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林飞羽面前的这个所谓的“警察局”黑灯瞎火,好像已经荒废多日。如果放在国内,许多公用厕所的规模都能跟它相提并论——而且两者之间还有一个共同之处,就是都没有上锁。
与林飞羽的小心翼翼相比,阿斯朗进门的动作明显要粗暴得多。她知道屋里没人——确切地说,是没有“心跳”。在靠近正门的墙壁上嵌有电源开关,林飞羽挨个按过去之后,房间里依然没有出现光明,只有依稀的月色透过窗户,把地面的一角照亮。
阿斯朗拉下的头盔中装备有夜视仪,对她来说,黑暗反倒是一种掩护。起先还有些蹑手蹑脚,在确认了整个警局都空无一人后,阿斯朗的动作便大胆了起来,开始翻箱倒柜,搜索起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伸手不见五指的林飞羽自然没法开展调查,他决定先找出支可以照明的东西——电筒、手机、打火机或者是半截蜡烛——随便什么能够发光的东西都可以。
在这个简陋的警察局里,一共只有五六张办公桌,林飞羽摸到离自己最近的那张桌前,用力拉了一下抽屉,不仅没有打开,反而碰倒了什么东西。他警觉地低头查看,发现地上接线板的指示灯还微微泛着亮。
有电!
林飞羽马上起身,摸索着打开办公桌上的台灯,久违的光明终于在黑暗中撕出一个缺口,刚好照亮了大半张桌子。
“这是?”
桌上摊着一本很厚的笔记本,密密匝匝的小字遍布其上,颜色有黑有蓝,笔迹也不统一,显然不是出自一人之手。
林飞羽斜了一眼正在房间另一侧忙得不亦乐乎的阿斯朗,然后压低台灯的灯罩,把目光悄悄移到笔记本的书页上。
这是一本类似于“工作日志”的东西,每一小段文字前面都标记着日期,有的还注明了记录者和编号。很难想象,在这样一个信息时代,竟还有人如此热衷于这种原始的工作方式——更何况在这间屋子的每张桌上,分明还都摆放着一部台式电脑。
不过这对林飞羽来说倒是个利好消息,笔记本只要打开就可以阅读,而电脑打开了可能还需要输入密码或者回答安全提问——有时它们还不一定能打得开。
“7月25日晨6时14分,莫利亚矿井报告发生塌陷事故,昆拉德矿业公司于七时派人组织抢修,阿隆被派遣去勘察现场及调查事故起因。”林飞羽一目十行地看着,心中默念道:“下午4时35分,阿隆带回了两具尸体,据说是在塌陷事故中不幸遇难的值班矿工。晚8时整,遇难者家属来警局认尸,接待者为莫拉克警长,确认其中一位遇难矿工的身份为艾玛。”
眼见阿斯朗钻进了另一个房间,林飞羽稍稍抬起头,迅速翻过一页——页眉那一段的字迹风格非常之潦草,涂改多到几乎要影响辨认的程度。
“7月26日,下午2点,那帮无聊的暴民又在度假村门口抗议了,阿隆被派去和他们的代表谈判,并允许随身携带手枪一支——但愿这一次他不要再被揍断鼻梁了。”
7月26日,也就是八天前——林飞羽稍加思索,继续看了下去,下一篇的记录字迹工整,笔锋考究,甚至可以说有那么点“艺术感”。
“7月30日,上午10时35分,港务局报告说与游客发生纠纷,希望警局出面协调。塔克携手枪一支前往北码头处理,并于一小时后返回,纠纷得到顺利解决。下午3时27分,国家气象局发布4A级台风预警,莫拉克警长宣布启动《裴吉特岛台风危机处理预案》。”
接下来的字迹又有了变化,似乎是换了一个年纪颇大、行事沉稳的人:
“7月31日凌晨1时3分,港口报告发现可疑的偷渡者靠岸,数量在50左右,港务局的保安已经着手开始调查。上午7时15分,莫利亚矿井报告说发现不明武装人员活动,并有数名矿工和一名中国游客被扣押,电话通讯在五分钟后中断。莫拉克警长宣布进入紧急治安状态,塔克和安迪各带一支AK47步枪前往调查。9时,港口传来有杂音的无线电讯号,似乎是说船只无法出港,外国游客被滞留在码头。阿隆携带AK47一支驱车前往调查——这个可怜的孩子,昨天值了一夜班,一早又被拖出来执行公务……真该死!我手下的人实在太少了!10时25分,无线电通讯完全中断,电讯部门称正在调查事故原因,不排除人为破坏的可能。”
又翻过一页,偌大的笔记本上,只剩下短短的一小段话:
“中午12时25分,一个自称‘纳达少校’的家伙要求我去‘林间仙居’度假中心向他投降,这帮狗日的暴民!以为请来几个打手就能够控制整个裴吉特岛吗?不!绝不!只要我还活着!绝不!”
无论写下这段话的人是谁,他都大错特错了!结合了之前的遭遇和笔记本上的文字,此刻的林飞羽才恍然大悟——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暴乱”!岛上发生的一切也与暴民毫无关系,扣押人质、占领港口、袭击矿山、干扰无线电通讯——从一开始,就完全是那些雇佣兵搞的鬼!而失去联系的外界却误以为裴吉特岛发生了武装骚动,误以为是暴乱分子扣押了所有的游客——这其中也包括了中国政府。
忽然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林飞羽翻到了之前的一页,把目光聚焦在“并有数名矿工和一名中国游客被扣押”这句话上。
裴吉特的矿山本来就不是旅游景点,一般的游客绝不可能没事去那里瞎转悠,更别说一向以跟团扎堆而闻名的中国游客了,那么根据之前王清仪的描述,这个所谓的“一名中国游客”,很有可能就是——
“羽!”
阿斯朗的一声呼唤打断了林飞羽的思绪,他有些恼怒地抬起头,又被那厉鬼般丑陋诡异的头盔给吓了一跳:
“你别戴那该死的头盔好不好,看着瘆人。”
“但‘那该死的头盔’上有夜视仪。”
“好吧,随便你……有找到武器吗?”
阿斯朗将一支锈迹斑斑的短管左轮手枪拍向桌面——就砸在林飞羽双掌之间的笔记本上。
“只找到这个连型号都没有的山寨货,我猜八成是你们国家造的。”
“喂!你这算是歧视吧?”
“AK47的枪架都是空的,”阿斯朗单手叉腰道:“可能是什么人把它们取走了,只留下了半箱子弹,大概有300发的样子。”
当然是空的——按照林飞羽面前这本工作日志的记录,警局内仅有的4支AK47都被人拿去“调查”这里、“调查”那里了。
“你呢?羽?”阿斯朗歪着头问道:“在这儿发现什么了吗?”
“纳达少校……”他用手指轻轻弹了一下工作日志的页面:“雇佣兵的首领很可能是叫这个名字。”
阿斯朗心领神会地捧起笔记本,粗粗地翻看起来。
“如果我们能够找到他……”林飞羽拿起桌上的左轮手枪,一边把玩一边道:“也许就能够理清裴吉特上一切怪事之间的逻辑,解开所有的谜题。”
“值得一试!”阿斯朗轻轻拍了一下笔记本:“抓住他说不准还能逼迫雇佣兵们投降呢。”
“这我可不抱希望。但可以肯定,如果纳达真是指挥官,那么拿下他,对岛上雇佣兵就有举足轻重的影响。”林飞羽顿了顿:“中国有句俗话,擒贼先擒王,现在至少我们已经知道了有‘王’的存在,剩下的问题就是该去哪里擒住他了。”
阿斯朗指着笔记本上的一段话,突然有些激动地道:“‘林间仙居’!嘿!我知道这个地方!”她又用力地在书页上戳了几下:“那是一个度假中心,建在岛子的东部,被丛林环绕,有一个网球场、一个露天游泳池和可以容纳20人同时住宿的土风旅馆。我和队友原本就是预订在空降后到‘林间仙居’与线人接头,没想到这个纳达少校也看上它了。”
“线人”——林飞羽本能地对这个单词非常敏感,看来中央情报局直接参与了阿斯朗的任务,这也就表示,雇佣兵的出现,同样也彻底打乱了美国人的计划。
“那么,门和钥匙都已经找到了……”林飞羽微笑着点点头:“要去拜访一下这位‘纳达少校’吗?”
“现在?”
“嗯,现在,我们孤男寡女,乘着夜色好办事。”
林飞羽并不是全然在开玩笑,等到天一亮,他们两人当前所具备的最大优势——“隐蔽性”,就会被雇佣兵的数量和火力所抵消。
阿斯朗沉默了几秒,像是在犹豫着什么,然后退了两步,用手解开头盔,撸到脑后。
她甩了甩头发,深深吸了一口气:
“今天不行了,羽,这个身体消耗太大,我必须让它休息一下。”
凭心而论,在经历了一整夜的心惊肉跳之后,林飞羽自己也相当疲惫,更别说是在屋顶上蹿下跳的阿斯朗了。
只是她古怪的用词,让林飞羽着实有些费解:
“你刚才说……‘这个身体’?难道这不是你的身体?”
“它曾经是,”阿斯朗有些苦涩地淡淡一笑:“但现在已经不是了……”她丢下手里的笔记本,侧过身子,面向警察局的正门:“……找个安全的地方过夜吧,我有点累了。”
不说还好,阿斯朗轻描淡写的“有点累”,让林飞羽也突然有了腰酸腿疼的感觉。回想起来,今天还真是个让人精疲力竭的日子——早上零点潜入“庆阳号”,下午两点便被炸进了海里,半小时后被枪手在丛林中追杀,晚饭吃完没多久——如果那该死的鱼干也算是晚饭的话,大群穷凶极恶的歹徒便急吼吼地将他赶出了港口。
然后呢?然后便遇上了穿着CATS作战服、妖精般的阿斯朗,而她才是灾难的开始——这个美国小妞的出现让局面更加扑朔迷离,还引出了之前从来没有见过、甚至连听都没有听说过的怪物——当然,这也不能算是她的错。
“我倒是还好,”林飞羽逞强似地活动了一下脖子:“不过如果你坚持要休息,在下乐意奉陪。”
“抱歉,羽,‘奉陪’就不必了,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阿斯朗扭头笑道:“你要是真的还有劲儿,呢!”她指了指墙角,月色在地上泛出一片白花花的光:“那里正好还有一把铁锹,你大可以拿出去再找个怪物玩玩。”
林飞羽瞅了一眼墙角的铁锹,又看了看歪着脑袋的阿斯朗:
“还是算了,有位前辈教导过我,晚上约会结束之后,千万不要让女孩子一个人回家……那样会错过许多有趣的事。”
“说得好!”阿斯朗点点手指:“听起来是个情圣呢,你那位朋友现在怎么样了?结婚了吗?”
林飞羽的眼角轻轻一挑:
“结婚?”他叹了口气:“自从小学毕业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联系过了。”
看着被逗得“咯咯”直笑的阿斯朗,林飞羽的心头反而泛起一阵酸楚——他当然没有说实话,关于那个“前辈”的事,他总是情不自禁地提起,又很快转移话题,避免想起更多过去的回忆——一些不那么“美好”的回忆。他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那张因为痛苦和愤怒而扭曲变形的脸,那双因为憎恨和积怨而凶光毕露的眼。
“我们走吧,”林飞羽走到警局的大门口:“到南洋旅社那儿搞点东西来吃,洗个热水澡,好好睡上一觉,明天再去找拜访纳达少校……嗯?你?”
林飞羽诧异地盯着阿斯朗的左手,那黑色纤细的手指,慢慢搭住了自己的右肩,他明显能感觉到女孩的重心在朝自己这边靠,很快几乎整个身子都倚了过来。
“喂喂喂,美人儿,”林飞羽有些尴尬地笑道:“你不觉得我们发展得太快了点儿吗?”看到阿斯朗那苍白凝重的脸色,突然又让他有些紧张:“你没事吧?”
“帮个忙,羽,”比之刚才,阿斯朗的呼吸明显有点凌乱:“我关掉了几个辅助运动的程序,半个身子都瘫痪了……”
“怎么回事?”林飞羽连忙收起笑容,像搀扶病号那样用臂弯揽住了阿斯朗的后背:“哪里受伤了吗?”
第一次看到林飞羽如此真诚而关切的模样,阿斯朗一时之间还有些不适应:
“没……没什么,可能是身体负荷到达了上限而已,以前在训练时也遇到过。”
“你瞧你们美国人……”林飞羽搀着阿斯朗一步一步地向前挪着,走出了警察局:“用高科技把人整得连路都不会走了。”
阿斯朗偏过头看了看林飞羽:
“不,你错了,羽,”她苦笑道:“离开了CATS系统,我根本就连路都没法走。”
“为什么?嘿!”林飞羽皱了皱眉头,身体突然颠了一下:“你不轻啊……”
“颈部以下终生瘫痪……”阿斯朗轻声轻气地道:“除了头,这个身体根本不属于我。”
“颈部以下什么?瘫痪?”林飞羽吃力地调整了一下姿态,把阿斯朗的整条胳膊都搭在肩上——他明显感觉到这条左臂绵软无力,就像根煮熟了的烂面条。
“我十四岁的时候遭遇了一场小小的意外……”阿斯朗一边说着,一边配合起林飞羽的动作,一步一崴地向前移动:“我从家里的阳台上摔了下去,跌断了脖子。医生抢救了一昼夜,虽然保住了性命,但落下了残疾。”
林飞羽点点头:“颈部以下瘫痪?”
“是终生瘫痪,”阿斯朗更正道:“那对我来说简直是灭顶之灾。”
“我可以想象……”
“不,你不能。”阿斯朗笑着摇摇头,“我从小就是个好动的野丫头,而且喜欢自由自在,我喜欢跑,喜欢跳,喜欢唱歌……十二岁时,我是州少年组体操队的主力,接受过电视专访,和阿诺州长握过手,还上过运动杂志的封面……哦,那张照片真是棒极了,纤细柔美的曲线,婀娜多姿的身形,从表情到姿态,美得连我自己都吃了一惊。”
看着阿斯朗陶醉的模样,林飞羽也不禁笑了起来:“你现在也很美。”
“当然!”阿斯朗斜了他一眼,“我没告诉过你吗?我从八岁开始就为时尚周刊做平面模特!即使是瘫痪在床的时候,追求我的那个男孩子还是隔三差五地到家里来陪我。”
“唔!听起来是个情圣呢!”林飞羽学着阿斯朗的语气道:“你那位朋友现在怎么样了?结婚了吗?”
“不知道,当时我把他赶走了……”阿斯朗喉头轻动:“反正也没有结果,我那个样子……不会有结果的……”
林飞羽点点头:“伤感的故事。”
“伤感?”阿斯朗苦笑着“哼”了一声,“你体会过那种感觉吗?那种连死都做不到的无力感?就像被束缚在囚笼中的金丝雀,日复一日,永无止尽,命中注定,自己的后半生只能躺在床上度过……只能在梦境中奔跑跳跃,然后在现实中哭泣着醒来?你能体会到这种痛苦吗?上帝啊,我那时才十四岁!”
看着阿斯朗激动的眼神,林飞羽明白这女孩的情绪有些失控——是换个话题的时候了:
“让我们跳过这一段,”他颇严肃地道:“现在的你可是比一般人跑得更快,跳得更高……我不明白,一个几近全身瘫痪的人怎么可能恢复得这么好?”
“恢复?哼,是啊,”阿斯朗忧伤地叹了口气:“真是讽刺,现在这身体根本不属于我,从法律上,它是美国政府的所有物,从技术上,它被CATS牢牢控制住,我根本就感觉不到它的存在——没有痛楚,没有疲劳,连是否需要上厕所,都必须依靠嗡嗡作响的电脑系统来告诉我……CATS不是一件作战服,而是一副枷锁,它确实给了我自由,但没有带给我享受自由的乐趣。”
“你的意思是……”林飞羽似乎找到了问题的关键:“CATS控制了你的身体?帮你恢复了运动机能?”
“嗯……”阿斯朗露出有些为难的表情:“这似乎涉及了国家机密呢。”
“哦,不好意思,如果我的问题有所冒犯,我收回。”
“没关系,既然要合作,互相之间自然应该坦诚相待,”阿斯朗顿了顿:“在允许的范围内,我可以向你透露一些CATS的原理……我想你一定知道,人之所以能够运动,完全是拜‘电’所赐吧?”
“电?”林飞羽思考了几秒,“……我还真不知道。”
“大脑发出的指令,以生物电的形式穿过神经束,传导到肌肉组织的神经末梢上,肌肉收缩或者松弛,人体便随之产生运动。”
“高中生物,”林飞羽用力点点头:“我学得不好,但还记得一点。”
“全身瘫痪的我,并不是因为肌肉萎缩而无法运动,而是因为神经束遭到了破坏,作为指令的生物电流没有办法通过,大脑发出的信号和身体的感知回馈,都被阻隔在了半路上。”
“这些常识我懂……哎!”林飞羽咬了咬牙:“……美人儿,你勒到我了。”
阿斯朗脸上泛起一阵绯红,连忙将手臂向外挪了些许:“抱歉……那个……我很重吗?”
说实话,以她的体型来说,阿斯朗确实不轻——当然,这也可能是因为姿势的关系,或者CATS作战服的分量比较沉。
“至少你不是我抱过的最重的女人。”林飞羽道:“我们继续刚才的话题,CATS是不是帮你接上了断掉的神经束?”
“要是那样就好了!”阿斯朗“呵呵”一笑:“那样我和正常人还有什么区别呢?如果CATS能接上断掉的神经,它就不可能只是军工产品,而会掀起一股医疗界的革命,这世界上也就再没有‘瘫痪’这个单词了。”
“让我再猜猜,答案是‘电’对吗?”
“完全正确,是电。”阿斯朗点了点头:“CATS系统可以模拟人体神经的电信号,从而控制肌肉和肢体的运动。”她用左手点了点自己的后颈根:“我这里接有神经控制栓,它就是让我重新站立起来的奥秘:我的大脑信号会通过它传递到CATS的作战服中,然后作战服就会对相应的肢体放电,我就动起来了——实际上的情况比这复杂得多,但原理大概就是这样,而且……”阿斯朗露出有些歉意的微笑:“我能给你透露的,也就是这么多了。这虽然是我的身体,我的作战服,但我的保密等级仅仅限于‘使用它们’上,至于‘它们为什么能用’根本就不是我要考虑的问题,因此我也无权得知。”
林飞羽对最后的两句话深有感触——就这一点而言,全世界的保密手段都差不多,至少在国家安全保卫局里,林飞羽就遇到过两次“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任务,而这个时候也只有硬着头皮去完成,不多问一句闲话。
“我大概理解了,”他若有所思地道:“也就是说,你通过脖子上的控制栓来下达指令,再由CATS模拟出电信号,刺激肌体运动,是这样吗?”
“听上去很正确,”阿斯朗眉头一皱:“不过你只是重复了我的话而已。”
“别这么苛刻,我英语学得不好……”林飞羽笑道:“按照你这说法,你的行动难道不会有些别扭吗?比如说……嗯,”他突然想到了一个十分“恰当”的比喻:“有延迟什么的?”
“一开始很不适应,习惯就好了,”阿斯朗顿了顿:“怎么形容呢?那感觉就和玩电子游戏一样,有时候会非常方便——我想要它做出来的动作,只要在身体承受的极限之内,它就一定能完成,比如说我知道自己能跳五米远,那么无论任何时候,我都可以跳五米远,无论脚下是条臭水沟还是一道万丈深渊。”
“说到底,靠的还是你自己啊!”林飞羽恍然大悟似地道:“我原本还以为是CATS系统让你获得了超人的运动能力呢。”
“就是这样,”阿斯朗现出略带得意的微笑:“你要是从五岁开始学习体操,并且每天坚持大强度训练,你也可以像我一样上蹿下跳……”她突然话锋一转,“不过这个系统也有点问题,由于我感觉不到身体的疲倦和疼痛,就会一直保持在极限状态下运动,这样不仅会损伤肌肉,还有可能会因为负荷过大而休克,甚至猝死。”
“就像你现在这样?”林飞羽有意把对方的腰向上抬了两下:“嗯?”
“嘿!你很没有礼貌哦!”阿斯朗“咯咯”地笑了两声:“……谈了女朋友吗?”
“你问我?”
“难道是问我?”
林飞羽抬头望了一眼清澈如水的星空,“我有一点不明白,阿斯朗,为什么CATS这样的高科技军用装备会穿到一个全身瘫痪的小丫头身上呢?”
“喂喂!不要回避问题啊!”
“好好,还是一人一个,对吧?国际惯例……”林飞羽颇不耐烦地道:“我目前单身,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我们可以先从交换电话号码和MSN开始。”
“嗯——”阿斯朗不怀好意地打量了林飞羽一番:“不像是假话嘛……”她心满意足地点点头:“和我一起与军方签约的那批少女总共有5人,全部都是瘫痪者,最好的也是半身不遂,在我们之前还有另外两批。全部15个人都以志愿试验者的身份加入了CATS项目,经过6个月的手术、调试和训练,11个人被淘汰回家,1个变成了植物人,只有3个能够适应CATS系统,而我……我是其中的首席。”
看着阿斯朗颇为自豪的神情,林飞羽依旧是一头雾水:“为什么选上了你们?为什么不找些正常人?为什么不去找史泰龙……或者州长那样的猛男?”
“管他呢?”阿斯朗不屑地道:“我只知道我和我的父母同意加入这个项目的原因——军方许诺给我一个重新站立起来的机会,他们确实办到了。而我也必须兑现合约,为军方服务,直到他们采集到足够的数据样本为止……估计还得再有个两三年吧?”
凭着以往审讯嫌犯的经验,林飞羽觉得阿斯朗有所隐瞒。其实有些问题已经可以从之前的线索中推理出答案——选择瘫痪者是为了让CATS系统完全控制他们的身体;专挑女孩子可能是因为她们的发育已经成型,体格不会再变化,也就便于量身订做CATS的装备——当然,也许还有男孩子加入了试验,只是阿斯朗不知道而已。另外,使用同样的“布料”,为身高一米八的男性制造衣服,终归比为一米六的女孩子制造衣服要贵一些。
至于军方选中阿斯朗的理由,多半是看中了她在瘫痪之前的经历——身形矫捷,体格健硕,而且还练过体操,小脑可谓是相当发达。
林飞羽并不打算继续追问下去,毕竟,他今天来裴吉特岛不是为了调查CATS系统——这自然有国家安全保卫局的其他部门负责,而且功利地说,阿斯朗比岛上的任何一个人都要更有利用价值,现在可不是惹毛她的时候。
看着脸色逐渐憔悴的阿斯朗,林飞羽多少也有那么点心生恻隐,如果此时再说些让女孩子不高兴的话,未免也太不绅士了。
于是两人保持着沉默,在璀璨的星空下悠然漫步起来。绮丽的月轮泛着象牙般完美的白光,将大地蒙上一层淡淡的琥珀色面纱。石块铺就的路面不知经历了多少个春夏秋冬,边角已经被磨圆,只留下光滑的脊背,似乎每一脚都能踩出点历史来。
一阵晚风掠过古旧的街巷,林飞羽打心底升起一股凉爽而惬意的快感。没有喧嚣的人声,更不见可憎的怪物,星光下的小镇,就像熟睡的婴儿般静谧怡然,只是单纯的漫步其间,便让人身心舒畅,有种说不出口的温馨。
这才是裴吉特啊——林飞羽心想,也许那些导游手册并没有忽悠人,平日的裴吉特,应该就是这样一个令人神往的度假天堂。
“你知道吗?”不知走了多久,阿斯朗突然道:“小时候的我,特别喜欢在星空下散步,那时我家还住在罗切斯特,就紧挨着安大略湖……每当像今天这样晴朗的夜晚,月色就会把水面照得透亮……波光粼粼的一片,伴着风声微微颤动。”
林飞羽稍微想象了一下:“那一定很美。”
“可不是嘛!”阿斯朗双眼放光,似乎是兴奋了起来:“夏天的时候,到处都能听到蛙鸣,从黄昏一直闹到午夜,我就在湖岸和浅滩边徘徊,指望能在草丛里捉到一只属于自己的青蛙——当然是要能变成王子的那种。”
“结果呢?找到了吗?”
“你指哪个?”阿斯朗故作严肃:“王子还是青蛙?”
两人对视了两三秒,同时笑了出来。老实说,自从林飞羽上了裴吉特岛,这还是第一次笑得如此开心。与平时经过刻意伪装或是夸张的笑颜不同,林飞羽真心想笑的时候,反而只是淡淡地弯了弯嘴角,“哼哼”地低吟两声。
阿斯朗瘫软的身子仿佛也跟着笑声轻盈了起来,刚才还显得凌乱的脚步,突然变得有了默契,两人像是已经配合过多年的舞伴,互相搀扶、踩着优美协调的步子,不多时便来到了南洋旅社所在的那条巷口。
突然,黑暗的街巷里响起一声引擎轰鸣,它撕破了夜空的安宁与寂静,显得异常噪耳。林飞羽本能地紧张了一下——这是摩托车的声音,而且还是一辆马力颇大、维护颇糟的老车。
正在两人疑惑之际,这辆破车刚好从南洋旅社的正门前一晃而过。而相对于坐骑,林飞羽更惊讶于上面骑手的身姿——
这披着夹克的女孩莫非是王清仪?莫非是那个自己千叮咛万嘱咐绝对不要离开房间的王清仪?
“这野丫头!”林飞羽暗骂着松开了阿斯朗的胳膊,飞也似地冲向了摩托车,在距离车尾五六米时大喝了起来:
“喂!王清仪!停下!你去哪儿?”
摩托车上的女孩回头斜了他一眼——该死!果然是王清仪!
“我去找爸爸了!”
在微微作响的夜风中,女孩只给林飞羽留下了这一句莫名其妙的道别,和令人忍不住要咳嗽的难闻尾气。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林飞羽原先准备说的那些话——“外面危险!”“有拿着枪的坏人!”“有怪兽!”“你的车从哪里搞来的!”都被抛在了脑后,转而凝聚成了一句精练而直白的咒骂:
“我操!”
林飞羽一边剧烈地咳嗽着,一边用手来回挥舞,试图掸开面前呛人的尾气。直到引擎的轰鸣变成低沉的呢喃,他才忽然想起来,身后还有一个难缠的女孩——而且还被自己给丢在地上了!
“阿斯朗!”林飞羽回过头来,看见扑在街上的阿斯朗,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是多么失礼,于是赶忙跑上前去,小心翼翼地将对方搀扶起来:“你还好吧?摔着了没?”
气色虽然不大好看,但阿斯朗还是勉强挤出笑容:“现在,你知道脚踩两只船的难度了吧?”
打心眼里,林飞羽佩服那些在任何时候都不忘开玩笑的人——尤其对方还是个女孩子。
“是啊,”他装出一副恼怒的样子:“关键在于两人都还不肯听话。”
“她就是你要找的那人的女儿吧?躲在房门后面袭击你的那个?叫什么来着?”
“不重要了。”
“你不去追她吗?”
“我不能丢下你不管,”林飞羽叹了口气:“再说你叫我用什么去追?叫辆出租车吗?”
“说得好听,”阿斯朗笑道:“刚刚是谁只顾着追女孩子,把我往地上一扔的?”
“好好,是我错,这就补偿你。”
林飞羽突然弯下腰,伸出手臂,把阿斯朗翻了过来,仰面朝上,然后托住她的腿弯,将她整个人横着抱了起来:
“哎!喂!你!”阿斯朗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浑身瘫软,两条胳膊无力地耷拉在身侧,连象征性的挣扎都做不到,“你干什么呢?”
林飞羽无视女孩的抗议,一脚踹开南洋旅社残破的正门,大摇大摆地走上楼梯。他突然发觉,也许是因为重心的关系,这种抱法反而更省力气。
而阿斯朗也不再说话,像只温顺的小猫般安静。在她记忆里,用这种“公主抱”招待过自己的人只有两个——还有一个是自己的父亲。
303室的房门大开,林飞羽侧过身子稍微观察了几秒,才谨慎地摸进室内,又用后脚跟轻轻将门踢上。
在看到桌上闪闪发亮的笔记本电脑屏幕时,林飞羽的思维几乎停滞了。他急忙把阿斯朗放到床上——或者说是用“丢”的,自己则拉过椅子,一屁股坐到了桌前。
怎么会?怎么可能?
他有些糊涂了,身为专业特工、并且知道密码的自己都没法破解的笔记本电脑,为什么会毫不设防地躺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难道说是这里另有高人?
“不可能啊……”他咬了咬自己的食指,上下左右地仔细检查起这台本属于王朝星的设备来,很快便发现了问题的关键——
“电子密钥?”他拨撩了一下插在屏幕后方USB接口上的黑色U盘,用手顺着连接着它的银丝链条来回摩挲——没错,这正是之前王清仪戴在衬衣里面的那条项链,没想到底下的坠饰就是电子密钥。
原来如此——自己记着密码,电子锁留在女儿身上,电脑本身则丢在房间,即便这三者中被敌人掌握了两个,也无法得到电脑上的资料,虽说有些冒险,却也不失为保密的手法之一。
于是,一切推论都顺理成章了——王清仪虽然没有密码,但林飞羽却帮她完成了这一道关,女孩也就可以使用自己身上的电子密钥打开她父亲的电脑。她一定是在里面发现了什么,所以才会急吼吼地冲出去找人——应该说,她一定是发现了和父亲行踪有关的信息,才会冒险在这样一个人生地不熟的环境下单独夜行。
而这,也正是林飞羽当前最需要掌握的情报。
王朝星将重要的资料隐藏得很好,无论从桌面还是文件名上,都看不出他在为国家安全保卫局工作,相反,铺满了大半个屏幕的WORD文档和表格,让他看上去还真像是一个审计公司的普通职员。但一个容量颇惊人的名为“工作日志”的文件夹还是引起了林飞羽的注意,打开之后,他立刻知道自己找到想要的东西了。
“7日31日,我动身前往莫利亚矿井。”
这是日志上的最后一句话。单独地看,除了太过简短以外,它实在没有任何不寻常,但如果旁边再配上一张高分辨率的卫星图片,就显得有那么点意思了。在这张印满细小地名的裴吉特岛地图上,被王朝星用红线标出了好几个圆圈,还分别加上了注释,而那个名为莫利亚矿井的圆圈,旁边就只有一个简单的阿拉伯数字——“1”。
林飞羽扭过头,警觉地看了一眼阿斯朗,她显然是累坏了,已经打起了轻轻的鼾,一缕棕栗色的发丝搭在她俊俏的脸上,显得格外撩人。
如果不是出了意外,如果不是因为加入了美军,这个漂亮女孩现在多半睡在男朋友的身边吧——这样想着的林飞羽,走到阿斯朗跟前,抱起被单,为她小心地盖上:
“这就是命,”他情不自禁地叹道:“每人都只有一次。”
现在,他可以从容不迫地销毁王朝星的资料了。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办法、很多人可以将硬盘中已经删除的资料完全复原,因此要确定电脑上的东西永远消失,最保险的办法,就是彻底的“物理毁灭”。
在密码框里输入了几个特定的数字之后,屏幕立即暗淡了下去。林飞羽斜靠在木椅上,直到缭缭青烟从键盘的缝隙中渗透出来,才算是放心地松了一口气。
晚餐的鱼干让他肠胃痉挛,难耐的饥饿感提醒着林飞羽,现在是该找点像样食物的时候了。
桌角放着一个正方形的塑料包装袋,袋口印着一头可爱的棕色卡通胖熊,还配以草莓、香蕉、菠萝组成的可爱背景——林飞羽记得这个袋子,在他第一次进入303房间时就注意到了它。
应该是水果饼干之类的东西吧?起码可以填饱肚子,也许味道还不错——至少不会比那什么‘特产鱼干’差。
吞了一下口水之后,林飞羽撕开了包装,把手伸到里面掏了半天,却只摸一片包装精美、印着妖娆草裙女郎的避孕套,不禁燃起一股无名火来:
“商标还是头胖熊……”他眉头紧锁,来回翻看着这个花哨的小东西,刚好看到包装背面的一行小字——“裴吉特制造”:“不会吧……”
就在林飞羽感叹这个弹丸小岛“工业发达”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阿斯朗“唔唔嗯嗯”的呓语,她眨了眨眼睛,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刚好看到手里捏着避孕套、一脸愁容的林飞羽。
“你……”她顿了顿,大为困惑地道:“你拿的那是……”
“这个?”
林飞羽看了看手中的避孕套,一本正经地点点头:
“我说是特产你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