是她略略沉吟,半晌才道:“罢了。等过两日,我去求了老太太,让俭哥儿搬出去住就是了。咱们到底姓李,不姓贾,总不好一直赖着不走。”顿了顿,又道:“伱那宅院拾掇出来了?”
李惟俭说道:“怕是还要两个月。无妨,我搬去香山别院住也是一样,还清净呢。”
李纨沉吟着,合计着得失。她素日里是个好脾气,万事不沾身,只顾着膝下的贾兰。偏生李惟俭来了,挂念着她过得好不好,又连番谋划,过了一分股子不说,还谋了个王府女先生的差遣。
困在内宅天地窄,一朝得出万事宽。往返王府这些时日,李纨心气儿顺了许多,连带脸色都红润了不少,因是愈发感念这比亲弟弟还要亲的李惟俭。
若宝玉错手打了贾兰,李纨心中忿忿,却多半息事宁人;可事涉李惟俭,她便有些炸毛了!
可思来想去,如今李惟俭不过十三、四的年岁,看着虽沉稳有加,可到底差着年岁、经历。就这般搬出去单过,没个老成的长辈看顾着,这家业哪里能看顾的了?且李惟俭还要下场秋闱呢,总不能分了心思在杂七杂八的事儿上。
因是李纨叹息一声,道:“罢了,还是秋闱过后再说吧。往后俭哥儿就在院儿里好生温书,没事儿别往那混不吝跟前儿凑了。”
李惟俭笑着应下。
正要说些旁的,外间丫鬟又报,说是大太太与二姑娘一并来了。
听闻此言,李纨就拉下了脸子来,嘟囔道:“她怎地又来了?”
前番算计李惟俭的事儿让李纨耿耿于怀,心中自是极为不待见邢夫人。
来者是客,还是个长辈,李惟俭只得与李纨迎将出去。
方才到得门前,便见邢夫人携着迎春已到了院儿中,瞧见李惟俭,那邢夫人忙道:“俭哥儿受了伤,快待在屋里头莫要出来,仔细见了风!”
李惟俭顺势应下,拱手笑道:“不过是些小伤,不想竟劳动大太太来瞧我。”
邢夫人到得近前说道:“都是自家亲戚,俭哥儿这般说可就外道了。唷,珠哥儿媳妇也在啊。”
李纨不咸不淡的招呼一声算是揭过,一行人随即进了屋中。待落了座,李惟俭搭眼瞥过去,便对上迎春那满含关切的眸子。
他略略颔首,迎春见李纨看过来,连忙垂下眼帘,鼻观口、口观心。
不待丫鬟奉上茶水,邢夫人就蹙眉道:“这宝玉发了性子怎地不管不顾的?亏得这回只是破了皮,若是打出内伤来可如何是好?俭哥儿且放心,我们大老爷听着也气愤不已,说待会子寻二老爷说上一嘴,总要好生管束了,不能再任由宝玉这般放肆啦!”
嗯?大老爷中风好了?
李惟俭说道:“惭愧,世叔中风,因这两日实在脱不开身,我还一直不曾去瞧过。不知世叔如今怎样了?”
邢夫人忧心道:“每日行针,就是半边脸有些木,旁的倒是没什么。太医也说了,往后万万不可动怒,须得好生静养才不会复发。
方才听了信儿,尤其听得俭哥儿伤了,大老爷可是拍了桌子呢。俭哥儿且放心,这口气定然给你出了!”
李惟俭婉拒两句,没说旁的。心中暗忖,贾赦、邢夫人这两口子,素日里没事儿还会搅风搅雨呢,这会子得了机会,便是不冲着自己也要闹上三分。
二老爷贾政又是要脸面的老古板……自己这一瓶子岂是白挨的?嘿,瞧着吧,今儿又有乐了啦。
只可惜李惟俭如今须得乖乖在房中养伤,倒是少了亲眼目睹的乐趣。
于李惟俭而言,大老爷虽贪鄙了一些,虽欠债不还,虽总是想坑他银子,可这些不都没得逞嘛?那他就是个好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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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大老爷贾赦木着半边儿脸,龙行虎步出得自家外书房,一路朝着贾政外书房寻去。
方才邢夫人前脚儿刚走,贾赦就坐不住了。那宝玉阖府上下宝贝的什么也似,到底是个什么货色,贾赦自认看得分明。
老太太对大房不公,孝道大过天,大老爷且忍了。可那王氏竟算计着谋夺大房的家业,是可忍孰不可忍啊。
素日里没机会还要搅三分呢,更何况如今得了现成的机会!
因是大老爷贾赦不禁感叹,这李惟俭除了滑不留手,看看也是个好的,算上此番连着递了两回刀子啦。嗯,回头儿好好跟俭哥儿商议商议,若将那欠账算作彩礼,那迎春也不是不能嫁了他。
思忖罢,贾政的外书房已近在眼前。
有小厮上前招呼了,大老爷冷着脸道:“我弟弟可在?”
“在,老爷正要回去用饭呢。”
大老爷贾赦应了一声,也不管那小厮通报不通报,甩开步子就进了外书房。
小厮紧忙招呼一声,贾政这会子正翻着书卷,闻言放下来,起身迎了道:“大哥怎地这会子来了?”
“后头那起子事儿你都知道了?”
贾政面上讪讪,略显尴尬道:“又是宝玉胡闹,让大哥挂心了。无妨,那畜生闹过一场,这会子已醒了过来。”
大老爷贾赦观量贾政半晌,贾政惴惴道:“可还有旁的事儿我不知道?”
贾赦就道:“你怕是不知宝玉摔瓶子砸林家姑娘,结果被俭哥儿挡了下来吧?”
“啊?”贾政还真不知道。方才只是小厮说了一嘴,说宝玉胡闹一番昏了过去,旁的倒是没说。
“还好俭哥儿挡了下来,这畜生,我来日定要——”
贾赦一摆手:“莫要等来日了。那俭哥儿被砸破了脑袋,好家伙……满头满脸都是血。我若是你,这般混账行子干脆打死了了账!”
贾政顿时变了脸色。前些时日宫里头大姑娘传信,千叮咛、万嘱咐的让交好李惟俭,说此人极得圣人青睐,说不得来日便是贾家一大助力,万万不可得罪了。结果转头儿自家那畜生就将人给打了!
贾政也不曾探究为何练过武的李惟俭反倒挨了宝玉的打,这会子顿时怒不可遏起来,一拍桌案喝道:“好混账!几日不教训还学会撒泼打人了!来呀,把宝玉给我拎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