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热带雨林中乘着一叶小舟漂流,听着两岸的猿吠鸟鸣,看着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再加上身边有两位美女作伴——这本该是多么惬意而浪漫的场面啊,如若再能配上一瓶甜美的法国香槟,一碟黑海岸的鲟鱼鱼子酱,再来点小野丽莎的轻音乐……
林飞羽摇了摇头——这些幻想固然美好,却终归只是幻想而已。
现实是这样的:
小艇已经开始渗水,在船身中段积了浅浅一滩;河道两侧不时冒出几只浑身插满水晶柱的血肉团,“护航”很长一段行程后才恋恋不舍地离去;狂风在头顶奔腾呼啸,把丛林里的每一棵树木都摇得呼呼哗哗直响;阿斯朗一脸倦意,无精打采地瘫靠在艇首,显然是有些体力透支,而蜷缩在她怀里的王清仪,此时则只能一边微微颤抖,一边发出呻吟似的“哼哼”声。
至于手里面,就更不可能有什么法国香槟和黑海岸鱼子酱了——林飞羽低头看了看膝盖上的AN94,长长的叹了口气。
“羽……”阿斯朗将怀里的女孩轻轻往上揽了揽,避开艇身中央的积水:“我有个问题,关于这孩子的。”
风声让阿斯朗的呢喃微弱到几乎难以辨认,林飞羽深吸一口气道:“这里没别人了,有什么问题,你只管大声问。”
阿斯朗清了清嗓子:“这女孩子到底是你的什么人?”
林飞羽蹙眉:“什么意思?”
“她有什么特别的吗?”
“她,”林飞羽刚准备回答,却欲言又止——他明白了对方问这句话的言外之意:“……啧,是个好问题呢……”
“她是你未婚妻?”
“不是,”林飞羽撇了撇嘴,笑道:“至少现在还不是。”
“那就是你妹妹?或者别的什么亲戚?”
“不,阿斯朗,我说了,”林飞羽顿了顿:“她只是一个朋友的女儿。”
“一个朋友的女儿?嗯?”阿斯朗一声哼笑,似乎并不是非常相信对方的回答:“只是一个朋友的女儿,就值得你如此拼命?”
“人不能见死不救,”林飞羽耸了耸肩:“我想你们的政府也是这样教育国民的吧?”
“但我们现在自身难保!”阿斯朗突然提高了嗓门:“带着一个累赘……带着一个随时都有可能变成怪物的累赘,你指望就这样我们也能逃出裴吉特?嗯?”
林飞羽沉默了——这确实是个问题。
在以往的大部分任务——尤其是那些和冷冰一起执行的任务中,林飞羽都觉得自己长着一副冷漠到近乎绝情的“铁石心肠”,并且深深以此为傲。毕竟,他们的所作所为,不仅代表了第七特勤处,更关系到整个中华民族的利益,因此一些小小的牺牲,总被两人认为是“可以接受”。在这种任务优先的信条之下,破坏公物、伤害无辜、乃至抛弃同伴都不再是大逆不道的罪孽,相反,按照冷冰的“教导”,这些行为都能够被称为是一种“战术”。
那么,为什么?
为什么现在要救这个女孩子?就因为她是王朝星的女儿?
那么王朝星又是谁?只不过是一个和自己无亲无故、甚至只是见过一面的同僚,既谈不上朋友亦不是兄弟,对任务也没有丝毫影响。至于他的女儿,就更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配角——以冷冰的话来说,就和“路边的石头”一样,完全与任务无关。
听上去很残酷——实际上也正是如此,正是这种对待生命和任务的态度,让冷冰变得越来越孤僻,越来越令人费解,以至于在他叛逃之后,很多同事都认为那是“性格决定了命运”。
但他们都错了。至少在林飞羽看来,冷冰的理论无懈可击——在强大到连科学和常识都无法解释的敌手面前,妇人之仁显得如此致命,一个多余的动作甚至想法,便足以改变生死大局,甚至满盘皆输。
他想起了那些声音——那些哭喊着向冷冰和自己求救的声音,如此真实,如此清晰,仿佛就近在耳畔,有中文,也有听不懂的外国话,但它们却都有一个相同的结局:
沉默。
“听我解释,阿斯朗,从结果上看,假设我们能够逃出裴吉特,”林飞羽心平气和地道:“那么多带一个女孩儿逃出这该死的地狱,难道不是件值得回忆一生的好事吗?”
他现在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能够说服阿斯朗的理由,更重要的是,一个能够说服自己的理由。
“哈!”阿斯朗摇了摇头,用手轻抚着昏迷中的王清仪:“我倒宁可忘记这里发生的每一件事。”
“假设我们没法逃出裴吉特,”林飞羽耸耸肩:“那带不带她走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的算法不对,羽,这是一个概率学问题。”阿斯朗指了指怀里的王清仪:“如果我们两个轻装上阵,达成‘逃离裴吉特’结果的概率差不多是百分之十,如果带上她,这个概率会立即狂跌二十个百分点。”
“那不就是负数咯?”林飞羽笑道。
“没错,”阿斯朗也跟着笑了起来:“那也就是说还需要另外两个‘我们’来保护现在的‘我们’才能有百分之十的可能逃出这个岛子。”
“好吧,那现在你打算怎么做?”林飞羽突然收起笑容:“把这孩子扔下船去吗?”
“这是最合理的方案……”阿斯朗顿了顿:“但我下不了手。”
“你的意思是我就下得去手?”
阿斯朗歪了歪头:“你看,我只是提出建议……”
“那么很好,你的建议被驳回了,这个话题到此为止,”林飞羽冷冷地道:“而且我不想再提起它。”然后就又恢复了他刚才那个单手握着舵柄、面无表情的姿态,不再多说片语。
阿斯朗扭头看着河岸上的树丛,轻轻叹了一口气——她觉得林飞羽的最后一个歪理还挺有说服力:假设大家都没法逃出裴吉特——这似乎是可能性最大的结局,那么带上个未成年的可爱女孩子一起上路,又何尝不可呢?
而且至少就目前的“经验”来看,林飞羽总是对的。
坦率地说,裴吉特是阿斯朗的第一次实战任务。从空降开始,到现在与两个陌生的中国人同船,一路上没有一个步骤是在计划之中。接下来该做什么?该怎么做?阿斯朗没有一点头绪,只是直觉告诉她,与林飞羽待在一起,是目前最安全的选择。
没错,至少暂时这是个“靠得住”的家伙——阿斯朗斜了一眼船尾的林飞羽,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左侧河岸边的树丛里忽然闪出一个红彤彤的鬼影,它体型不大,四肢着地,可能“曾”是只马猴之类的动物——当然,现在已经是面目全非,即便最好的生物学家恐怕也无从辨认,只有背后那火焰般摇曳的红尘能够让人稍微揣测一下它的前世今生。
这怪物猫着腰,对小艇虎视眈眈,看样子似乎是准备要乘没人发现,一跃而起扑将上来。阿斯朗刚向它伸出手指,准备对林飞羽说上一句“小心”,未曾料想,林飞羽的枪,竟然比她的口还要快。
这个看似漫不经心的男人只是稍稍抬了一下胳膊,用臂弯里的AN94打出两发点射,便精准无误地射穿了怪物的面门,将它硬生生地推倒在地。
“它还会再站起来的。”
两人异口同声,但语调却有细微的不同,在短暂的相视之后,林飞羽放下步枪:
“别担心,等它能站稳时,我们已经开出很远了。”
看着他闲庭信步似的神情,阿斯朗心头突然生起一股说不清来由的崇拜感:
“你到底是什么人呢?”
“我说了,”林飞羽指指自己的耳朵:“你可以大点声提问。”
本来只是随口发发感慨的阿斯朗,被这样一说,也是认真了起来,她将王清仪轻轻搭在木艇的侧沿上,然后挪身移到林飞羽身旁。
“看在我们都有可能死在这里的份上,羽,跟我说句实话,你到底是做什么工作的?”
她瞪着大眼,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目光中夹杂着好奇与警觉——就好像是只正在拨弄未知物体的猫咪。
“人民解放军,PLA,你懂吗?”林飞羽摆摆手,好像很不耐烦:“保家卫国——和你们美国大兵不同,我们从不欺负弱小。”
“行了,别再装了,羽,”阿斯朗诡谲地笑道:“普通的士兵应该早就吓瘫痪了,刚才你那从容不迫的样子出卖了你……不,应该说你一直都像刚才那样从容不迫。”她摇摇头,顿了几秒:“这很不寻常不是吗?对一个孤零零的‘人民解放军’来说?”
林飞羽神色凝重地别过头,避开阿斯朗的视线。
“你是个行家,羽,”对方继续道:“虽然我从没有接触过你这类人……但我能感觉得出来,像今天这种场面,你肯定不只见过一次——你早有心理准备,所以才能如此气定神闲。”
“今天这种场面……”林飞羽突然转回头来,语重心长地道:“我还真没见过。至于你说的心理准备……抱歉,”他故意哆嗦了几下:“我到现在还怕得要死,只是你看不出来而已。”
“怕?怕什么?”阿斯朗伸手轻轻按住林飞羽的肩膀:“怕死在这个岛上?还是怕自己完成不了任务?”
林飞羽本能地意识到,这是一个很有技巧性的问题,显然经过了深思熟虑——可能是早就想要问,只不过一直没有找到机会而已。无论林飞羽怎样回答,在这个二选一的问题里,都多少会暴露出自己的身份与实际想法。
他本来可以像往常那样,再随便胡诌一个答案,或者干脆不予理睬,但是这次,一个不可思议的奇怪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他决定说实话。
“先让我问你个问题吧,阿斯朗……”林飞羽摸了摸下巴:“你……”
“一人一个问题,”阿斯朗一脸坏笑地道:“这是国际惯例对吧?你应该先回答我。”
“嘿,公平一点,”林飞羽耸耸肩:“你之前已经问了我好几个问题了不是吗?”
“斤斤计较的男人啊……”阿斯朗撩了撩头发:“……好吧,你先来。”
林飞羽稍稍侧过身体,用背倚住艇舷:
“你有过经验吗?”
阿斯朗以为对方的话还没说完,愣了足足两秒后才开口问道:
“呃?什么经验?”
“那种经验,”林飞羽晃了晃右手:“你懂的,就是那种……”
“你指和男人睡觉?”
林飞羽打了个响指:“够直接。”
“拜托,我们都是成年人……”阿斯朗斜了一眼昏睡中的王清仪:“她年纪也差不多了,你干嘛这么害羞?”
“这么说你是有过咯?”林飞羽愣了一下:“哦!”他打了个响指:“原谅我的失礼……差点忘了你是美国人。”
阿斯朗仰头大笑——
“你似乎对美国人很有偏见哪……”她稍稍平稳了一下呼吸:“我没什么好隐瞒的……嗯,我还是个处女。”
林飞羽挑起半边眉毛,上下打量着阿斯朗:“……对啊,也不奇怪,”他点了点头,“你十三四岁时就全身瘫痪了,而在那之前……即便是对美国人,也稍微早了一点吧?”
“原来你并不了解美国人……”阿斯朗面带笑意地歪了歪头:“我们那边的女孩子十三四岁失身实在太正常了。”
“那么你呢?你没失身是因为……”林飞羽顿了顿:“洁身自好?”
阿斯朗颇为得意地点了一下头:“洁身自好。”
“那么,好姑娘,”林飞羽微微一笑:“有想象过吗?自己初夜的情景?”
本来阿斯朗是准备回答“这又是另一个问题了吧”,但坦率地说,她对这次提问的动机更感兴趣:
“怎么?写完生物学报告,你又准备写你的心理学论文了?”
“想象一下,一个浑身疙瘩肉的精壮男人赤身裸体,站在你的身后,”林飞羽突然压低了声音,故意将语气弄得很暧昧:“他伸出双臂,从后面慢慢将你抱住——抱住你的腰……”
“喂喂喂!”
阿斯朗掩嘴而笑,然后用手指指右侧河滩上的树丛,一只半个身体都已经水晶化的猴子蹲于其上,用血红而诡异的双瞳朝这边张望,看那架势,似乎只要一个高跳就能扑到船上来:
“比起我的思春期反应,现在应该有更值得你关注的课题吧?”
林飞羽无视她的调侃,完全是一副自我陶醉的模样:“……他抱住了你的腰,紧紧地抱住,你试图挣脱,你扭动身子,却忽然发现自己一丝不挂。”
听着他绘声绘色的描述,阿斯朗觉得愈发想笑:“你这是在干嘛?对着我意淫吗?”
“他开始对着你的耳朵根呵气,你觉得暖暖痒痒,抵抗的意识渐渐消失,身子也软了下去。他开始摸你的肚腩,轻抚你可爱的肚脐眼……突然!”林飞羽猛地加快了语速:“他把你翻了过来。你看到他坚实的胸肌,看见他紧绷的小腹,看见他昂然的欲望……”
“呢,我不清楚你们国家的规矩……”多少是受到了林飞羽话语的影响,阿斯朗觉得有些尴尬起来:“但至少在美利坚合众国,我已经可以告你性骚扰了。”
“直到此刻,一切都还算温柔浪漫,并没有太过出乎你的预料,”林飞羽忽然深吸一口气,话锋急转:“但是接下来呢?他会对你做什么?会怎么做?会在什么时候开始?会以何种方式结束?每次设想到这里的时候,阿斯朗,你会害怕吗?”
“我觉得我们跑题了,羽。”
“你难道不是在问我做什么工作吗?”
“没错,我还以为你忘了呢。”
“我保证你会得到答案,”林飞羽神秘兮兮地道:“但前提是你必须配合我的思路。”
“好吧……首先必须要向你澄清,羽,至少在我清醒的时候,我没有做你说的那种所谓‘设想’,”阿斯朗顿了顿:“但说到害怕,我相信每个女孩子在初夜的时候都会害怕——如果那时候她还保持清醒的话。”
“怕什么?”林飞羽将小臂搭在右膝上,身体向阿斯朗一侧微倾:“怕被男人弄疼?还是怕自己做不下来?”
阿斯朗立即意识到林飞羽的这个问题和自己之前提出的最后一个问题有异曲同工之妙,而这也让她更加迷惑——既不知该如何回答,也想不通对方为何要问。
“这我就说不清楚了,”她摇摇头:“又没有经历过……”
“就是因为不曾经历,所以我们会害怕,”林飞羽突然板起面孔:“最强烈的恐惧,不来自死亡,不源于失败,而是对‘未知’的担忧与焦虑。你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会何时发生,所以才会害怕,所以才会退缩,所以才会六神无主——这个时候,当对未知的恐惧胜过理智的这个时候,你该想出来的办法没有想出来,该做出来的动作没做出来,于是在本不该死的情况下,你死了。”
“哈,你绕了一大圈……”恍然大悟之后的阿斯朗反而有些失望,“就是为了要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害怕?”
林飞羽点点头:“我既不畏惧死亡,也不担心完成不了任务,这些都是对于我的工作来说,完全是可以预计的部分——而我无法预计的部分,才让我感到恐惧。”
阿斯朗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用手捏了捏自己的额头:“说真的,羽……你大可以换个通俗易懂的方式,没必要用这么敏感的事情来打比方……什么初夜啊,男人啊,肚腩啊,肌肉啊……我听了头疼。”
“呵……”这次轮到林飞羽掩嘴而笑了:“如果伤到了你小小的自尊,我道歉。”
“自尊?什么意思?”阿斯朗突然脸红起来:“我不觉得十九岁的处女有什么不妥,况且那也是因为不可抗力才……”
“我刚才好像没提‘处女’这个词吧?”
“我……”
“好了,好了,别激动,”林飞羽拍拍阿斯朗的肩膀:“一开始我也觉得这个说法太过露骨,但发明它的人对我说,‘现实中没有一种经历,可以比初夜更贴切’。”
“发明它的人?”阿斯朗有些摸不着头脑了:“我以为刚才只是你无聊时的即兴荤段子。”
河道中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弯角,林飞羽稍稍调整舵柄,让木艇始终保持在水流中央。
“初夜理论——”他抬起头,望了一眼阴沉压抑的天空:“我的前辈这样称呼它。”
“哈,又是你的前辈,他多半……”阿斯朗顿了顿:“他肯定不是什么‘海军陆战队员’吧?”
林飞羽面色凝重:
“记得那是第一次任务的时候……我瑟瑟发抖,不知所措,无能为力没有想法,像空气一样什么忙也帮不上,从开始到结束,都在不停地问他,要做什么,要怎么做,诸如此类……然后他反问我,‘你到底在怕什么啊’?”
阿斯朗单手托住腮帮:“那你是怎么回答的呢?”
“我忘了,也可能根本就没有回答他。”林飞羽笑着耸耸肩:“他告诉我,他也害怕,就像在初夜中的少女一样,既害怕又不安,对接下来会遭遇的事物充满了恐惧。”
“这就是所谓的‘初夜理论’?”
“比如今天这样的情景——”林飞羽松开舵柄,张开双臂:“看看我们周围,你觉得我有可能预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吗?你觉得我以前有可能遇到过类似的场面吗?”
阿斯朗撅起嘴巴:“……但是你看起来很镇定。”
“没错,这才是‘初夜理论’的核心。”林飞羽顿了顿:“另外……我看你不是也挺镇定吗?”
阿斯朗一声苦笑——老实说,如果没有遇上林飞羽,自己还真不知道该何去何从。当然,至少和王清仪这样没有受过特种作战训练的“普通人”相比,她肯定是要显得更“镇定”一些。
“‘初夜理论’的核心?一种克服恐惧的方法吗?”
林飞羽摇摇头:“看再多的成人电影,也不能阻止女孩子在初夜中的恐惧,这正好像我们在面对未知力量时的表现一样。在这种时刻,重要的并不是心理状态,而是行为模式——‘初夜理论’的核心就是告诉我们,在心存恐惧的时候应该如何去做。”
“你说的可是越来越玄乎了。”
“我的前辈可不是什么哲学家,所以这个所谓‘理论’其实也非常简单。”林飞羽颇严肃地道:“他告诉我,‘在这种时候,你只要像初夜中的少女一样,不要想什么多余的事情,顺其自然就可以了。’”
“顺其自然?怎么做?”阿斯朗笑道:“把灯关上?闭上眼睛?”
“该笑的时候笑,该哭的时候哭,该反抗的时候——”林飞羽停顿了一下:“反抗,即便那没有什么用。”
“什么意思?”
“那我们就拿今天的情况来举例吧,”林飞羽指指河道两侧的树林:“有坏人朝你射击,向他还击;有怪物咬你脖子,撕它的嘴;有东西挡你的路,爆它的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打得过就拼,打不过就跑,能救下的人就救,救不了的……”林飞羽指了一下似乎已经有些清醒过来王清仪:“就给他们一个痛快。”
阿斯朗眯了眯眼睛,露出些许的不屑。
“这远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简单,阿斯朗,”林飞羽见状忙解释道:“不是仅仅依靠本能去误打误撞就可以在险境中生存,更需要敏锐的感觉和精准的判断力,还有……当然——运气,哪怕是小小的不如意,比方说选错了路或者救错了人,都有可能造成不可逆转的失败。前辈经历过无数次的九死一生,他提出的这个‘初夜理论’,是在绝境与迷茫中拼搏而升华出来的智慧,光靠三言两语没法说清,只有切身照做,才能领会它的精妙。”
“好吧……”
阿斯朗斜眼瞄着林飞羽,无精打采地向后一靠:
“就算这个什么理论确实有效,但你还是没有回答我一开始的问题吧?”
“‘我到底是做什么工作的’——是这个问题吗?”
“没错,你保证过会给我答案。”
林飞羽微微一笑:“我觉得你已经得到答案了。”
阿斯朗眉头紧锁,摸了摸自己的嘴唇,用一种狐疑的目光瞪着林飞羽,过了好一会儿才像是试探似的开口问道:
“对我来说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用到的‘初夜理论’,对你来说却是每天都必须牢记的信条——你想表达的意思,就是这个吧?”
“也不是每天,”林飞羽摇摇头:“没那么夸张。”
“而你的工作……你的工作就是处理像今天这样的棘手事件,对不对?”
“裴吉特岛上的局面已经超越了我的经验,”林飞羽耸耸肩:“但如果较真起来的话,也还算是在我的工作范畴之内。”
“哦,上帝啊,”阿斯朗笑道:“仅就职业来说,你可不是个合适的结婚对象呢。”
“咱俩彼此彼此吧?”
“哈,你这话可算是真正伤到我的‘自尊’了啊。”
虽然相视而笑,但阿斯朗心里清楚,她和林飞羽完全不在一个级别——而且在此之上还可以看出,至少对裴吉特这个独立的事件,美国的情报机关显然是差了中国人一大截,不仅没搞清岛上的状况,连人都派错了。
“那么专业人士,接下来呢?有什么计划?”阿斯朗拍拍船舷:“你不会是打算坐着这玩意儿离开裴吉特吧?”
“问得正是时候。”
林飞羽抬头看了看前方愈发蜿蜒的河道,然后探出身子,挽起袖口,把胳膊送进河中,在试探了一下水深之后,又迅速抽了回来:
“要说计划的话,那就是先找个能看到路的地方下船,”他一边甩着手上的水一边道:“然后征用一辆可以驮三个人的交通工具,一直开到码头,如果顺利的话,我们到那里再做打算。”
“下船?为什么?”阿斯朗不解地道:“我们在水里不是很安全吗?”
“水越来越浅了,我可不能保证这船还能开多远。而且如果我的方向感没错,这条河正在把我们引向裴吉特岛的东北方……”林飞羽耸了耸肩:“那里林深人稀,再要找条路出去就难了。”
“如果你是认真的……”阿斯朗突然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那我觉得刚才我们就应该下船。”
“刚才?为什么?”
“在你对我进行‘性骚扰’的时候,我们的这艘小破船经过了一座医院,而它下面就有条路——”阿斯朗顿了顿:“还是条柏油马路。”
林飞羽马上按住操作舵上的开关,熄掉引擎:
“在哪?”
顺着阿斯朗手指的方向,他扭头望去,就在身后大约两百米左右的岸边,立着一座洋房似的小二楼,虽然怎么看那都不像是所谓的“医院”,但在它那雪白的外墙上确实刷着一个鲜红的正十字。
“活见鬼了,”林飞羽挠挠后脑勺:“我刚才怎么会没看到?”
“你当然会没看到,”阿斯朗嘴角轻扬,显得有些不屑:“刚才你一直两眼放光地盯着我呢。”
“哦,原来问题在你这儿,是你的美貌让我忘记了整个世界。”
“省省劲吧,”阿斯朗笑着摇摇手:“你这花言巧语也是由那个什么前辈教的吗?”
林飞羽一边扭过方向舵,一边用手点点脑袋:
“只有这一项,我绝对是自学成才。”
直到站在大门前,林飞羽才看清这座建筑的正式名称——“裴吉特紧急援助中心”,虽然不明白这个“紧急援助”到底指了什么,但从外墙上的巨大红十字来看,至少可以肯定,它里面会有一些简单的医疗设备。
在离开小船的两分钟里,林飞羽始终没有见到一个人影。如果不是为了躲避即将到来——确切地说,是已经到来的台风,那么人多半就是被雇佣兵给“搞定”了。
问题是为什么?
按照之前搜集到的情报,雇佣兵总人数不过两百,他们不可能也没有必要洗劫岛上的每一处建筑,这些高度专业化的杀手懂得效率就是一切,绝不会在无足轻重的小人物身上浪费哪怕一颗子弹。
林飞羽抬起头,唯一的解释可能是楼顶的卫星天线——在这个“紧急援助中心”里,也许有那么一两部可以与外界取得联系的通讯工具,雇佣兵为了确保自己行动的隐蔽性,必须首先摧毁这里。
他朝潜伏在河滩旁灌木丛中的阿斯朗挥了挥手,然后推开了大门。
一开始,大厅内的物件与陈设都完好无损,也没有发现任何战斗过的痕迹,工作人员似乎是在一种井井有条的情况下被“请出去”的,但在步入走廊之后,所看到的情形却又完全是另一副模样:
血流成河,狼藉遍地。
就好像闹过鼠灾的谷仓,这里已经变得一团混乱。倾覆的病榻,散落的文件,还有仿佛前卫油画般铺满天花板和墙壁的斑斑血迹——忽闪忽闪的节能灯让这些触目惊心的场景,在一片静谧中若隐若现,也让林飞羽惊讶得合不拢嘴巴。
显然,这里经历过一场极彻底的大屠杀。
病房里没有尸体,墙壁上也不见弹痕,如果说那些雇佣兵没有变态到扛着大斧子进医院滥杀无辜,然后又搬走所有的尸体,那么这些血迹的出现就只代表着一种可能性。
“我们必须离开这里,越快越好。”
看着林飞羽火急火燎的模样,阿斯朗很是奇怪:
“可我们才刚进来。”
王清仪披着外套,紧挨在她的身后,这女孩虽然气色依旧不好,但起码站得还挺稳,看来背部的感染并没有扩大。
“这里没人了……”林飞羽上前摸了摸女孩的额头:“怪物袭击了他们……也许是杀光了。”
王清仪微微颤抖着让了一下,露出明显是有些厌恶的神情,这也让林飞羽连忙收回了手。
“不可能啊,”阿斯朗看了看四周:“这医院周围没见到有怪物啊,我们在下船前不是确认过了吗?”
林飞羽沉默了片刻:
“我有个推论,阿斯朗……那些红色水晶本身无法运动,对吧?”
“怎么?”
“它们要想扩张,就必须要依靠被它们感染的宿主来寻找新的受害者,也就是需要一个有机物的躯体来活动,我刚开始觉得这是一个类似于‘繁殖’的过程,但现在……”林飞羽清了清嗓子:“……现在,我认为这更像是在‘觅食’。”
阿斯朗眉头一紧:“觅食?”
“红色水晶本身是一个完整的个体,碎片则是它的触手。而侵蚀人体的过程,就像是蜘蛛给网上的虫子注射消化液,最后慢慢吸干,而水……水加剧了晶体的消耗速度,它既是催化剂,又是逼使怪物四处寻找有机物的诱因。”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人类成了食物?”
“差不多吧……”林飞羽点点头:“如果这种说法能让你更舒服一点的话。”
“这和我们现在的处境又有什么关系呢?食物也好,繁殖对象也好,下场还不是都一样?我的意思是……”阿斯朗斜了一眼身旁的王清仪:“算了。”
“你刚才说这医院周围没有怪物?”
“是,怎么?这有什么问题?”
“如果我的推论正确……”林飞羽不无沉重地道:“那么这里没有怪物的唯一原因,就是所有能够当成‘食物’的有机体已经被吃完了。”
阿斯朗一下子反应了过来,脸色大变:
“也就是说,现在的我们……”
“现在的我们就是新的食物,无论是用嗅的还是用听的,那些怪物总会有办法找到我们,然后把我们三个全部吃掉。”
几秒的沉默之后,阿斯朗猛地点了点头。
“该死!”她突然就显得躁动不已:“我们得赶紧回船上去!”
“喂,不要慌!还有点时间……”林飞羽一把握住阿斯朗的手腕:“我看到走廊那边有条急救专用通道,也许能找到一辆救护车。”
对,一辆救护车——吨位大,底盘牢,还有舒适的床位,足可以把三人安全而迅速地带到码头——冷静下来一想,这正是现在所急需的东西啊。
“说得对!”阿斯朗突然信心倍增:“既然是医院,怎么会找不到救护车?”
当然,林飞羽可没有这么乐观,且不说那辆想象中的救护车有没有被雇佣兵们无偿征用,光是这家寂静医院本身就足以让人疑心重重。他隐约觉得,在这个空无一人的“援助中心”里,总有什么东西潜藏于暗处,等待着时机,酝酿着一个大阴谋。
作为冷冰“初夜理论”的一个重要部分,林飞羽的预感并不算准。为了弥补这一点,他总是时刻保持着神经过敏式的警觉——把所有最坏的可能性都想象成“必然会发生”,所以每当危险降临时,他也能像冷冰一样有所防备。只不过在旁人看来,他那副提心吊胆的模样多少有些滑稽。
猎猎飓风在户外呼啸徘徊,像铁锤般一波接一波地拍打着玻璃窗,发出令人心烦意乱的“哐当哐当”声。林飞羽端着那只剩几发子弹的AN94,在走廊里步步为营,经过每一个房间门口时,都要探过枪,朝里面观望一阵才放心。
虽然总是喜欢让别人做诱饵,自己最后出场“拯救世界”,但此时的林飞羽明白,装备了CATS装甲的阿斯朗在战斗能力上具有压倒性的优势,所以选择让她来殿后。
“等等!”
林飞羽突然单膝跪地,抬起左拳示意阿斯朗和王清仪停下,然后仔细地侧耳倾听:
“听见什么了吗?”
“什么?”阿斯朗没察觉到有什么异样,但出于谨慎,她还是亮出利爪,猫着腰四下张望:“怎么回事?”
“有种嗡嗡的声音……很特别……”
林飞羽对自己的听力很有信心,他认定这次是听到了某种不同寻常的响动。
“也许是发电机吧?”阿斯朗耸耸肩,收起爪刃:“医院都有自己的备用电源,以防在停电时把病人丢在ICU里等死。”
确实,那声音有着固定而缜密的节奏,不像是生物发出的躁动。
“说不准是部电话……你们在这等着,”林飞羽指了指地面:“我去确认一下。”
“嘿!我以为我们刚才已经达成共识了……”阿斯朗摇摇头:“可你还要在这边浪费时间?”
林飞羽深知“一部电话”在此刻的价值:“保护好这女孩儿,”但他显然没有要和对方解释的意思:“如果发现任何不对劲,想办法先走,不要管我。”
“放心!”阿斯朗“哼”了一声:“如果有什么不对劲,我肯定第一个跑。倒是你,羽,别逞英雄,这里没人在乎,真的。”
林飞羽顿了一下脚——“别逞英雄”,这句似曾相识、依稀记得自己对冷冰说过好几次的话,现在反倒是被别人拿来教育自己了。
那时的冷冰又是怎样回答的呢——
“总得有英雄站出来被人崇拜。”
林飞羽当然明白,这只是安慰对方的说辞——只要冷冰觉得对完成任务有所帮助,即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不需要任何理由,至于会不会被当做“英雄”来崇拜,他压根就没有考虑过一秒钟。
现在,就像往日重现,林飞羽重复着那句俏皮却苦涩的答语,丢下了一脸茫然、完全听不懂中文的阿斯朗。
声源比想象中还要近,他才移出几步,便在一个离走廊不远的小房间门口停了下来。门缝下透出一道微微的光亮,显然里面还亮着灯。林飞羽把侧脸贴在门板上,静心倾听,更加坚定了自己之前的判断——
那是一部电话在桌上嗡鸣。
他后退半步,端起步枪,作好要射击的准备,然后抬脚将门狠狠踹开。
空无一人。
这可能是个值班室之类的小工作间,面积不过七八个平方米,墙上挂着白板,桌面上堆着文件夹和一台液晶屏,那部正在隆隆作响的电话就摆放在桌角,一边微微震颤,一边向周遭散播着令人不安的躁动。
林飞羽突然觉得有些想笑——到底是什么样的变态,才会把值班室的电话铃声设定得有如打桩机般噪耳?难道他每天上班听着这样的铃声就不会产生心理障碍吗?
吵闹一直持续着,但就在林飞羽刚要伸手拎起听筒的时候,电话机就像感觉到了什么似的戛然而止。他稍作迟疑,转而把注意力移向挂在墙上的白板,想看看那些乱七八糟的笔迹能提供点什么信息。
但他马上就失望了,白板上的文字潦草到几乎无法辨认,连究竟是哪种语言都不好确定,除了让人体会到这里工作人员的态度马虎之外,什么也提供不了。
半是出于好奇,半是想要作最后一次尝试,林飞羽放下步枪,怀着一份忐忑,在电话的键盘上同时按下了“免提”与“回拨”。
“……”
对方几乎是立即就接起了电话,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反而像是在试探着什么似的,等待着林飞羽先开口。
“好吧,我不管您是哪位,”僵持了大约十秒钟之后,时间紧迫的林飞羽终于沉不住气了:“正在跟你说话的这个人,全权代表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在裴吉特岛的武装力量。如果你是朋友,请迅速通报自己的身份及位置,如果你不是,可以留下遗言。”
“共和国?”对方的英语虽然生硬,不知怎的,却让林飞羽觉得有些耳熟:“你代表了什么?中华人民共和国?”
从理论上讲,林飞羽的话并没有错,他领衔少校,应该是目前裴吉特岛上中国人里面最高级别的长官,至于能不能代表一个国家——这当然不是重点。
但现在的林飞羽完全没心思去研讨自己的地位,他引以为豪的敏锐听觉告诉他,电话扬声器里那个憨实低沉的嗓音,属于一个本应该在昨天晚上就死掉的人:
“你……”林飞羽顿了顿,转而用汉语道:“你是陈扬?”
对方沉默了几秒,似乎是有些被问住了:
“……你是谁?为什么会知道我?”
不会吧——林飞羽用手轻轻撞了一下脑门:
“这世界到底怎么了啊?”他摇了摇头,一副不敢相信的口吻:“我在一个该死的岛子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竟然还有办法打电话找到我!”
对方那沙哑的嗓子发出一阵微微的颤音:“你……你是林、林林……”
“林飞羽,谢谢。”
“林参!老天啊!你还活着!”
激动的当然不只有陈扬,但林飞羽明白,现在还不是寒暄问暖、互相吹捧的时候:
“嗯,对此我也表示惊讶……你呢,连长,你又是怎么活下来的?”
“昨天晚上我发现大势已去,就带着弟兄们突围了。”
轻描淡写,反而让林飞羽心生狐疑,他不禁想起了之前与雇佣兵头目纳达的“攀谈”:
“突围?我以为你们……全军覆没了。”
“损失惨重,”陈扬顿了顿:“算我在内,连里现在还剩下38人。”
“你现在在哪儿?”
“裴吉特镇的南洋天堂旅馆,和中国游客们在一起……哦,之前我们一直躲在码头东部的丛林里,那边有个果园,没人住。”
林飞羽将自己所知的裴吉特岛地图在脑海中匆匆过了一遍,实在想不起来那个所谓的“果园”究竟在什么位置:
“你找到中国游客了?全部的?”
“不,25人,还有一对父女下落不明。”
林飞羽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响指:
“很好,那就是全部了……听我说,陈扬,岛上的武装分子已经开始撤退,他们随时都有可能经过裴吉特镇,你一定要组织……”
“武装分子?”对方的口气里明显带着一丝微微的得意:“我们已经打掉两拨了。”
“什、什么?”林飞羽觉得自己肯定是听错了:“你打掉了什么?”
“武装分子的车队,我伏击了他们,后来妄图潜进镇子的另一伙人马也都被战士们给干掉了,一共有差不多50人。”
漂亮!林飞羽牙根紧咬,难抑心头的狂喜——这些海军陆战队的好小伙子们果然非同一般,不仅没有给自己拖后腿,反而帮上了大忙。
“做得很好,陈扬,你们现在能马上动身吗?”
“动身?”
“对,所有人,包括游客,马上,非常紧急。”
“但我这边出了点小问题……”陈扬有些为难地道:“镇子里的主干道被几辆卡车的残骸给堵住了,还有一些伤员需要处理,旅馆的工作人员说紧急援助中心里有救护车,于是我就打电话过来求助了。”
“你怎么知道这里没有被敌方控制?”
“据说有人在三四个小时前还与中心的值班室通过话……不会就是林参你吧?”
三四个小时前——林飞羽掐指一算,确定那个时候自己还在矿井深处打着转儿,也就是说,“红蚀”还没有正式开始。
“很不巧,这里除了我没别人了,现在也不确定能不能找到什么‘救护车’,但我希望你……不,”他润了润嗓子:“我命令你马上离开裴吉特镇——不论有什么困难,立即动身。”
“……发生什么情况了吗?敌人准备要轰炸镇子了?”
怎么回答好呢?说“能把人类变成水晶柱然后到处乱跑的怪物正在岛上肆虐”吗?这恐怕只会让对方觉得自己已经神经错乱了吧?何况现在岛上的飓风愈演愈烈,用“上级”的身份命令士兵也许还不算难事,但要说服老百姓们转移就没那么容易了——如果没有一个恰当的理由的话。
就在林飞羽组织好语言,准备开口的刹那,电话那头忽然传来了一阵杂音,继而是令人不安的沉寂。
“喂?喂喂喂喂?”
无人回应。
也许是台风刮断了电线杆,也许是什么人破坏了通讯站——原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林飞羽和陈扬中断了联系,而且偏偏是在最关键的时刻。
“什么破烂玩意儿!”
恼羞成怒的林飞羽抓起电话,用力朝墙面猛然掼去,将其砸了个粉碎。过了约莫两三秒钟,墙体深处忽然传来一阵沉闷的回响,就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里面应着他。
林飞羽一惊,连忙卸下肩头的AN94,向后退出数步。
声音没有停止,相反,它像是有了生命,一边萦绕纠结,一边向越来越近的位置逼近,似乎就是冲林飞羽而来。从墙面到天花板,它有节奏地震颤着,最终落在桌子正上方的通风管道里。
沉寂只持续了一刹那——剃刀般的红色水晶刺猛然戳穿了通风管的外壁,剧烈地向两边撕扯,就像是要挣脱着冲出来的野马。
林飞羽倒吸一口凉气,本能地抬枪射击,子弹贯穿了水晶刺的尖端,一直打进通风管道内部的阴暗处,溅出一大摊鲜血般的浓稠液体。
怪物疯狂地抽搐了几下,然后迅速缩了回去,只有墙体中密集的簌簌声还残留在耳畔。林飞羽屏住呼吸,小心地向前挪了半步,他看到地上的残骸中,竟有一只完整的人手——纤弱白皙,显然是小孩子的手,林飞羽顿时觉得肚子里翻江倒海,恶心非常。
他夺门而出,用他这辈子能想象出来的最快速度,离开了这间小小的值班室,蒙着头几步猛跑,几乎与循声而来的阿斯朗撞个满怀。
“你开枪了?”她用力摁住林飞羽的肩膀:“出了什么事?”
“我们中大奖了!”林飞羽看到王清仪和阿斯朗都安然无恙,才稍微松了口气:“快,不要停!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这我同意。”
阿斯朗对走廊的窗口比了比,似乎是在暗示些什么,很自然的,林飞羽朝窗外望去——
云迷雾锁的天空之下,阴绿色的树海正在疯狂的左摇右摆,火焰般炽烈的红晕点缀其间,如此耀眼夺目,如此光怪陆离,就好像是在地狱中翻腾潜伏的熔浆,随时都有可能迸发出来,吞没视野中这暗淡的整个世界。
“我的天……”林飞羽喉头微动:“它们的动作可真快。”
“看上去是从四面八方赶过来聚餐的……现在该怎么办?羽?”
“怎么办?”林飞羽苦笑道:“食物还能怎么办?跑呗!”
在之后的三分钟里,林飞羽一句话也没有出口。他屏息凝视,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投入到眼前的路上,即便身后的阿斯朗一直絮絮叨叨、啰嗦个没完也毫不在意——甚至可以说,是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
他知道阿斯朗听不见,知道王清仪也听不见,但他不一样,他能听见,至少他觉得他能听见——那些扭曲、可憎的怪物藏在墙里,藏在天花板上,藏在通风管道中,藏在地砖下,它们充斥了整座建筑,以某种令人难以想象的形状包围着自己……不,他不愿去想象,不愿再看到那些魔鬼的丑陋模样。
现在,林飞羽只想要赶快找到一个交通工具,哪怕是辆手扶拖拉机,然后离这个即将成为“饭馆”的地方远一点——越远越好。
穿过急救通道,他的小小愿望距离现实只剩下一门之隔。
但这偏偏是一扇林飞羽怎么也打不开的金属门——质地优良,栓锁紧扣,在门楣上还打着醒目的钢印:
“MADE IN CHINA”
“妈的!”他叉起腰喘起粗气,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我一定得炸了这厂!”
阿斯朗舒展臂弯,轻轻将怀里抱着的女孩放下:
“我记得你不是有把万能钥匙吗?”
林飞羽扭头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王清仪,依旧是大口大口地喘着:
“我试试,不一定管用……”
说着,他挎起步枪,张开嘴,干咳了两声,正准备把那粒精巧的小玩意儿吐出来。
“你还当真了啊,工程师,”阿斯朗一步向前:“省省劲吧,这里让我来搞定。”
她“刷”地弹开手背上的刃爪,摆开弓步,横着将刀片插进门缝,在一阵上下齐手的折腾之后,她向后小撤半步,用肩膀将一扇门扉狠狠撞开。
车库不知为何没有断电,亮着大灯,空气中弥散着一种混杂了金属感和鲜血的诡异气味,让人很难想象这里究竟发生过什么。
没有救护车,当然也没有手扶拖拉机,整个车库里唯一的交通工具,就横在三人的面前,正对着紧闭的铁闸门,几乎占满了整个视野——
一辆崭新的消防车。
在最初的谨慎之后,林飞羽确定车库中没有异物——至少是现在,这里很安全。
他放下枪口,指了指消防车:“你会开这家伙吗?”
“你问我?”阿斯朗故意回头看了一眼紧跟在自己身后的王清仪:“问一个连驾照都没有的人?”
“你身为特种部……算了,当我没问。”
林飞羽走到车门前,试探性地扭了一下门把——竟然没有上锁,就在他长出一口气,觉得“得救就在眼前”的时候,车库闸门外“咚”的一声让他又重新紧张了起来:
“喂……那是什么?”阿斯朗面露忐忑:“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敲门……”
又是“咚”的一声响,比刚才还要沉闷,听得林飞羽心头一颤。
“反正不会是圣诞老人,”林飞羽又卸下肩头的步枪:“你赶紧上车,我来和他打个招呼。”
撞击的声音突然开始密集起来,整个闸门都像是要被掀掉似的开始剧烈颤抖。
阿斯朗压住林飞羽的枪口,将他轻轻向后一推:“赶快去发动车子,我来挡住它们。”说着她便翻起别在后颈处的头盔,迅速戴好,俨然一副准备大干一场的架势。
林飞羽本想争辩,却马上就意识到,现在的自己确实应该老老实实地去发动消防车,把可能破门而出的怪物全部留给阿斯朗——至少在CATS装甲的保护下,她不用担心会被侵蚀,而且以之前河滩上的战斗来看,以那些水晶怪的身手,还真不一定能碰着阿斯朗。
林飞羽握住王清仪的胳膊,将女孩轻轻拽到自己跟前: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对方的眼神有些涣散,但意识还算清醒:“我还好。”
“你会没事的——”林飞羽帮王清仪抹去额头的汗珠:“我保证。”他将女孩缓缓托起,想要送到消防车的副驾驶座位上。
“不,别……我自己能动。”
女孩扭动着身体,用双手攀住车门的边框,挣扎着离开了林飞羽的臂弯,虽然有些笨拙,但还是用自己的力量坐到了位置上。
真是个倔强的丫头——林飞羽心中暗叹着,不禁失神了一刹那,一股子莫名其妙的疑惑忽然涌上心头。
“你真的还想着要救她吗?”
曾几何时,在某个几乎已经被遗忘了的任务中,冷冰说过这样一段话,刚好与今时今日的场景所契合:
“绝大多数时候,你救不了每一个无辜的受难者,这些人被命运的枷锁所桎梏,有心反抗,无力回天。他们或许不是天生的失败者,却因为上天所赐予的不公正而遭到磨难……任何悲惨的结局,总会有一个美丽的开始,让人产生想要挽救的冲动,这是人之本性,却也是制造更大悲剧的诱因,你如果不想背负那些伤痛和悔恨,最好的办法,就是选择一条完全相错的轨迹——只做你应该做的事情。”
冷冰的歪理,在此时此刻却显得格外真切——王清仪随时都有可能变成一头六亲不认的怪兽,丧失理智到不得不亲手将其解决了。就算她能侥幸逃离裴吉特岛,也不一定就可以治得好,依旧会带着可怕的伤痛苟活于世——或者成为试验室里的标本。
更糟糕的是,如果她离开了这个封闭的、被大洋所环绕的小岛,进入人山人海的内陆,很有可能会成为新的感染源,造成无法估量的毁灭性灾难。
亦即是说,现在林飞羽所作的决定,绝不是只关乎一个少女的性命,也许“救她”这样一个看起来合乎良心道德的选择,却会导致截然相反的结局。
当林飞羽再回过神来的时候,身体已经不由自主地坐到了正驾驶的位置上,他看了看身边的王清仪,伸手轻轻摁住她的脑门:
“坐好,我们出发了。”
女孩稍稍偏了一下头,避开林飞羽的手掌:
“别担心我……”她有气无力地道:“开好你的车吧。”
“挺要强啊,”林飞羽笑道:“你平时也这么说话吗?对你的男朋友也这样?”
“男什么?”女孩皱了皱眉:“你怎么知道我有男朋友?”
“我?”林飞羽耸耸肩膀,用手握住方向盘,目光在仪表盘和挡位之间扫了一圈:“猜的。”
“我……”女孩别过头:“……我没有。”
“哦,那节哀,我不是有意的。”
林飞羽突然发现,这车使用了电子锁——正是“万能钥匙”特别擅长对付的类型,于是两分钟之内,他第二次从嘴里吐出那颗高科技小玩意儿,埋头捣鼓起来。
几米开外,阿斯朗刚刚扳下了闸门的开关,伴随着呼啸的风声,保护车库的最后一道屏障缓缓向上方移去。
女战士双臂相扣,垂于小腹,在消防车前站定。
红光渐现,像夏季的晚霞般映在阿斯朗身前,一边张牙舞爪地晃动着,一边慢慢露出狰狞的本相。
这真是好一群水晶怪,体型大大小小,外貌扭曲怪异,没有一个重样的,完全看不出来在变成现在这副德行之前究竟是什么生物。
它们在闸门外列成两排,一开始还有些犹豫,但很快就像是被什么唤醒了似的,呼啦啦地一拥而上,朝阿斯朗这边扑了过来。
刃爪离鞘,发出轻盈的脆响,阿斯朗扬起双臂,打开胸膛,第一只冲到跟前的小个儿子怪物就这样被应声斩倒,稀里哗啦地瘫在地上。
实战中第一次,阿斯朗将CATS的运动控制系统调到了极值,在此种状态下,装甲释放出的电流比之前强了许多——毫无疑问,这样做会大大增加肌肉的负担,却同时也让阿斯朗的身法更加敏捷而致命。
左拳轻击,刃尖深深扎进了怪物的正脸,她用力向下一扯,轻而易举便将其开膛破肚,划出一长串像是血浆的东西,浓稠腥臭,令人作呕。怪物虽然没死,但失去了平衡,左右摇晃着向后倒去。这次简单的出拳让阿斯朗稍稍有些吃惊——既吃惊于自己的强大,又吃惊于怪物的不堪一击。
她就像是在篮球比赛中摸清裁判底线的中锋,突然间有了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她明白,对于面前的这些怪物,自己才是真正的怪物。
也许是因为电流刺激,也许是因为情绪亢奋,面对包围着自己的怪物,阿斯朗一声大吼,就像是头被激怒的母狮。
她跳跃腾挪,如舞蹈般挥动着四肢,在一片猩红中卷起毁灭的风暴;她高接低挡,像蝴蝶般上下翻飞,在万军丛中如入无人之境。没有一个怪物可以跟上她的节奏和速度——无论是两条腿的、八条腿的,还是没有腿的,也没有一个怪物可以伤及她分毫,这些扭曲的红色结晶现在就像是无害的乐高积木,只简单地经过她的身边,便纷纷崩落散裂,化成一段一段大小不一的残肢。
阿斯朗不懂什么功夫武术,也从未与类似的敌人交过手,仅仅是凭借着本能,她精准地寻找到怪物的每一个弱点——每一处可以折断的关节,每一寸可以刺破的肌肤,然后一个接一个地将它们全部击倒。
怪物找不到下手的办法,无论是肉鞭的抽击还是从身体里喷射出的水晶刺,都不能贯穿CATS的皮甲,也就没法对阿斯朗造成任何伤害。
胜负立分——在林飞羽打响消防车引擎、抬起头来观察战况的时候,他只看到阿斯朗那屹立在遍地红屑之上的黑色背影。她慢慢转过身来,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地面,那些已经被击倒的怪物仍在挣扎,拼命地向她脚下聚拢。
阿斯朗抬起下巴,与林飞羽四目交投——即便隔着头盔,那沉重的喘息声依然是如此清晰:
“你!哈……哈……还在等……哈……哈……等什么呢?”
林飞羽朝后挥了挥手,示意她赶紧上来。这是一辆德产的PZ48型消防车,驾驶室里有两排座位,足够装下六个大男人,但很显然,阿斯朗并不喜欢狭窄的空间,她一蹦三跳,像只猫似的蹲坐在驾驶室之上,然后用力拍了拍顶棚。
消防车的排气管喷出一口浓烟,发出“突突突”的轰响,这个庞然大物噼里啪啦地碾压着满地红尘,从车库里呼啸而出。也就在同一时刻,车库天花板上的通风口碎裂开来,从里面钻出一条巨蟒般的触手——这正是几分钟前林飞羽在值班室遇上的那家伙,它已经大部分晶体化,尖端就像钻头般棱角分明,但在身侧还“黏附”着许多像是生物肢体的东西,看得阿斯朗毛骨悚然。
“我的上帝!”她尖声叫道:“快看那个大家伙!它在吃地上的同类!”
林飞羽当然听不见阿斯朗在狂风中的惊叹,他只是在一片飞沙走石中辨认道路就已经够费劲了。老实说,林飞羽觉得他们挺幸运——还好找到了辆吨位够大的消防车,如果现在三人坐的是辆奥拓或者奇瑞QQ,恐怕早就被吹出路面了。
在不经意的一瞥之中,林飞羽突然发现道路右侧的树丛里有些异样——不是怪物,但比那更加骇人,原本翠绿色的树叶,现在已经被染上了像是果冻似的红泥状晶体,这些异物闪着金属般的光芒,如此绚丽耀眼,让整个林景都美得恍若幻境。
但林飞羽马上就意识到,这又是一个极端恐怖的场面——显然,红色水晶侵蚀有机物的能力取得了“飞跃”,它现在不只能感染活蹦乱跳的动物,连花草树木都难逃其魔掌。
这也就引出了一个更为可怕的假设——陨石上的晶体会“进化”,而且速度和程度都远远超越地球上的一切物种,很难想象,如果任由它在裴吉特岛上“发育”下去,最后会变成何种模样。
“第七级生态灾难……”
林飞羽回想起阿斯朗之前提到过的这个词组,不禁生出一身冷汗——是的,若是在这里、在裴吉特无法阻止侵蚀蔓延,那么不仅仅会发生一场字面意义上的“生态灾难”,整个人类、整个地球生态圈都有可能因此而遭遇灭顶之灾。
他用手轻轻抹了一下额头,看到身旁紧抱双肩、面色惨白的王清仪,想说点什么,却又道不出一个字来。畏惧、惶恐、震惊——这个自认为“见过大世面”、自以为不会再被任何东西吓倒的特勤七处探员,现在却是头脑一片空白。林飞羽觉得裴吉特岛上发生的一切,已经完全超越了自己的能力底线,如果说之前他还能表现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淡定——无论是真的还是装的,那么此时此刻,他确信自己正在害怕,而且是怕的要命。
里面的人没法逃出升天,外面的人对里面又一无所知,世界危如累卵,自己却不知道要如何力挽狂澜于既倒——这是一个前所未遇的糟糕死局——对林飞羽来说,一个真正的“初夜”。
“如果是你的话……”
再一次的,他想到了冷冰——想到了那个教会自己一切,却又决绝离去的背叛者:
“现在又会怎么做呢?”
他呢喃着,一脸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