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
昏暗狭小的房间里,突然亮起一盏格外刺眼的强光灯。林飞羽情不自禁地闭上眼睛,将脸侧向一边。
他被绑在一张木椅上,左右手腕都用细细的塑料绳拴紧,与两边的扶手固定在一起,稍微动动下身,发现连脚踝也被捆牢了。他在漆黑一片中已经干坐了好几个小时——也可能是半天。没有饭吃,没有水喝,没法上厕所,也没人过来告诉自己这是为什么。
他早就听说过这个行当不好干,也曾听说过新人入行会有“特别考验”,但没想到刚加入国家安全保卫局的第七天——甚至还没有确定已经加入时,便会被人麻翻了捆在椅子上,关进小黑屋里。
慢慢的,屋外出现了铿锵有力的脚步,然后是门把被扭动的清脆声响。在耀眼的台灯背后,林飞羽依稀看到了一个高大男子的身影,他嘴边的烟头在黑暗中发着淡淡的黄光,随着呼吸的节奏忽闪忽灭,让人由心而生一股莫名的寒意。
林飞羽挪了挪身子,用正脸对着这个坐到桌角的高大男人。
他看上去大概三十五六,长得算不得很帅,但极具男子气概。棱角分明的脸上,挂满了细细密密的胡楂,一双忧郁的眸子中散发出沧桑的光,又暗暗含着一股桀骜不驯的矜持。
他此时的坐势很是放松,既不像在审讯犯人,也不同于一般的领导训话——以林飞羽的感觉来说,和某些偶像男星拍写真集时的造型倒有几分相似。
“我看到你给自己选的姓氏是‘林’,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非常浑厚而有磁性的男低音,没有波澜,没有涟漪,听不出哪怕一丁点的情感,就像新闻播报员那般平静若水——只是有那么点沙哑和浑浊。
难以抑制的,林飞羽突然就心跳加速了起来。
和他说话的这个男人,是一个活着的传奇。
即便是在国家安全保卫局内部,也很少有人知道冷冰隶属于第七特勤处——但和这个低调而神秘的部门本身截然相反,冷冰的名气简直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他创造出了许多惊人的内部记录,从格斗到射击,从推理到谋略,从体力到智商,再到完成任务的手法,冷冰的优秀,远远超出一般特工人员的正常水平,甚至连与他谈过话,都变成了新人的荣幸。至于他所执行的那些个任务,更是被传得神乎其神,其中大部分当然都是谣言,只有很少的几个案件确有其事,也免不了被添油加醋到难以置信的地步。据说他为了完成任务,不惜多次违抗上级的命令——这种在国家安全保卫局中大逆不道的行为,竟然也被视为“勇气与果决”的表现,为人所宽容和崇拜。
因为比起他所立下的功绩,冷冰的价值更在于一种象征——一种代表了“最好、最强、最优秀”的象征,他是一个激励着每个国家安全保卫局特工努力向前的榜样,是一个不败不屈无怨无悔的精神领袖。上级也好,同事也好,他们并不需要冷冰“听话”,只要求他能像工具一样完成任务便已经足够,甚至说得夸张些,只要他“存在”,便是对国家的巨大贡献。
可以理解,在这种情形下,绝少有人了解真正的冷冰——
他远不如传言中那样完美无瑕。
就和冷冰这个姓名一样,他是一个非常难以接近,古怪异常的男人,很少有人能理解他在做什么,或者准备做什么。他时常对熟识的人发表不着边际的长篇大论,滔滔不绝,却对自己厌恶的对象连一个字都不肯浪费。
他不近女色,不通人情,就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有时也更像是一个头脑不好的疯子。也正因为此,冷冰几乎没有朋友——而他也确实不需要。
他是一个桀骜不驯的猛汉,一个理想主义的狂徒,一个彻头彻尾的怪客。
只是现在的林飞羽,对此一无所知。
“唔,其实也没什么……”林飞羽努力保持住语气的平静:“有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女人姓林而已。”
“嗯,初恋女友?”
“已经是历史了,”林飞羽摇摇头:“不说也罢。”
“不羁绊于已经逝去的得失,嗯,不错……”冷冰朝地上弹了一下烟灰,依旧是面无表情地问道:“那么‘飞羽’呢?这又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
“飞羽是鸟类翅膀上的长羽毛,”林飞羽顿了顿,稍微整理了一下思路:“它虽然平凡暗淡,不及初羽和尾羽那般光鲜漂亮,但它托起了鸟儿的身躯,让它们能够飞翔,是鸟之所以被称之为鸟的原因。”
冷冰稍稍愣了一下:“……嗯,有趣的理由,”随即耸耸肩:“这个名字不够大众化,你有没有考虑过将来在执行任务时会因此而遇到麻烦?”
“恕我直言……先生,”林飞羽悄悄作了个深呼吸,鼓足勇气道:“‘冷冰’这个名字似乎也不够大众化……”
“虽然胆怯,但懂得据理力争,嗯,很好,这还是第一次有部下对我提出这个问题……”冷冰吐出一口烟圈:“‘冷冰’是我的真名,不是代号。”
林飞羽瞪大了双眼,难掩吃惊的神色:
“真名?但……但我听说……”
“听说什么?听说特工不能用真名吗?”冷冰挪了挪屁股,稍微改变了一下坐姿:“是的,从规则上来说确实如此。这并不是为了保护国家安全保卫局的秘密,而是为了保护特工的家人不至于被打击报复。但你必须明白,我母亲二十年前就已经过世,父亲罪孽深重,死在监狱里,我既没有兄弟姐妹,和其他远亲也没有往来……”他摊开双臂,“这里就是我的家,我所有的朋友都在国家安全保卫局里,因此我没有需要通过隐姓埋名来保护的人。”
林飞羽点点头,露出颇为自信的微笑:“我也差不多,虽然有家,但那里恐怕已经没有记得我的人了。”
“所以你打算把‘林飞羽’这个代号当成自己的真名?”冷冰戳了戳自己的胸口:“——就和我一样?”
“无所谓,也可以给我安排个别的名字,比如‘大伟’、‘小强’什么的。”
“与生俱来的幽默感,嗯,很好……”冷冰颇认真地点点头:“我看过你的档案,同学和老师都说你是个沉默寡言的家伙,而且很难与人相处。”
林飞羽微微地叹了口气:“那不是我……”
“人的罪孽不能靠遗忘和逃避来获得解脱,”冷冰摇摇头,神情严肃得就像个布道中的牧师:“不管你的精神诊断书上怎么说,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像个被抛弃的怨妇那样,嘴上说着不要紧,心里却纠结得厉害。”
“不会的,先生……”林飞羽抬起头,斩钉截铁地道:“我一无所有,又怎么会纠结于过去呢?”
这是一句两人都心领神会的对白,一方给出了保证,一方则用沉默表达了接受。
冷冰注意到自己指间的香烟不知为何竟熄了火,于是不紧不慢地从外套口袋里摸出打火机,用手掌拢住火苗,重新点上。
林飞羽在他的动作中发现了点蹊跷:“先生,您是左撇子?”
“惊人的洞察力!”冷冰看了看自己夹着香烟的右手:“你怎么看出来的?”
林飞羽笑而不语。
“洞察力,嗯,这正是我们区别于常人的第一特质,”冷冰兀自地点点头:“通常来说,也是我们在执行任务时最重要的技能……其次才是敏捷的身手和聪慧的头脑——也就是你所吸引我的两样东西。”
由于不敢肯定这是不是在称赞,林飞羽决定还是先保持缄默。
“我看过医院的监控录像,好几遍……”冷冰轻轻啜了一口烟:“6个警卫,15个护士,他们连你的边儿都没摸到,老实说,我都怀疑自己能不能做到你这么完美。”
林飞羽突然有了点受宠若惊的感觉:
“我那只是……只是一时运气好,如果……”
“运气通常在我的能力列表中排名第二,”冷冰毫不客气地打断了林飞羽:“如果不是这段逃跑的视频,我不可能发现你,你也不会坐在我的面前。所以你应该感谢运气,并把它当做自己的天赋来看待。”
“是的,先生……”林飞羽严肃地应道:“我记下了。”
“但是运气不会光临没有准备的人,”冷冰话锋突转:“说说看,你当时为什么会想要从房间里逃跑呢?”
“嘿!”林飞羽似乎是有些激动了起来:“他们怎么能把一个正常人关在精神病院里呢?无论是谁,都会选择逃跑的吧?”
“正常人?”进屋以来第一次,冷冰嘴角浮出了一丝笑意:“每个疯子都坚信自己才是正常人。”
“可是我通过了所有的测试!”
如果不是因为双手被牢牢绑住,林飞羽刚才肯定是已经跳了起来:“……抱歉,长官……”他摇摇头:“我……我有些激动……”
“叫我冷冰。如果你非要加上敬语……”冷冰从口袋里摸出烟盒,又掏出了一根白花花的七星牌香烟,慢悠悠地点上:“叫我‘冷冰哥’就行了……你刚才提到测试?”
“嗯,”冷静下来的林飞羽叹了口气:“罗夏测试、智力测试、颜色堆积测试,还有数独练习,动态感知测试……半年里我几乎每两天就要被搞上这么一次,有时长有时短,大部分在15分钟内结束。”
“你都通过了?”
“我不清楚具体结果,但我听到医生们的窃窃私语……”林飞羽润了润嗓子:“他们说我是个正常人。”
“他们对我可不是这样说的,”冷冰微微一笑:“他们说你具有极端严重的人格分裂倾向,你和入院时判若两人——不是因为治疗,而是因为你自己……医生断定你自己妄想出了一个新的人格,你强迫自己忘掉了过去,变成了‘他’,变成了一个脱胎换骨的、个性和原来天差地别的‘新人’。你觉得在一个‘正常人’身上,会发生这种事吗?”
林飞羽面无表情地盯着冷冰,足足半分钟后才开口:
“冷冰哥,”他顿了顿,不甘示弱地回道:“现在究竟是谁在纠结于过去?我还是您?”
在字里行间,冷冰嗅到了一丝丝挑衅的味道,他突然弯下腰,整个人都贴到林飞羽的脸前,与他在不到10厘米的距离上四目交投,对视了整整十秒。
“你从来没有练习过什么武术吗?”
非常突然和莫名其妙的一个问题,林飞羽不假思索地答道:
“没有。”
“之前摸过枪吗?”
“也没有……打BB弹的那种算不?”
冷冰又直起了身子,慢慢踱步到桌前,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小纸条,丢在桌上。
“你昨天CQB模拟训练的成绩是39秒55……”他转过头来,双臂张开撑在桌面上:“82%的外勤特工在国家安全保卫局干上30年也没办法把成绩拉进45秒。而你——一个第六天摸枪的精神病人,竟然刷新了我在2011年创下的记录。”
冷冰低下头,轻轻摇了摇,又抬起来面对着林飞羽:“我猜我没有看错人,你正是特勤七处——或者说是我所需要的那种天才。我不知道你过去发生了什么,也不在乎,我只是要求你,至少从现在开始,为自己的未来负责,为特勤七处的未来负责,为安全保卫局的未来负责,为整个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未来负责,你听懂了吗?”
林飞羽的胸口仿佛被点上了一团火炬,顿时感觉激情澎湃到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是……是的!我一定……我明白!”
“但我有时也会需要一个疯子——”冷冰话锋陡转:“像我一样的疯子,能够用微笑来面对凡人无法正视的危险,能够用近乎癫狂的执著来克服眼前的绝境,能够在需要投入的时候不顾一切,能够在不得不承担责难时无怨无悔。”
“我可以做到!”冷冰刚说完,林飞羽立即坚定地点点头:“我本来就没有什么好牵挂的东西,也就无所谓后悔。”
“结论不要下得太早,孩子,”冷冰从桌子后面抽出一张金属板凳,“啪”的砸在林飞羽的面前,慢悠悠地坐了上去:
“你还有许多东西要学——刑侦、推理、情报操作、伪装技巧、审讯手段、心理战……”冷冰摆了摆手:“甚至是考古学和近代文学,凡是对我们处理案件有帮助的东西,你都必须去掌握,但是现在……”
他猛吸了口烟,随后一大团烟雾从鼻腔里喷涌而出:
“你必须明白,国家安全保卫局的特工,都是在万里挑一之后又万里挑一才选出来的精华,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随便在局里抓一个外勤,都可以在一年内学完所有这些训练科目……说不准还能再掌握个两三门外语……”冷冰耸了耸肩,“我并不需要那样的助手,对我来说,他们是可以替代,可以补充的‘工具’……在国家安全保卫局里,这样的人要多少,就有多少。我需要的,是真正能让我托付后背的朋友,是能够独立支撑起第七特勤处的精英,是能够在我不幸牺牲之后,继承我衣钵的——兄弟。”
林飞羽喉头微动,不知该说什么好。能够被冷冰称为“兄弟”——那可是多么让人神往的荣耀啊?
“我在处理任务时非常专注,厌恶被同伴拖累手脚,这也是为什么我最近两年一直单独行动的原因。而对于新手,我的要求更加苛刻。”他又猛吸了一口烟,“我不可能像牧羊人一样照顾每一个新人……尤其是有时候他们会自己寻死觅活,不知道什么时候该前进,什么时候该逃跑。”
林飞羽只是静静地听着,不动声色。
“你的身手和反应很好,但还不足以跟上我的要求,我首先必须将你训练成一个不需要我照顾和保护的人,然后才有可能谈什么合作,什么友谊。在我看来,如果你没法完成这个基本的要求,你也就根本没有待在这里的必要了——”冷冰微笑着摇了摇头:“把你带进国家安全保卫局,99%的人都认为我是彻底疯了,他们都希望看到我马上失败,然后把你送回你来的地方……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吧?”
林飞羽慢慢点了一下头,神色凝重。
冷冰把烟蒂丢到地上,用皮鞋碾灭:
“作为一切的根本,首先我必须要让你学会‘白手’,确保你至少拥有保护自己的能力。”
他突然伸出双臂,握住林飞羽被绑在椅子扶把上的左手。
“白手?”林飞羽用疑惑的目光看着举止突然诡异起来的冷冰:“那是什么东西?一种野外生存技巧吗?”
冷冰很小心地分开林飞羽左手上的五根手指头,然后像反手持刀那样握住了他的食指:
“不,‘白手’是我发明的一种搏杀技艺,”他顿了顿:“我综合了少时练习的八极拳、中学时练习的形意拳,以及后来学会的MMA、格雷西柔道,加上CQB的一些基本要领,研究出了一套只适用于自己的格斗术。”
林飞羽不禁笑出了声:
“原来冷冰哥你还是个武林人士。那么这个‘白手’是……啊!呃啊!!”
撕心裂肺的惨叫,回荡在狭小的房间里,仿佛人在垂死挣扎时发出的凄厉悲鸣。
冷冰折断了他的左手食指,将其向后掰成了90°。
林飞羽急促地喘着粗气,疼得眼泪都差点要流下来了。他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显然冷冰绝不是一时兴起——否则也不会一开始就将他绑在椅子上了。
“‘白手’并不是武术,”冷冰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依旧用着心平气和的口吻道:“而是一种实战规则,一种不惜代价,不择手段的格斗理念。它不能用来强身健体,也毫无美感,更谈不上什么招式技法。比起其他的任何格斗术,在一对一的单挑里,它没有任何优势。”
“我……”林飞羽用力咽了一口口水,“我不懂……”
“不懂哪个?”冷冰微微含笑:“是我对‘白手’的解释,还是我刚才对你做的事?”
林飞羽勉强挤出一丝笑意:“都……不懂。”
冷冰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然后用拳抵住嘴唇,思索了片刻。
“通常情况下,我们执行的任务都没有明确的目标,有时连案情简报都没有,”他缓缓地道:“这些任务就像是一个个还没有开始进行,或者正在进行的凶杀案,而我们则是私家侦探,从整理线索,到逻辑推理,再到最后的缉拿凶手或者阻止犯罪,都需要我们独立完成。”
“听起来……是个……”指关节上的疼痛让林飞羽说话都打起顿来:“需要高智商的……工作……”
“没错,这我并不否认。”冷冰点点头:“最刺激之处也在于此——你并不知道在事件背后,是什么东西在等着你,有时它们出乎意料的弱小,有时却强到足以改变你对整个事件的看法。”
“你是指……那些……犯罪分子?”
“不全是。”冷冰又一次伸出双臂,握住了林飞羽的左手:“以我个人的经历来说,我遇到过极敬业的盗墓者,极聪明的文物贩子,极残暴的变态杀人魔……是的,站在法律的角度,他们都是罪犯,有些还十恶不赦,将他们绳之以法或者就地正法,正是第七特勤处的职责所在。但有些时候,我们所面对的远不只是‘犯罪分子’……”冷冰突然露出稍显狰狞的表情:“他们是些‘天才’,是上帝创造出来挑战人类底限的妖魔,他们的所作所为是如此荒诞而恐怖,以至于足够被归纳进‘第四类事件’……这也就是说,他们的危险性可以与‘外星人入侵’相提并论。”
林飞羽此前从来没有听说过所谓的“第四类事件”,但至少他可以理解什么是“外星人入侵”。
“不要用那种惊讶的表情瞪着我,”冷冰笑道:“等你习惯之后,就会发现这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的。你瞧,上个星期我还抓了一个自称是‘太白金星转世’的大仙,他确实懂那么点障眼法,但和真正的妖术大师比起来还差得太远……还有五月份那个据说能靠一面镜子穿越回秦朝的小混混,他用一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来忽悠女人上床,我不知道他之前是怎么‘穿越’的,但我有我的方法——我用一拳就可以让他在现实与梦幻之间‘穿越’好几个来回。”
林飞羽有气无力地哼笑一声:
“都是些骗子嘛……”
“绝大多数时候,是的。”冷冰认真地点点头:“这就好像你不戴套和女朋友做爱,很可能几个月都不会发生‘意外’,以至于你开始怀疑,究竟是种子出了问题,还是土地太贫瘠。”
林飞羽摇了摇头:
“这比喻有意……哇啊!”
毫无预兆的,冷冰又掰折了林飞羽的左手中指,发出非常明显而清脆的一声“咔哒”。
“但一不小心,‘啪’,”冷冰摊开双手,用一种咄咄逼人的目光紧紧盯住对方:“你中招了,遇到了最糟糕的情况,那个还没成年的小姑娘被你搞怀孕了……”
他突然起身,从怀里取出一粒明显有些变形的弹头,把它轻轻平放在桌子的边角上:
“这颗子弹贯穿了我的喉咙,”他别过头,面对林飞羽道:“当时我离八宝山烈士公墓就差半公分……”冷冰耸耸肩,“而那还不是我遇到过最惊险的场面。”
林飞羽此刻已是满头冷汗,连面色都有些微微发白了:
“……你……到底……到底要……要说什么?”
“街头小混混手上只有蝴蝶刀和水泥管,”冷冰答非所问地道:“盗墓者也许只带了铁锹土铲便出门,但是偷猎者肯定会有双管猎枪,而走私贩就很可能会带着AK47出来押货。”他继续道:“……在特勤七处,你永远都不可能知道自己会遇上哪种人,一般的‘犯罪分子’还好说,但碰上真正身手不凡的亡命之徒该怎么办?大部分时候,我们在调查事件的过程中都用不着武器,也带不了像样的武器,但如果到了真正需要用武器,却发现两手空空的时候——该怎么办?”
林飞羽努力调整着呼吸,根本没有余力去思考对方古怪的问题,冷冰等了几秒没等到答话,便又坐回到了板凳上。
“惶恐。”
——他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掰断了林飞羽的左手无名指——干脆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
“绝望。”
——然后是小指:
“在绝境与痛苦中,人的思考能力会大幅度下降,即便是受过专业训练的特工,一旦意志瓦解,也会像无头苍蝇那样不堪一击。”冷冰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把闪着夺目寒光的瑞士军刀:“在你之前,我有过两个助手……或者说,搭档。他们死得不明不白——该做出来的动作没做出来,该想明白的办法没想明白,该躲掉的死亡也没有躲掉,我不希望你犯同样的错误,我也不愿意再看到自己身边有人倒下。”
“哈啊……哈啊……哈啊……”林飞羽剧烈地出着气,挑起一边的眉毛,斜眼瞅着冷冰:“所以你就掰我的手指?啊?”
“所以你必须要学会白手!”冷冰一把揪住林飞羽的短发,眉头紧蹙:“你必须要学会如何在寡不敌众而且手无寸铁的险境中存活下来!”他用力推了一下林飞羽的额头:“没有人会为你提供支援,没有人会去营救你,能相信的只有自己,能依靠的只有自己,即便是再绝望再无助,也不要喊出‘救命’,而是要保持冷静的头脑,把握灵光一闪中的机会,尽全力去创造在别人看来不可能完成的奇迹。”
“学会……学会白手……”林飞羽面露惨笑:“就能……就能创造奇迹?”
“白手是一种专门针对持武器者的徒手技巧,”冷冰翻转起手里的军刀,“无论对方拿着什么样的家伙——从水果刀到火箭炮,在白手面前都没有区别。它类似于特警近战训练中的夺枪术,但更为复杂和专业——惊人的反应,敏捷的身手,冷静的头脑,无所畏惧的精神,静若止水的心,这些要素缺一不可。白手的每一次攻击,都是在精心算计之后,赌上性命打出的最后一击,白手容不得失败,因为失败就意味着死亡,再也不会有第二次的机会。也正因为此,学会了白手,也就等于拥有了直面死亡的勇气,和在生死关头保持清醒的心境。”
“这么……牛逼的……东西……我……我当然想学……”林飞羽歇了口气:“可我……不明白……这和……掰我手指……有什么关系吗?”
似乎是作为对林飞羽提问的回答,冷冰突然凶相毕露,一个猛子将军刀扎进林飞羽的右手手背,穿过皮肉,深深嵌进木椅的扶把。
“操!”林飞羽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激愤,破口大骂起来:“啊!噢……该死!我操!这他妈的……他妈的……呵……哈……是某种拷打训练吗?”
“从心理学角度来说,拷打与白手有着异曲同工的本质,”冷冰不紧不慢地道:“利用对方内心震颤的一刹那,再施以强烈的刺激,彻底将其意志摧垮。”他指了指林飞羽已经扭成麻花状的左手:“哦,另外提醒一句,在局里这种程度还远远谈不上什么拷打训练,只不过是我给你设计的一个小小测试而已。”
“测试……什么?手指的……的……坚韧度?”
“你还在纠结于手指……”冷冰再次站起身来,背对着林飞羽,然后从外套的内袋里取出了什么东西:
“绑我的人当时没找到合适的麻绳,”他继续道:“于是就用短小的塑料绳捆住手脚,将我固定在椅子上……也就和你现在的模样差不多。”
“你?”林飞羽不解地道:“被绑?”
“没错,”冷冰转过身时,手中多了一把五四式:“我很清楚的记得,那个掰我手指的人花了五秒钟时间把手枪从裤腰带里抽了出来,一边口出狂言,一边转身瞄准,然后就死了。”
“死了?谁……谁死了?”
“我,”冷冰淡淡地笑道:“我把他给打死了……不过我也差一点,”他指着桌角的那颗弹头,“还好他枪法一般,至少是运气不好。”
林飞羽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一声哼笑:“这怎么可能?”
“被疼痛和沮丧冲昏了头脑的你,当然是想不出办法来。”
“这怎么可能会有办法?”林飞羽愤怒地大吼起来:“你教我做唉?”
冷冰一步上前,弯下腰,歪过身子侧过脸,用嘴巴叼住扎在林飞羽右手上的匕首把儿,将它猛地拔了出来,然后又将其握在手里,转了半圈,递到林飞羽的脸前:
“含住。”
林飞羽吃惊地瞪大了双眼:“你当时……用嘴把刀……”
“我叫你含住。”冷冰冷冷地令道。
林飞羽只得照做,一口咬住这把瑞士军刀的刀柄。
“反了!”冷冰眉头一皱,“你这样要如何去割左手的塑料绳呢?”
林飞羽一惊——这方法可行!他小心地用舌头轻轻拨动刀柄,将军刀的刃从右侧滑到左侧,但也就在这时,他又发现了另一个问题:塑料绳紧紧勒住了自己的手腕,而且因为刚才的挣扎,有两根还深深嵌进了肉里——这根本就无从下手嘛!更别说是此时的林飞羽是用嘴操刀了。
怎么办?
林飞羽抬头瞄了瞄冷冰,这个怪人面无表情,正用一种认真、甚至可以说是有些期待的目光凝视着自己。
直觉告诉林飞羽,对他的“测试”已经进入了关键环节,如果此刻退缩,自己就要与国家安全保卫局说再见了——指不定还会被送回到精神病院去。
他咬了咬牙,歪过头用刀尖顶住自己手腕上的塑料绳,连皮带肉地狠狠割了下去。在来回挑了几下之后,塑料绳上只是出现了毛毛糙糙的缺口,但手腕上已经多了好几道破痕,血肉模糊。
“智慧与勇气缺一不可,”冷冰摇摇头,用手背轻轻叩了一下木椅的把手,“你的手腕被塑料绳绑在椅子上,反过来呢?椅子也被塑料绳绑在你的身上啊!”
林飞羽啊林飞羽,你怎么会犯下这种三岁小孩子都不会犯的错误?他懊悔地直想跺脚,不得不承认自己在困境面前确实慌了神,连基本的观察力都丧失了。
用木椅的把手做垫,只是来回划了两下就把所有的绳索全部斩断,满头大汗的林飞羽连忙用右手握刀,将左腕也从束缚中解脱出来。
“我刚才已经说过,他用了五秒从裤腰带里抽出了枪,”冷冰晃了晃手里的五四式:“你觉得你有多少时间来把所有的绳子割断?”
正在解脚踝上塑料绳的林飞羽突然停下了动作,稍作思索,抬起头来:
“用刀?”他试探性的问道:“是用刀丢吗?”
“那你丢啊。”
林飞羽皱了皱眉头:“啊?”
冷冰一步后撤,伸直手臂,用枪指着林飞羽的额头:“用刀丢我。”
林飞羽犹豫了几秒,捏住刀刃,瞄准冷冰身后的墙壁,将匕首掷出。由于没有受过任何投掷暗器的训练,林飞羽不敢保证自己不会误伤到冷冰,所以与其说是“丢”,不如说他是把匕首给“抛”了过去。
匕首的锋芒贴着冷冰的侧脸划过,砸中墙面,又落到地上。冷冰则纹丝不动,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仿佛根本就没有看到那近在咫尺的飞刀。
突然,枪声响起,从冷冰手里的五四式中迸出一小团硝烟,在白炽灯的照耀下徐徐飘散,就像是一只娇小的精灵,猛跳到人前做了个鬼脸,马上又躲藏了起来。
林飞羽吓得瘫坐在椅子上,大气不敢出一口,他用余光瞄了瞄靠背上的新弹孔——离自己的左耳只有不到半寸。
“敌人不可能每次都打偏,”冷冰冷冷地道:“所以你必须保证自己每次都丢准。”
“但是……”林飞羽不解地道:“我们这是在训练对吧?怎么……怎么能来真的呢?万一不小心丢中了你……”
冷冰“哼哼”地干笑了两声,收起枪道:“凭你?”
在最初的尴尬之后,林飞羽也跟着露出了笑容:“我懂了,下一次我绝对会照着心窝扎过去。”
“只有在我叫你丢的时候,你才允许丢,”冷冰耸耸肩:“‘白手’不是特异功能,我可不想被自己的徒弟弄死。”
“对了,冷冰哥,不是我质疑你的能力……”林飞羽指了指自己的左手:“但你当时是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的?自己把手指头一根根掰正过来吗?”
冷冰没有回答,而是将搁在桌角的弹头重新拾了起来,塞回衣兜,然后走到房间的入口,用力叩了三下铁门。
在他低头点烟的当儿,三个穿着墨绿色迷彩背心的彪形大汉推门而入,呈“品”字形围着方桌站定。
林飞羽目瞪口呆,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当他注意到这三人手里都拿着棍棒链条和水泥管时,这种预感就更强烈了。
“冷冰哥,”站在中间的大汉突然开口道:“我们等了好久……”
冷冰贪婪地猛吸上一口烟,连腮帮子都凹了进去:
“抱歉,我又习惯性的长篇大论了。”
“这小子都听进去了吗?”
“多少听进去些。”冷冰面带微笑,挤过三个庞大的身躯,直面林飞羽道:
“当时我根本没有来得及处理手上的伤,其他三个凶徒就冲了进来,他们一拥而上,欲将我置之死地而后快……”他顿了顿,“所以我不得不杀掉其中的两个,只留下一个用来录口供。”
林飞羽这下可算是全部明白过来了——今天自己所遭受的一切,不过是冷冰刻意“翻拍”了他当年执行任务时的情景而已。
“喂!等等!”林飞羽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你叫我现在对付这三个人?”
“我已经降低了难度,”冷冰扭头朝身后的大汉们比了比:“当时我遇到的那三个人手里分别拿着砍刀、砍刀和砍刀。”
“这怎么可能?”林飞羽用力摇着脑袋:“我怎么可能跟你相提并论?我只是个新人,还不会那个什么……‘白手’呢!”
“哟,冷冰哥,”一个大汉笑道:“你要教这傻小子‘白手’?”
冷冰没有理他,而是又朝前走了两步,站到林飞羽的跟前:
“这三人是我的朋友,来自二科,”他先是压低了声音:“我了解他们的身手,所以你只管拼命,不用考虑后果。”然后又朝门外指了指,“出门右转上楼,走到尽头就是我的办公室,无论你用什么办法,今天午夜12点之前,你能站到我的面前,就算是通过测试,明天就可以正式开始训练——由我亲自教会你一切。”
“可我……我连架都没打过,”林飞羽也小声道:“而且还受了伤!”
冷冰呼出一口烟圈:“那是你的事,孩子。”
在林飞羽呆若木鸡的注视之下,冷冰慢慢转过身,朝门口走去。中间那个大汉见状忙闪到一边,为冷冰让出路来。
“冷冰哥,”他嬉皮笑脸地问道:“这次怎么搞?”
冷冰在他跟前顿了顿脚,略作思索,然后轻描淡写地吐出一句标准的四川方言:
“弄死。”
在冷冰锁上铁门的同时,屋内传来了嘈杂的踢打声。他把烟蒂丢到一旁的垃圾桶内,又打开了烟盒,从里面抽出一根新烟,叼在唇上,却没有急着去点。
打斗的动静突然小了下去,反而传来了一些交谈的声音,他有些好奇地打开铁门上的小窗,却发现屋内一片漆黑,显然是什么人把桌上的灯给搞灭了。
破坏视线以抵消数量上的劣势,这恰恰是当年冷冰所采取的策略。
“不错,”他点了点头,“挺有天赋。”
冷冰合上铁窗,转过身,突然想起审讯室外面禁止吸烟,于是又不慌不忙地把嘴上的家伙取下,捏在手里。
“差点忘了说,”在掏出烟盒的一刹那,他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喃喃自语起来:“林飞羽这名字不错,你就用它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