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子婴中箭倒下的同时,项伯回到了鸿门军营。下马之后,他连喘口气的工夫都不敢耽搁,就直奔项羽的大帐。大帐内,项羽彻夜未眠,与英布、季布、桓楚、龙且、钟离昧等主要将领商议即将展开的军事行动计划。
看项伯气喘吁吁地走进大帐,项羽顾不上迎接他,只是微微颔首致意,就低头研究面前的地图。项伯顾不上许多,走上前,对项羽道:“大王,我们单独说几句话。”项羽和众将不明所以地看着项伯,项伯殷切的眼神让项羽没有了选择,示意众人暂且离开。
众将出去之后,项羽迷惑地问道:“叔叔,出了什么事?看你这副样子,怎么如此慌张?”
项伯一身的风雪都没有来得及抖落,满头大汗,嘴里喘着粗气。面对自己的侄子,项伯还是有些犹豫,毕竟自己擅离军营,前往敌营,泄露军机,如果按照军法处置,那可是砍脑袋的大罪。但现在的形势千钧一发,已经容不得他瞻前顾后,项伯咬咬牙,说:“我刚从霸上回来,有重要的事要跟你说。”
项羽闻言,眼睛立刻睁大了,“你去了霸上,这种时候你到霸上去做什么?”他的声音严厉起来。
项伯的心里一哆嗦,他知道项羽的性情,这个人发起疯来,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虽然自己是他的亲叔叔,项羽也是个重情义的人,但难保他不会一时冲动,将自己一剑砍死。他杀殷通、斩宋义的手段,项伯是非常清楚的,在战场上杀人如割草,更是天下闻名。面对已经开始猜疑自己的项羽,项伯只好鼓起勇气,硬着头皮跟他交涉了。
“韩国司徒张良于我有救命之恩,我不想他给沛公陪葬,所以去通知他,想让他提前离开。”
“哦,”项羽闻言,松了一口气,随口问道:“他跟你来了吗?”
项伯深吸了一口气,说:“张良是个重情义的人,他不肯抛下沛公独自逃生,所以带我去见了沛公。”
“什么?”项羽的声音顿时提高了一大截,眼睛再次瞪大了,直视项伯。项伯并不回避,而是迎着项羽的目光,以示自己胸怀坦荡,没有做什么亏心事。他很清楚,这时候任何心虚和胆怯的表现都可能导致功亏一篑,甚至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我觉得大王又误会沛公了,都是曹无伤那个小人挑拨离间,分化你们兄弟啊!千万不要中了小人的奸计,同室操戈,兄弟相残。”
项伯的话打动了项羽,曹无伤的话的确可疑,两次的争端都是因他而起,说这个人诬陷刘邦,不是没有道理。
见项羽沉默着没有说话,项伯受到了鼓励,知道项羽的心思已经活动起来了。他继续替刘邦辩解道:“至于子婴和虞姬的事情,正如我当初所猜测的,都是误会。用子婴为相,不过是沛公在酒宴上说的一句玩笑话,嘲笑子婴而已;虞姬是吕雉接过去的,现在正在吕雉的寝帐中歇息,明日就会返回鸿门。大王,你要三思而后行啊!一旦大军出动,开弓没有回头箭,局面就无法收拾了。因为一时冲动,导致几十万人火并,你要受到天下人的指责,承担起挑起内战的罪名。”
项羽非常看重自己的名声,被天下人戳脊梁骨,这个后果是他不敢面对的。本来,昨天经项伯那么一说,他就有些迟疑,觉得这样贸然出兵太过莽撞,只是在范增、英布、季布等人的鼓动下,才下定了决心。现在,项伯再次据理力争,晓以利害,让项羽的决心又一次动摇起来。刚接到曹无伤密告时的怒气已经逐渐平息,项羽现在冷静下来了,重新权衡起攻打刘邦的计划。
“那你说该怎么办?”项羽问道。
项伯心中大喜,知道事情已经有了转机。“沛公已经答应一早就来鸿门,向你当面解释清楚。我估计现在他已经出发了。如果他真的心中有鬼,怎么敢来鸿门呢?要是他真的来了,足以说明他心中无愧,完全是被人诬陷的。所以,请大王暂缓出兵,等沛公来了之后再做打算。”
听说刘邦要亲自来鸿门消除误会,项羽的心里顿时轻松了很多,觉得自己可能是真的中了曹无伤的圈套,又一次误解了兄弟,险些被人利用,做了报私怨的工具。这么一想,憋在心中的那口恶气终于吐了出来。项羽的脸色缓和了下来,觉得浑身上下都舒坦了。他拿过一双玉卮,斟满了烫热的酒,自己和项伯一人一卮,“喝了它,暖暖身子!”说罢,自己先喝光了。
项伯知道,心高气傲的项羽是在以这种方式认错,向自己承认他太冲动了。项羽和叔叔坐下来,道:“叔叔所言有理。这次的事情是我太冲动了,也怪曹无伤这个小人挑唆,还有范增那些人七嘴八舌地鼓动我。就照你的办法,军事行动暂停,等刘季来了之后,听他如何解释。”
“好!”项伯放下手中的玉卮,痛快地说:“大王英明,我这就代你去传令,让各路人马原地待命,不要妄动。”项羽点点头,项伯起身离去。
项伯离开后,项羽走到大帐外,极目远望,大雪已经停了,蒙上银装的大地显得格外洁净,看得人心里也透亮了很多。他从地上掬起一捧雪,在手里用力攥成一个结实的雪团,奋臂向远处掷去,正中一根旗杆。身后的卫士赞叹道:“大王真是神力,要是我们,把吃奶的力气使出来,也掷不到一半的距离。”
项羽虽然在战场上杀人不眨眼,对敌人非常残暴,但对手下的将士却很宽厚,所以深受将士们的爱戴,和士卒的关系非常融洽。这些卫士都是从他和叔叔项梁在会稽起事的时候,招募的八千江东子弟中选出来的,是他队伍中的中坚力量,彼此的感情更是非同一般。听了将士的话,心情好起来的项羽问道:“这仗也打完了,你准备做什么?”
卫士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等领到了赏赐,回家买几亩地,娶个媳妇,过好日子去!”
项羽笑了,“是啊!打了这么多年的仗,人心思归,都想过太平日子了。这种刀尖上滚来滚去的日子,谁也不想再继续下去了。大家出来打仗,不就是为了吃饱穿暖,拼个好前程吗?推翻暴秦是个口号,我与秦国有国仇家恨,但对老百姓来说,只要能过上好日子,管他谁是国王,还不都一样?”
卫士问道:“大王,等天下太平了,您打算怎么办呢?”
项羽和蔼地笑道:“我带着虞姬,跟你们一起回江东,我做你们的楚王,好不好!”
“好啊!”卫士兴奋地说,“我们当然希望大王做楚王了,谁稀罕那个放羊娃(熊心被项梁立为楚王之前,在民间放羊)!说他是楚怀王的孙子,有什么真凭实据吗?就算他是楚怀王的孙子又怎么样?推翻暴秦、复兴楚国,那是项家的功劳,是武信君(项梁)和大王带着我们八千江东子弟打出来的,关他屁事。这个楚王就应该由项家的人来做!”
这些江东子弟兵对项梁和项羽叔侄是绝对忠诚的,他们同生死、共患难,当然希望项羽做新的楚王。项羽高兴地说:“好!等我做了楚王,你们这些江东子弟都是开国功臣,我不会亏待你们的。该赏赐的赏赐,该封官的封官,该授爵的授爵。我们共享荣华富贵!”说的兴起,项羽把身上的披风一挥,卷起一片积雪。
那名卫士神情却有些黯然,说:“上将军,我们当初一起出来的八千江东子弟,现在恐怕不到一半了!”听到这话,项羽也很伤感,低着头不再言语。
这时,雪地中有人匆匆而来,等他走近了,项羽看清是“亚父”范增。项羽知道他肯定是为了自己暂停军事行动的事情来抗议的。对于这个亚父,项羽一直很头疼,他一直以长辈自居,动不动就教训自己。不管是私下里还是公开场合,张口一个“羽儿”,闭口一个“羽儿”,碍于他的辈分和功劳,项羽只好勉强地答应着,拿他没有办法。
范增对项家最大的贡献就是建议立楚国王室后裔,号召天下群雄联手反秦。当初,项梁起事,范增向他建议说:“秦国吞灭六国,楚国是最冤枉的,所以流传着‘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谶语。陈胜揭竿而起,打出楚国的旗号,号称‘张楚’,也就是要张扬楚国。这么做本来没错,但是他没有立楚王后裔,反而自封为楚王,名不正言不顺,天下人并不真正信服,所以最后导致失败。有了这样的前车之鉴,我们应该立楚王后裔,这样才能号召天下群雄,让关东六国的英雄豪杰奋起推翻暴秦,复兴六国。”项梁接受了他的建议,找到流落为牧羊人的楚怀王孙子熊心,立为楚王,增强了以项梁、项羽为首的这一支人马的号召力,逐渐成了反秦联军的盟主。正因为范增有这样定国策的功劳,又是辅佐项梁的老臣,所以项羽才不得不让他三分。
看范增又来数落自己,项羽内心一百个不乐意,但又不好表现出来,只能迎上前去,装傻说:“亚父,您老人家怎么不好好休息,这么早就来了?”
范增见项羽明知故问,气不打一处来,硬邦邦地问道:“羽儿,这是怎么回事儿?为什么不出兵讨伐刘邦了?不是已经决定了么,怎么又变卦了?优柔寡断,出尔反尔,不是大丈夫所为啊!”
一气之下,范增把话说得很重,顶得项羽直翻白眼。他强压着心头的怒气,与范增周旋道:“亚父,外面太冷,到帐中说话吧!”
进了大帐,范增急切地追问:“难道你不想救出虞姬了?刘邦这个诸侯的公敌、反秦大业的叛徒,就对他听之任之吗?他可是将来与你争夺天下的劲敌啊!”
项羽不耐烦地说:“他不过是个市井无赖,哪里有本事与我争夺天下!亚父,您是高看了刘季,还是小看了项羽?”
范增听出了项羽的不满之意,但事到临头,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羽儿,你不要说这些气话。刘季虽然是个市井之徒,但他擅长笼络人心,网罗各种人才为他所用,这可是帝王气象啊!他能有今天的局面,还不说明问题吗?”
看项羽不说话,范增继续劝说道:“现在刘季用子婴为相,公然背叛反秦大业;掳掠虞姬,要挟你退出关中,你兴兵讨伐他,于公于私都名正言顺。趁他在关中立足未稳,及早铲除这个祸害,是一劳永逸的大好事,这样的机会怎么能错过?等时局稳定了,他在关中站稳了脚跟,再消灭他可就没那么简单了!”
项羽不想与范增继续争辩,道:“子婴和虞姬的事情都是误会,等会儿刘季就过来当面跟我解释,同时把虞姬送还。难道您要我背信弃义,枉杀一个无罪之人吗?”
范增闻言一愣,说:“一定是走漏了消息,刘季知道你要大兵压境,所以才出此下策,犯险到鸿门来。不过,他来的正好,我们将他就地正法,霸上十万大军群龙无首,你可以顺势将他们兼并,壮大自己的实力。”
项羽怒道:“虞姬不过是吕雉邀过去叙旧的。如果他真的是打算用虞姬来要挟我,此时为何不拿虞姬当筹码,跟我谈判,逼我退兵,反而主动送还虞姬,还亲自登门解释?子婴的事情也不过是酒后戏言。那种枉杀无辜的不义之人,我项羽是断然不会做的!”
范增质疑道:“这些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是谁告诉你的?”
项羽闷着头不吭气。范增无奈地说:“羽儿,我的话你不信,别人的话就一定可信吗?这可是关系天下大局的事,你可要想清楚啊!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到时候后悔就来不及了!”范增这番话说得非常痛切,眼泪不由自主地掉了下来。
项羽以残暴闻名,但有时候心肠又非常软,见白发苍苍的范增声泪俱下,马上坐不住了,站起身道:“亚父,坐,坐!羽儿出言不逊,请亚父见谅。”
范增坐了下来,拉着项羽的手说:“羽儿,你叔父项梁对我有知遇之恩。他战死后,我一心辅佐你,希望你能继承他的遗志,完成他未竟的反秦大业,像齐桓公那样称霸天下。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的前程,并没有半点私心。我是把你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看待啊!”
项羽被范增的话感动了,眼眶湿润,颤声说:“羽儿会铭记亚父的一番苦心,遵循亚父的教诲!”
“万万不可小觑了这个刘季,如果他真的敢来,一定要设法除掉他。就算他是无辜的,也不能心慈手软,否则你将来就会成为他的阶下囚、刀下鬼。明白吗?”
项羽无奈地点点头,同意了范增的建议。“首先要确保虞姬的安全,其次要给各路诸侯一个说法,我不能承担杀害反秦功臣的不义罪名!”
“这个好办!”范增轻松地说:“他能主动送还虞姬当然好,如果他不把虞姬送回来,我们就以他为人质,交换虞姬,等虞姬回来之后再处死他。用子婴为相的事情,戏言也好,真言也罢,反正他是说过的,那他就是各路诸侯的敌人,是叛徒而不是功臣,杀他理所应当!”
听范增这么一说,项羽无言以对了。范增叮嘱项羽:“等刘季来了,你在大帐内设宴,我会布置武士候命。时机成熟之时,我便举起身上的玉玦示意,届时你一定要下决心,传令捕杀刘季,万万不能再犹豫不决了!”
与项羽商定之后,范增马上出去安排,天已经亮了,刘邦随时都可能到。他离开之后,项羽犯起难来!项伯和范增两个人各执一词,让项羽左右为难,拿不定主意。刚才虽然口头应允了范增,但那是碍于老人家的情面,被范增纠缠得实在没有别的办法。
“见机行事吧!”最后项羽自言自语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