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暖棚果然种出果子来了?”
迎春自胜欢喜。京师冬日里能吃的果蔬本就有限,不过是苹果、柑橘、香橙一类,翻来覆去的,过了新鲜劲总让人欢喜不起来。
倏尔见得甜瓜,低头嗅着那清爽甜香气息,迎春不禁口齿生津。瞧着李惟俭笑吟吟的面容,迎春忽而想起,自己好似不该露出笑模样。
那亲事不曾议定,又定下三年之约,可谁知三年之后会如何?
她捧了甜瓜,又偏过头去不看李惟俭。
李惟俭笑着转到左边,她又转到右边。李惟俭干脆落座,搬正迎春身形,笑着道:“二姐姐心里还气恼着呢?”
迎春难得说了牢骚话,道:“我气恼又如何,不气恼又如何?总是与俭兄弟没甚么干系。我不过感念自己命苦罢了。”
李惟俭道:“哪里就苦了?吃口甜瓜,保准往后就甜了。”
迎春抖擞肩膀,李惟俭的双手却按住不动。迎春就道:“俭兄弟,你我如今……不好如此的。”
李惟俭故作一怔,讪讪收了手,道:“二姐姐还是不信我啊。”
迎春瞥了其一眼,欲言又止,好歹狠心咬了下唇不言语。
李惟俭叹息一声,施施然起身,道:“那……我过些时日再看瞧二姐姐。”
眼见其果然走了,迎春顿时心下酸涩,气恼之余禁不住红了眼圈儿。心中七上八下,好似李惟俭这一去便将她的魂儿也勾走了一般。听外间没了动静,迎春紧忙起身,想着瞥上一眼背影也是好的。
不料方才从里间出来,迎头就撞在了李惟俭怀里。
“你——”
李惟俭嬉笑着揽住迎春腰肢,说道:“二姐姐果然在意我,那咱们不恼了,好好说会子话儿?”
迎春挣脱不得,只得乖顺地回返里间。二人挨在一处坐了,先是李惟俭说,说朝堂,说衙门,说他忙得脚打后脑勺;而后迎春便接过了话茬,说新学了苏绣,奈何鸳鸯绣成了一对儿胖鸭子。说赵姨娘前两日又开罪了太太,被罚立了半日规矩。说李惟俭许久不来,她连着做了好几回梦。
李惟俭便追问:“二姐姐梦了什么?”
迎春顿时面上慌乱,只道:“还能梦什么?不过是些有的没的,许是也梦见了俭兄弟。”
李惟俭揽住其肩头,把玩着那滑腻的手儿,说道:“银钱用的差不多了吧?匣子方才交给绣橘了,还是二百两银稞子,一会儿我再给二姐姐留一些银票。”
迎春连忙拒绝:“不,不用的。我素日里也不怎么抛费。”
李惟俭就道:“这荣国府的下山都生着一双富贵眼,不打点了银钱,该你的份例一准儿克扣了。为了些许银钱,受这等闲气实在不值。”
“可是——”
不待迎春说话,李惟俭便在其唇上轻啄了下,笑道:“再说,二姐姐又何必与我分个彼此?我的不就是二姐姐的?”
迎春心下熨帖,面上赧然,轻轻靠在了其肩头。低低的应了声‘嗯’。
荣庆堂。
鸳鸯扶着贾母转过屏风,便见王熙凤正笑着与探春说着什么。几个丫鬟上来撤去大氅,贾母拄着拐杖往里边走边道:“凤哥儿,我怎么听说俭哥儿来了?”
王熙凤转头笑吟吟道:“老太太没说错,可不就是俭兄弟来了?不但人来了,还送了年礼来呢。”
贾母嗔道:“还送了年礼?俭哥儿家中就一个人,也没个叔伯兄弟帮衬着,他人来了就成了,何必抛费?”
王熙凤就道:“老太太不知,俭兄弟这回送的年礼,可是合了一大家子的心意呢。”
贾母落座软塌上,纳罕着看将过来,不待王熙凤开口,探春就道:“老祖宗,俭四哥送了足足一车的新鲜果蔬,都是从自家暖棚里采摘下来的呢。”
“哦?那暖棚真真儿种出东西来了?”
王熙凤凑过来道:“俭兄弟头晌往严家送了一车,下晌又送这儿一车,虽没明说,可我瞧着,不但是种出来了,还种出来不少呢。”
贾母不由得笑着感叹:“这俭哥儿是愈发能为了,十冬腊月也能种出菜来。”
刚好丫鬟端着托盘进来,王熙凤紧忙抢过,端到贾母跟前儿道:“老祖宗瞧瞧,这物件儿也是俭兄弟种出来的。”
眼见托盘里是一个个弥勒也似的青绿小娃娃,肚子上印着福禄寿字样,头顶还连着瓜藤,贾母顿时骇了一跳:“这……这是何物?”
王熙凤道:“老祖宗瞧着像什么?”
贾母思忖须臾,道:“我瞧着,怎么像是孙猴子偷吃的人参果呢?”
荣庆堂里顿时笑作一团,探春与惜春笑得前仰后合,王熙凤更是‘诶唷诶唷’连连拍腿。
好半晌,王熙凤才道:“老祖宗不知,方才俭兄弟拿了这果子出来,我也是骇了一跳。心里头还琢磨呢,莫非俭兄弟在茅山那两年没荒废,如今是有所成了,这才跑到五庄观偷了人参果?也不知镇元大仙会不会打上门来。”
贾母笑吟吟道:“总不能真是人参果吧?”
探春笑道:“自然不是,俭四哥说了,这果子就是甜瓜。”
“甜瓜?”贾母嗅了嗅,果然有甜瓜的香气。道:“怎地长成这般模样?这上头的字儿瞧着也不是写上去的。”
王熙凤说道:“俭兄弟拿了模子,这果子就得按着模子长。说又覆了纸条,这日头晒不到纸条
贾母感叹道:“俭哥儿真心思巧的,难怪又是得官又是封爵的。”感叹过,贾母瞧着那甜瓜口齿生津,禁不住道:“就是不知这人参果滋味如何了。”
王熙凤赶忙道:“老祖宗,俭兄弟可说了,这人参果半生不熟的,只是样式好看,或是放在暖和地方留待一些时日再吃,或者摆祠堂里祭祖图个吉利喜庆。您要是想吃啊,还有旁的甜瓜呢。”
贾母笑着吩咐道:“叫丫头洗一些来。这没看着啊,心里还不想;见了这甜瓜,不尝尝滋味怕是镇不住肚子里的馋虫。若是富余,再给大家伙都分上一些。”
王熙凤应下,转身给平儿递了个眼色,平儿屈身一福自去忙碌不提。王熙凤陪着老太太说话儿,心中却在暗忖,这回说什么都要从俭兄弟那儿讨了法子。
若只是寻常的果蔬,念及那暖棚动不动就要一、二万的银子,只怕几年回不了本儿,王熙凤自是熄了心思;可如今却不同!
人参果啊!这东西摆出去,立马就会引起风潮来。都是钟鸣鼎食之家,别家祭祖时摆放了人参果,伱家只是寻常的苹果、柑橘,这让天上的祖宗怎么想?让外人怎么想?
攀比之风一起,一个人参果摆盘开价一百两银子不多吧?不消多,连着卖上两年,这砸在暖棚上的银子就回来了!
无怪外间传得神乎其神,说俭兄弟是活财神,如今看来,真真儿是活财神啊,随随便便指点一番就是一条财路。
只可惜那暖棚要建起来抛费不少,须得求得姑姑王夫人应承了才是。
丫鬟洗了甜瓜送上来,还细心地踢掉瓜瓤,只余下一块块果肉。贾母用签子扎起一块送进嘴里,只觉清爽香甜,顿时连连颔首:“好,好啊。”忽而想起李惟俭,便问:“俭哥儿可是走了?”
王熙凤揶揄一笑,道:“说是许久没见二姑娘,这会子往二姑娘院儿去了。”
贾母顿时露出姨母笑,随即又叹息一声。王熙凤便劝慰道:“老祖宗不用操心,我看啊,那一对儿早晚得成。如今只当好事多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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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惟俭与迎春说过好一会子话儿,这才起身离去。转到荣庆堂,又与贾母说了半晌话。
贾母可怜李惟俭孤零零的,便邀着李惟俭来荣国府一道儿过年。如今府中既无林妹妹,又尔虞我诈的,李惟俭哪儿会这会子来寻不自在?因是笑着婉拒了,知道年节时也要走亲串友,只怕不得闲。
略略坐过一阵,说年后再送来些果蔬,临到未时,这才起身离去。
匆匆几日,尤家借住绣楼,李惟俭只道不知,每日家只在内院往来,从不去园游逛。
过得三、五日,眼看年关将近,尤老娘寻思着实在不好再借住下去,心下又暗恼傅秋芳等几个姑娘篱笆扎得紧,二姐、三姐半点机会也无。心下无奈,只得施施然回返自家。
傅秋芳心下诧异,心中对李惟俭又有了一番了解。原本瞧着晴雯等四个环肥燕瘦,都是难得的好颜色,只道李惟俭年岁小,正是贪好色的时候儿,听闻还与个叫司棋的丫鬟不清不楚的。
如此,那尤家姐妹送上门来,自家老爷哪里会不动心?
不料老爷好似忽然转了性子一般,决不去园游逛。便是那对姊妹来寻自己,李惟俭也只是避开了,一副正人君子模样。
她私下与晴雯说过此事,晴雯就道:“姨娘不知,四爷心气儿高着呢,等闲的姑娘可入不得眼。要不是那狐媚子不要脸,四爷才不会被她绊住呢!”
傅秋芳自觉又了解了李惟俭几分,只觉所托之人极为妥当。
转眼便是腊月底。接连几日阖家上下打扫,到得二十九这日,门前换了门神、联对、挂牌、新油了桃符。
隔日便是年三十,若李惟俭为朝官,须得上朝一同参加封宝仪式,家中若有命妇须得去到宫中朝贺。
李家一样不沾,倒是乐得清闲。侧园里腾出一家小屋便算作家庙,内中供奉了李惟俭这一支的祖先。
年三十这日李惟俭孤身入内供奉了香火,旋即张罗着置办年夜饭。
待暮色四合,宅
李家宅
正房里置了酒宴,阖家大小依次列坐,府中丫头、媳妇、小厮逐个上来见礼。李惟俭此番尤为大方,打赏的或是镂了梅、海棠的银稞子,或是赤金铸的金瓜子。
下人们自是喜不自胜,没口子的道了谢。除夕之夜,李惟俭早早儿的放丫鬟、仆役下去耍顽,自己关起门来与五个女子吃吃喝喝,好不快哉。
傅秋芳、晴雯等自是喜气洋洋,于是酒宴间这个提一杯,那个敬一盏的,不多时李惟俭就饮得有些多了。
想起前世种种,父母双全却不能奉养;又念及此一世踌躇满志,只待铺展拳脚。醉眼朦胧之际,隐隐浮现一纤细身形,似泣非泣道了声‘俭四哥’。
李惟俭便忽而惆怅起来,也不知此时黛玉在扬州如何了,更不知林如海病情可曾好转了。
谨小慎微一年,闪展腾挪才挪腾出如今境况,除夕之夜,李惟俭便恣意放纵了几分。上好的桂酿酒到杯干,任凭几个女子如何劝也劝不住。
临近子时,李惟俭又扯着几个姑娘家去到前院,颤颤巍巍亲手点了爆竹。烟升腾,于半空炸出漫天斑斓,惹得几个姑娘合掌跳脚不停地赞着。
李惟俭来了兴致,扯着吴海平就走,要去寻那东风来放了,说是那个放起来才起劲。
放东风?那玩意要是落地炸了,保准火烧连营。吴海平哭笑不得,连同傅秋芳等好一番劝阻,这才将李惟俭劝下。
眼见李惟俭已醉,晴雯、香菱扶着其先进了正房里。本道还要折腾一番,却不料,李惟俭自行栽在床榻上,没一会儿竟和衣而睡。
香菱心思细腻,看着酣睡的李惟俭,不由得说道:“四爷……好像累了呢。”
晴雯顿时知晓其心意,颔首应承。如今四爷顶门立户,可是一家之主。她们这些女子都要指望着四爷过活。四爷安好,她们便安好。
晴雯不由得有些心疼,探手抚了李惟俭的脸颊道:“只盼着来年四爷不要这般劳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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