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来过裴吉特岛的中国人,都对这里的餐饮业愤愤不平——价格高昂、服务态度恶劣,更重要的是口感极差。
在吞下了一整块像木头般坚硬的所谓“特产鱼干”之后,林飞羽觉得这样的评价已经算是有所保留。与他品尝过的几种中华鱼类料理——比如“豉椒划水”,“西湖醋鱼”相比,裴吉特的这道“鱼干”简直就是在侮辱“食物”这个概念。
漱完口,林飞羽慢慢放下手里的水杯,抬头看了看墙上的电子钟——“17时15分”,不知道裴吉特这里用的是哪个时区,但窗外的天色明显和钟面上的时间不符——
一片黑暗。
阴霾和乌云塞满了整个天空,狂乱的风在屋外呼啸,唯一的光明,就只有头顶那一盏微黄的吊灯——还在忽明忽暗地闪烁不已。
林飞羽紧了紧身上的黑色大衣——很合体,也很舒服,而且还是“MADE IN CHINA”的原装货——这一切都很符合他的要求,简直无可挑剔。只是说不清为什么,他比刚才在丛林里东躲西藏时还要不安。直觉告诉林飞羽,陈扬的海军陆战队并没有“攻占”港口,而是敌人拱手把这里给让了出来。
这些“敌人”到底是谁?
他们没有留下尸体,没有丢下武器,没有番号,不见姓名,连一点可以用来识别身份的蛛丝马迹都找不到。想到这里,林飞羽不禁愁容满面——他不是战士,不用像陈扬的海军陆战队员那样提心吊胆地摸黑巡逻,却需要思考在这重重危机与迷障之后,那更为深邃恼人的真相。
他放下已经跷了多时的二郎腿,细细地观察起四周——
这间小屋看来已经有些年月,无论是墙壁还是天花板,都留着一道道沧桑的痕迹,本来还算明亮干净的几扇玻璃窗被子弹开了穴,弄得满目疮痍。
林飞羽目光扫到桌上的烟灰缸,一支已经抽掉半根的香烟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小心翼翼地用两根手指夹住烟蒂,提到自己眼前。一支七星牌的香烟——林飞羽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似曾相识的画面,他皱了皱眉,刚像是要想起些什么,却被陈扬浑厚的嗓音打断:
“林参!”陈扬立正行礼,“按你的指示,我们搜索了整个港口,没有发现残余的敌对人员,只有几个老百姓躲在仓库的地下室里——他们什么也不知道。”
所谓的“整个港口”,其实也就是几间土旧的破房子而已。
“另外我们还找到了一张港口的地图,您要过目一下吗?”
“不必了,”林飞羽摆摆手,“有没有找到无线电之类的通讯设备?”
“有的,”陈扬顿了顿,然后摇摇头,“但和我们的一样,联络不上登陆舰。”
“也是杂音?”
“都是杂音,完全没有办法进行通讯,连一个字都听不见。”
“北斗卫星导航系统呢?”
“全部失效了,接收不到任何信号,电话打不通,网络也没有。”
显然是有人在故意干扰信号——林飞羽托住腮帮,张开手掌遮住自己凝重的侧脸,“……那么你的连队呢?现在情况如何?”
“损失近半,不算重伤员的话,有战斗力的还有62人。”
林飞羽轻轻叹了口气,弹掉手里的烟头,“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继续任务还是撤退?”
“首长,您在问我的打算?”陈扬面无表情地道:“我是来请示命令的。”
“如果来问我的话,我就会说,乘着还没有全军覆没,想办法带着你的人回‘庆阳号’吧,赶紧走。”林飞羽撇着嘴点点头,一副像是在调侃的模样,但他那说话的语气又挺认真,似乎不是在信口雌黄,“……但我猜你不会接受。”
“首长,请您看一下窗外。”
林飞羽朝窗口瞥了一眼,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确切地说,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怎么?”
“夜间登陆作战是我们的训练科目之一,天黑不是问题,”陈扬耸耸肩,“但是风浪加上天黑,就是个大问题了。”
确实,屋外的风声就像是鬼哭狼嚎,狂暴得仿佛能将人整个儿掀走。
“况且,”中尉继续道:“我们现在联络不上‘庆阳号’,连它在哪边都不知道。”
“肖黎明绝对猜到你们被袭击了,为什么不派‘庆阳号’过来支援?”
“这个岛的港口吃水浅,停不了那么大的军舰,而且他们也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天亮之前多半不敢贸然接近吧——如果‘庆阳号’有什么闪失,那可就真是国际丑闻了。”
“所以说我们暂时被困在这里了?”
“所以我才来请示命令。”
“那你要失望了,连长,”林飞羽微笑着摊开双手,“我没有什么‘命令’要下达,你就按自己的判断去做好了。我不是军人,带不了队伍,别把属于你的职责强加给我。”
冷言冷语,却也不无道理。
“林参……”陈扬点点头,像是得到了某种默许,反而有点如释重负的味道,“那么我和我的陆战队员将会尽忠职守,留在这个岛上,直到完成援救游客的任务,或者得到上级的其他指示。”
“唔,很勇敢,但不明智。”林飞羽顿了顿,“你们在开始任务的时候,可没有料到会遇上训练有素的武装分子吧?”
陈扬沉默了几秒:“我根本就没有想到会有人员伤亡……不光是我,包括肖将军在内,所有参加行动的人都以为这只是一场跨国救援。”
确切地说,是整个世界都这样以为。
“所以我才叫你带人撤退,”林飞羽点点桌子,“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你现在连对手是什么人、数量有多少、带了什么装备都搞不清楚,又怎么可能在这种条件下完成任务?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们现在连那27位中国游客是生是死都一无所知吧?”
“首长说的是,但……”陈扬深吸了一口气,“但是如果连我们都放弃了,那还有谁能再对他们伸出援手呢?今天牺牲了很多的兄弟,我会伤心落泪,但不是现在,因为现在,我还有不得不去完成的使命。”
林飞羽“啧”了一声,把目光偏向一边:“这就是我讨厌与军人合作的原因了,你们总是不懂得变通……”他轻声叹道:“自己一心想死,那便谁也救不了了,随你的便吧,爱怎么搞怎么搞。”
听到这话,陈扬自然是觉得有些别扭。服从命令,本来就是军人的天职,即便受不到表扬,也不至于被人挖苦吧?而且挖苦他的人,在名义上还是这里的“最高级别长官”。
“林参你呢?”这一次陈扬打算回击,“您打算怎么做?是要离开裴吉特?还是准备深入岛内?”
“你问我的行踪?”林飞羽笑道:“是想和我讨论一下国家机密咯?”
“不,首长,我只是想让您知道,如果您打算继续您的任务——无论它是什么,”陈扬一脸严肃,有意提高了嗓门,“我的人依然会鼎力相助。”
“心领了,”林飞羽微笑着摇摇头,“不过我已经习惯了一个人做事……这样吧,连长,先让我们安安静静地度过今晚,说不定明天一切就有了转机。”
“我已经设置好了哨兵和防线,我们今天就在这个港口过夜。”
“口口声声说来请示命令,原来什么事都做好了啊。”
“抱歉了,林参,”陈扬强忍住笑意,“我们海军陆战队都这德行。”
在离开办公室、顺手带上门之后,陈扬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老实说,林飞羽这个人非常不讨喜,他尖酸刻薄,油嘴滑舌,还总是以一种玩世不恭的态度来面对十分正经而严肃的话题。但是,陈扬越来越觉得,在他那看起来满不在乎的眼神背后,潜藏着一颗值得信任的心。
现在,林飞羽一个人。
他早已忘记了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习惯这种感觉——独来独往,铁石心肠,对与任务无关的一切都愤世嫉俗,不关心、不在意、不流泪,只是虚伪地笑着,说着不着边际的傻话……至少,在表面上是这样。
陈扬走后,他可以安静地待在狭小凌乱的办公室里,形影相吊,专注于思考自己的事。也许是因为一整天的疲劳与紧张,他想着想着,竟托住腮帮打起盹来。
似睡非醒、浑浑噩噩不知过了多久,林飞羽似乎听到了什么异响,于是猛地睁开眼睛,却只能看清靠近窗口的很小一块地方。他警觉地从桌上拿起手枪,揣进风衣的口袋,在台灯的开关上来回拨弄了两下之后,确定屋子里已经断了电。
是风吧?确实,就常理而言,在台风中遇到停电是再普遍不过的事情。这让林飞羽想起幼年生活在南方时,每隔几年,总会有一两场狂风暴雨袭境,尤其是1998年的夏天,家里的……
等等。
走到窗口前,林飞羽的回忆戛然而止,他这才发觉情况有些不对劲:
“不会吧?”
一弯明月高挂在深邃的天幕之上,耀眼而绚丽的光,在地面铺上一层琥珀色地毯。远处的海面风平浪静,波光粼粼,美得让人心醉。
多么宁静而安详的夜晚,多么优雅清爽的月色,微风裹挟着淡淡的咸香,吹拂着林飞羽俊俏的脸,撩动起他卷曲的发梢——这才应该是裴吉特,一个南洋度假天堂的本来面目啊。
但是这怎么可能呢?
天黑时还刮着狂风的小岛,怎么可能在短暂的小憩之后,就变得如此安详温顺?按照气象部门的说法,“玄武”难道不是最近几年最大规模的台风吗?
再等一下……
“不对……”林飞羽盯着弯弯的月牙,阴沉着脸自语道:“‘玄武’应该还没到……”
他终于发现问题的关键了。
如果遥感卫星没有出什么故障的话,理论上讲“玄武”应该还在至少两百海里开外。虽然天气预报总会有些误差,但玄武总不至于学会了“瞬移”,不可能提前整整一天侵袭裴吉特。
也就是说,“异常”并不是当下才出现,而是早在林飞羽随海军陆战队登岸时便已经发生,只是因为当时战斗过于突然和激烈,无论是谁也没有意识到而已。
天边似乎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在慢慢蠕动,林飞羽拉开插销,推开残破的玻璃窗,探出头仔细看去——
那是一大团乌云,确切地说,是一大片连绵不绝的乌云,从视野的尽头绵延过来,又一直延伸到视野的尽头之外。阴霾在遥远的天际翻滚,这边却是明月当头——不可理解的异象盖满了整个天幕。林飞羽发现,在这连成一片的乌云之间没有任何缝隙,就像是一块完整而凝重的环形生铁,悬浮于半空之中。
对,是环形——这给了他一点提示,让原本完全摸不着头脑的林飞羽恍然大悟:
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整个裴吉特岛正处于台风眼之中,暂时的风平浪静只属于这很小的一片天空而已。
两个海军陆战队员拎着步枪,在码头上踱着步子,一边四下观望,一边窃窃私语,朝这边慢慢走来。林飞羽伸出手,冲他们打了个招呼:
“嗨!伙计们……”
对方非常严肃地立正行礼:“首长!”
林飞羽趴在窗台上,指了指天空:“是什么时候开始放晴的?”
“大概是在晚上的6点半。”
“那现在是几点?”
一个士兵低头看了看手上的腕表:“7点整。”
只是两个小时而已……头顶上的台风眼显然不会是属于“玄武”——它的十二级风半径超过150公里,十级风半径达到500公里,不可能在两个小时之内就趟过裴吉特岛。何况,如果真是“玄武”袭来,恐怕裴吉特也不会是现在这副宁静安逸的模样。
一个新的台风——这是目前唯一可能的答案,虽然林飞羽不是气象学专家,但常识告诉他,在同一片海域里一下子形成一大一小两个台风的可能性几乎是没有。
“有意思……”林飞羽托住下巴,蹙眉思索了几秒,“以现在的天气,你们应该可以返回登陆舰了吧?”
“我们没有接到回舰的命令。”
冥冥之中,林飞羽觉得这些英勇的海军陆战队员们,已经丧失了最好的……也可能是唯一的撤离机会。
“我要见你们的连长!”他阴下脸道:“我有重要的事情和他商量!”
“是!”
林飞羽双手撑住窗台,纵身跃到街上。就在他双脚着地、准备向前走的刹那,一声尖锐的啸叫自头顶划过,什么东西重重地砸在他身后的港务局中间,发出“扑通”的闷响。
林飞羽只来得及说出一个“卧”字,就被爆炸的冲击波掀翻在地,碎木屑夹杂着玻璃渣,伴着蒸腾的烈焰和气浪,在他身旁呼啸而过,一直冲到码头的栈桥上。
港口立即乱成了一锅粥,海军陆战队员的呼喊此起彼伏,零星的爆炸声在远处不断回响,几秒之后,又是一发迫击炮弹落在仓库附近,炸出一道冲天的火光。
耳中的翁鸣还未消退,朦朦胧胧的光与影还在眼前飘荡,林飞羽颤颤巍巍,扶着脑袋艰难起身。头晕目眩的他完全不能思考,只是靠坐在栈桥的缆栓上,看着端枪的士兵来来往往,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混沌之中,他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面大声嚷嚷,一面朝这边狂奔而来。
“林参?……林参!”陈扬用力推了一下林飞羽的肩膀——这个简单的动作差点把他掀倒,“你还好吧?”
林飞羽深深吸了一口气之后,才缓缓地出声道:“什么打过来了?”
“报告首长!不确定!”陈扬眉头紧锁:“但是对方似乎装备了迫击炮之类的重型火力。”
林飞羽看着眼前熊熊燃烧的港务局,苦笑一声:“嗯,这我也看出来了……给我把步枪,”他向陈扬伸出手:“别误会,防身用。”
陈扬正要开口应声,天上突然传来一阵“嗡嗡嗡”的异响,在不祥的预感之中,他扭过头,朝身后的夜空看去。
皓月当空,散发着耀眼的纯白色银光,一只比天幕还要黯淡的黑色碟形机械物体悬浮在月下,它正对着陈扬的后背,左摇右摆,微微颤抖。在这个物体的中央装有旋翼,乍看上去极像是一部悬在半空中的大型吊扇。
此时的林飞羽,多么希望它真的是一部吊扇啊——被炮弹炸到半空,又因为某种奇怪的原因而悬浮着不肯落下。
但可惜它不是。
二十毫米机炮怒吼的声音吹散了一切侥幸,栈桥瞬间被撕出一道大口子,碎裂的木料飞扬四溅,若不是林飞羽扑倒陈扬,闪到一边避开了弹线,两人此时多半已经是血肉模糊的烂泥了。
带着满脑子的疑惑和一身冷汗,陈扬屏住呼吸,连滚带爬地跳到一间小工具屋的后面,惊魂未定之余,看到林飞羽正抱着95式步枪坐在自己身边,脸色惨白。
“那是我的枪,首长,你……”他顿了顿:“你用完能还我吗?”
“好说,”林飞羽拍了拍陈扬的肩膀:“如果那时我们都还活着的话。”
嗡嗡的声响没有离远,反而是愈来愈近,就好像是在头顶附近盘旋。
“林参,不是我多嘴,”陈扬紧张地别过头望了望天空,然后伸手朝上指了指:“不过你知道那是什么鬼东西吗?”
“AXM08‘圣瓦尔基里’,”林飞羽用力拉了一下枪栓:“三菱重工研制的无人侦察机,本来是为日自海航队量身定做的制式装备,人家日本政府没有看中,没想到给卖到这儿来了。”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个人爱好而已。”
一串20毫米炮弹掀掉了工具屋的顶棚,斜着打在陈扬的脚边,两人立即停止了对话,惊得不敢喘一口大气,僵僵地呆坐在原地。
“遥控……”林飞羽喉咙:“‘圣瓦尔基里’是远程遥控的无人机,摄像头在机鼻下面、机炮的侧后方……”
又是两发炮弹打穿了木屋的中段,把墙面整个儿撕了开来。
林飞羽捂着脑袋,一脸狼狈地指着陈扬:“你跑出去,把它引开,我乘机打掉它暴露在侧面的摄像头。”
“是……”陈扬瞪大了双眼:“啊?”
“遥控的玩意反应没那么快,相信我,”林飞羽不耐烦地拍了拍陈扬的背:“速度!别坐在这里等死!快!行动起来!”
陈扬不敢抗命,深吸一口气之后,便起身撒腿猛跑,眼睛的余光中,那架黑色的“圣瓦尔基里”已经贴近了地面,看样子正在搜索着什么。很快,摄像探头捕捉到了陈扬的身影,无人机立即调转方向,提升了高度,在半空中悬停,机炮上膛,准镜轻启,一道暗红色的激光瞄准线从炮口下方射出,直直地落在陈扬的背后。
林飞羽不知道是谁在遥控这架“圣瓦尔基里”,但他要让这人失望了——就好像是全神贯注盯着屏幕的电子游戏玩家,在即将消灭魔王救下公主完成整个游戏的前一秒,突然一抹黑——停电了。
95式突击步枪的单发点射,击碎了“圣瓦尔基里”机鼻下的摄像头,也让这架并不算大的飞行器稍微失去了一点平衡——正是这看似微不足道的毫厘之差,救了陈扬的命,五发炮弹全部打偏在栈桥上,没有伤到他分毫。
失去了视野之后的无人机彻底没了战斗力,它径直升向空中,朝着内岛的方向退去,林飞羽放下步枪,目送它离远——世界上有许多具备自动回航功能的无人机,“圣瓦尔基里”便是其中之一,这也同时意味着,对手在裴吉特岛不只拥有装备精良的步兵,而且至少还有一个可以遥控“圣瓦尔基里”的前进基地。
没空多想,林飞羽大步走到卧倒在地的陈扬身边,提住对方的胳膊肘,帮他站起身来。
“林……”陈扬已是脸色煞白——他虽然是个训练有素的老兵,却从来没有经历过战火的洗礼,更别说是被一架装备了20毫米机关炮的无人机扫射了:
“林参,你拿了我枪就算了,还要让我做诱饵……”
林飞羽眉头轻轻一扬,拍了拍手中的95式:“如果跑出去的人是我,你有多大把握一枪废掉无人机?”
陈扬摇了摇头:“没有。”
“所以咯。”林飞羽把步枪轻轻抛到陈扬的怀里:“好了,别废话了,快去组织你的人撤退,我能照顾好自己。”
“撤退?”陈扬露出有些不敢相信的表情:“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首长。”
“我们背后是大海,”林飞羽朝身后比画了一下:“你难不成想在这么一个破港口里背水一战?”
“我们是海军陆战队,林参。”陈扬扶正了手里的步枪:“我们背后永远是大海,我们永远是背水一战。”
“我的意思是现在乘夜色退进丛林,在那里至少敌人的迫击炮没法炸这么准!”
不无道理——毕竟,这个港口的建筑质量极差,在里面打巷战,一颗火箭弹就可能会报销一屋子的人,还不如在丛林里打游击来得稳妥。
“明白了,”陈扬点点头:“我会先组织人防守,探探敌人的虚实,顺便为转移争取时间。”
“你还是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林飞羽按住对方的肩膀:“这里守不住的,你必须带着你的人立即……”
“守不住?你开玩笑?”像是受到了侮辱,陈扬突然提高了嗓门:“美军也好,火星军也好,管他是什么人,进攻一个由中国海军陆战队设防的港口,我发誓他们必将为这个决定抱憾终生!”
虽然有些虚张声势,但陈扬的血性正是他现在所需要的精神状态。毫无疑问,一连损失惨重,他压根没有抵挡住对手进攻的把握,但如果身为海军陆战队员——身为精锐中的精锐,连一点无敌的自信和骄傲都没有的话,那和已经阵亡也就没有什么区别了。
“跟你是讲不通了……”林飞羽摇摇头:“那么去吧!给我狠狠揍他们!”
“是!首长请放心!”陈扬行完礼,刚要走人,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那你呢?林参?你和我们一起吗?”
“我希望你能够理解,”林飞羽微微笑道:“我也有不得不完成的使命呢。”
明白了对方的言下之意,陈扬不再言语,而是点了点头,默默地转身离开。虽说是接到了“要保护林飞羽人身安全”这样的命令,但现在这种情况下,让他跟着自己的大部队,可能反而会更加危险吧?毕竟,他是一个国家安全保卫局的外勤特工,这种职业往往是人越少时效率越高。
望着连长远去的背影,林飞羽也明白,是时候让自己单独行动了。显然,无论对手是谁,他们都铁了心要把一连这颗钉子拔掉。现在再与大队人马一起行动,只能招来更多不便。中国并不是一个小国家,它的军队也绝非鱼腩,海军陆战队更是龙虎之师,这些凶悍的武装分子,在下手之前肯定已经考虑到会担多大的风险,然而即便如此,他们也能毫不犹豫地发动袭击——很难想象,在这些人背后,究竟是怎样的动机在驱使着他们如此卖命。
林飞羽裹紧了身上的黑色风衣,他那孤零零的身影,眨眼便消失在烟火缭绕的屋宅之间,不见了去向。按照刚刚在脑海里形成的“计划”,他应该沿着海滩潜进丛林,再折道进入岛内,一边搜集线索,一边寻找任务目标——就是那个叫做“王朝星”的中年男人。
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还没有走出港口,林飞羽便遇上了新的麻烦——
大麻烦。
一小队——大概是三四个身着黑色夜袭服的武装分子猫着腰,借着浓烟的掩护,摸到了陆战队防线的背后,正顺着栈桥旁的一溜小屋向前移动。他们不知是用什么办法突破了外围的警戒线,总之是已经渗透进了港口,躲在一堵矮墙背后的林飞羽陷入了两难——如果坐视不理,他们就会直插陈扬的软肋,打他个措手不及;如果出手相助,则可能会遭遇到更多的敌人,说不定还要赔上性命——进而毁掉整个任务。
端着步枪的武装分子从林飞羽面前鱼贯而过,他们每个人都挂着夜视仪,却没有一个人使用——月光和火焰用做照明已经绰绰有余,佩戴夜视仪反而会严重影响视线。
最后一个人经过矮墙的时候,仿佛是觉察到了什么异样,他顿住脚步,微微挺直了腰,朝两边观望了几眼。这其实只是一个出于直觉的本能反应,却带来了意想不到的结局——林飞羽突然探出身子,左手捂口,右手摁头,双臂交叉用力一撇,瞬间便将这可怜人的脖子拧断,在他瘫软下去的同时,林飞羽扭过这人臂弯里的突击步枪,对准前方的三人一阵猛扫,将整整半个梭子的弹药都倾泻了过去。四具尸体几乎是在同时倒地,没有反抗没有呻吟,几秒钟的工夫,林飞羽便瓦解了一次颇具威胁的夜袭。
他不敢有丝毫大意,迅速翻过矮墙,从尸体上摸出三个弹夹揣进风衣口袋,然后抱紧步枪大步流星,一口气跑进树丛。这些武装分子无一例外,各个都装备着生命指示器,如果在原地多待上几秒,说不准就会有迫击炮弹之类的东西砸到头上。
直到确认没有人发现自己时,林飞羽才缓了一口气,他抬起胳膊,突然注意到手里的武器有些“特别”——
一把AN94-R。
这是一种俄罗斯特种部队使用的轻型突击步枪,做工精巧,设计独到,而且最重要的是,它从来没有作为“商品”在国际市场上流通过——简单地说,AN94-R型是俄罗斯军工界为数不多的“本国专用”产品,理论上没有任何其他国家装备过这种突击步枪。
“是把好枪啊……”
到裴吉特岛以来,林飞羽第一次有了“害怕”的感觉——他并不是在关注自己的安危,而是在担心接下来的任务要如何才能完成。敌人所展现出来的实力正在以几何级数增长,天上的“圣瓦尔基里”和手里的“AN94-R”也许都还只是冰山一角……他们敢于挑战“蛟龙”,敢于公开向一个大国的军队宣战,敢于直面一艘中国海军的现代化登陆舰,敢于在台风逼近的绝境下困守一座孤立无援、名不见经传的小岛——
他们敢于这样做,或许是因为他们真的有这个能力。
密集的枪声突然在身后响起,看来陈扬的陆战队已经和敌人交上了火——而且异常激烈。林飞羽尽力伸直脖子回头望去,却只能看到夜光弹在夜空中打出的一道道白影。
结局恐怕只是时间问题——林飞羽沉沉地叹了口气,他知道,这些前来执行“营救”任务的海军陆战队员根本没有预料到会遭遇如此惨烈的战斗,在出发前最多只带了一个战斗基数——也就是三个梭子的弹药。有些东西光靠英勇和“荣誉感”是没有实际意义的,尤其在这个装备越来越重要的时代里,再无所畏惧的战士,也没法在弹尽粮绝的情势下力挽狂澜。
何况,对方也不是乌合之众,恰恰相反,他们表现出的技战术水平相当过硬——甚至有那么点“久经沙场”的味道。
如果有机会,林飞羽真想要亲自向陈扬下令投降,不要让战士们作一些无谓的牺牲——但这个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他知道陈扬和整个一连都不会接受,而且现在可能也来不及了。
不宜久留,林飞羽决绝地转过身,开始了丛林中的旅程。枪声在背后越演愈烈,他却离战场越来越远——林飞羽早已经习惯了这种可耻的孤独感,不被人喜欢,不被人欣赏,也不被人信任,即便在最危难的时候也不伸出援手,只留下为人所鄙夷的回忆。
但这一切都是有价值的,包括陈扬和他部下的浴血牺牲,也包括自己的见死不救,都是有意义的。每一次,为了任务,为了更加重要的“责任”,林飞羽都乐意备受他人的猜忌与唾弃,也可以忍受同伴的英勇就义——并且坦然地笑颜相对。
正好像前辈曾经说过的那样:“经历了太多的生离死别,才更需要学会保持微笑。”
没有指南针和卫星定位系统,林飞羽此刻只能凭借着直觉朝裴吉特岛的深处移动。他不确定这里究竟有多少武装分子,甚至不确定岛上是否还有一块能够歇脚的“安全地点”,但剩下的选择已经不多,他只有借着月光继续摸索着前进。
也许是因为台风压境的关系,本来以湿热著称的南洋小岛竟格外凉爽,甚至可以说有那么一点点寒意。林飞羽又开始庆幸自己挑了身大风衣出门,而不是像来时那样,只穿着件花衬衫和裤衩在外面晃荡。
忽然,沉重的呼吸声在丛林中若隐若现,林飞羽心头一紧,连忙停住脚步伏低身体,侧耳倾听。
是人的声音——而且非常近,带着痛苦的闷哼,听起来就像是将死之人的呻吟。
林飞羽小心翼翼地用枪口撩开草丛,寻声而去。一个穿着迷彩服的海军陆战队员半倚半靠,躺在棕榈树旁。他满身血污,袒胸露乳,已经是气息奄奄,颤抖的右手里,依旧紧紧握着95式突击步枪的枪把。林飞羽没有立即上前救助,而是先观察了一下四周,确定没有其他人之后,才慢慢挪了过去。
陆战队员看到有人靠近,拼尽全力想要举起步枪,却被对方轻轻摁下。
“别怕,自己人,”林飞羽柔声道:“你没事吧?”
说话间林飞羽突然发现,陆战队员身上的衣物有许多划痕和缺口,看起来似乎是被什么东西在丛林中拖行了好一段距离。
陆战队员艰难地抬起右手,做出像是要挣扎的动作,被林飞羽一把抓过,用力握紧。
“……小……小心……”他气若游丝、目光迷离:“有个……红……红色的……”
在林飞羽还没来得及发问之前,陆战队员便失去了意识,身体彻底瘫软了下去。林飞羽抚摸了一下他冰冷的脸颊,自知回天乏术,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一个海军陆战队员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这个问题看来永远也无法得到答案了,倒是他的遗言颇有些玄妙:“红色?”
林飞羽想起之前在丛林里看到的那团鬼火似的红光,不禁有些毛骨悚然。
在特勤七处工作的五年里,他遇到过许多次令人费解的“灵异现象”,但是这一次的情况却格外复杂——可怕的台风和拿着尖端武器的疯狗,已经让裴吉特岛上的形势混乱不堪,若是此时再来点别的什么会吃人的东西搅局,对接下来的任务恐怕相当不利。
“走一步算一步吧……”林飞羽这样安慰着自己,站起身来,决定不再纠结于眼前这个已经死去的同胞。他丢掉手里的AN94——虽然这确实是把好枪,弯腰捡起了地上的95式。他喜欢国产货,有时候连自己也说不出理由来。
恰在这时,两缕白光穿透树丛,落在不远处的泥巴路上,引擎的声音自远方缓缓逼近,又在大约几米的距离外戛然而止。林飞羽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子,提枪在手,耀眼的灯光照亮了前方一小片枝叶草木,在他脸上投下了斑驳的影。
一辆卡车——这正是林飞羽所需要的东西,上面说不定能找到足以在丛林里躲上好几天的补给,或者问出一些有价值的情报。他拨开面前的一丛杂草,仔细观察了片刻,发现车上只有司机一人——黑衣黑帽,叼着香烟,副驾驶座上还支着一把G36步枪,显然,他和那些武装分子是“一伙人”。
林飞羽慢慢地从身旁抽过95式,打开保险,抬起枪口,准备悄悄摸过去打这个粗心的家伙一个措手不及。
“嗯?”
那是什么?
突然,林飞羽愣住了。他注意到在货车上方,确切地说是在驾驶室的正上方,趴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只能勉强看清轮廓——体型算不上大却也算不得小,似乎长着头和四肢,有点像人的样子。
但是直觉告诉林飞羽,那绝不可能是一个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