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依约到了正院,素娥正在屋里换衣。刘嬷嬷站门口等了足有小半个时辰,惜月这才唤了她进去。
素娥端坐在桌畔,背脊挺得比庑廊下的大柱子还直。刘嬷嬷进门便跪下来,“我给姑娘赔罪来了!这件事实在是姑娘误会了我,还请姑娘大人大量,饶了我这回!”
惜月冷笑站在素娥身旁:“误会?我亲眼见着你背着二姑娘的银子去二房,能有什么误会?”
刘嬷嬷连忙道:“真真是误会!姑娘且听我说。”说罢,便就一咬牙,将那日沈雁如何查帐,发现失了多少银子,然后又查库房,查出丢失了的首饰,之后却又让她把钱和首饰补上的事一五一十全都说了出来。“真真不是我过河拆桥,实在是我有苦说不出来呀!”
素娥没等她说完,眉头已然皱起来。
二姑娘才九岁,而且平日里行事毫无章法,她能突然间这么手段娴熟地查屋里的帐?退一万步说,就算是她真的正儿八经在查帐,为什么自己一点儿也没听说?反而那天被叫进碧水院的人个个看到刘嬷嬷与她坐在一处喝茶吃点心?
二房有钱,华氏也从来没对这个女儿亏欠过什么,沈雁身上随便一样首饰就敌得过寻常人家一年开销,她会把区区十来两银子放在心上,不惜在院里弄出这么大动静来?尤其当知道刘嬷嬷还是太太派去的人的时候,她真的无所顾忌?
这绝不可能。
另外最最关键的是,沈雁既然查到这份上了,只差一步就能把刘嬷嬷老底掀翻,而且毫无疑问太太也没法儿包庇这种事,她只要吱一声儿,沈宓分分钟都能把刘嬷嬷踢回曜日堂去。沈雁为什么还要留下她,只让她把钱补上来就成?
而且,就连华氏都没曾找刘嬷嬷问过半句话,这正常吗?
——简直是漏洞百出。
她撩眼看向地上的刘嬷嬷,微哼了声,眉梢的冷意愈来愈深。
刘嬷嬷听她半日不作声,抬眼来看了看,不由被她的脸色吓了一跳。
“事情来龙去脉我都说清楚了,确实不是我糊弄你,你看——”
“行了。”素娥垂下眼来,兀自斟了杯茶,面色板得如同身后的门板,平视前方道:“婶子回去吧。”
“那,这——”刘嬷嬷分毫看不出来她什么意思,愣在那里不知是起来还是不起来。
惜月道:“婶子听不懂姐姐说的话么?太太这边都要摆饭了,还不快走?”
刘嬷嬷爬起来,再看了眼面沉如水的素娥,手脚无措地出了门去。
素娥默了会儿,说道:“你去把胡嬷嬷魏嬷嬷她们几个请过来。”
惜月颌首,勾头出门。
胡、魏、吴三人很快就来了,素娥和蔼地道:“听说前两日二姑娘屋里查出来失了银子?”
沈雁在碧水院查帐的时候是关了门连黄嬷嬷都没进的,至今连华氏都瞒得死死,胡嬷嬷等人又怎么可能知道?当下面面相觑,又怕担干系,个个摇着头道:“没这回事,这几日二姑娘是被大奶奶逼着对帐来着,可二姑娘素日心思并不在这上头,这两日为着华府的事,也没听二奶奶再说起。”
素娥心里的怒火更盛了些。
她面上不动声色,愈加和气地道:“那么这两日二姑娘可曾打罚过屋里人?”
胡嬷嬷等人顿时想起前天夜里被沈雁扇的那一巴掌,脸上还有些泛热,有心想要黑沈雁一把,但又无从下手,只得硬着头皮道:“除了打过我们仨儿,别的人倒是尚未发现。”
素娥对于她们偷听沈宓和华氏吵架被沈雁撞了个正着的事也知情,就连沈夫人都因为不守规矩的这仨儿是她亲自派过去的而免了唤华氏问话,后来又反过来将她们训斥了几句办事不牢,如今她自然也没有再追问这事的理儿。
不过既是她们都说沈雁没再罚过人,自然可以证明刘嬷嬷所说的跪了几个时辰全是假的了!否则她在屋里被罚跪这么久,岂会有人不知道?便就咬牙点点头,死命按捺住心里对刘嬷嬷的恨意,笑道:“没事了,劳烦婶子们走这一趟。”
目送了她们离去,再啪地关上房门,竟是一口银牙都快要咬断了。
往日看着刘嬷嬷这人还算安份,所以才瞧在亲戚份上时时地带契她,没想到她占尽了便宜,如今耍了她一次还不够,眼下竟还编出这些鬼话来耍她第二次!打量她是不敢动她还是怎么着?
也许惜月说的不错,眼下无论如何也是要给点颜色她瞧瞧的了!
晚饭后沈雁在屋里做女红。
沈宓后日就要随驾去围场,马服由华氏给他做了,沈雁便想给他绣个合衬的荷包。
沈宓本身就极具儒雅气质,他穿上马服的样子,倒使他平白多了几分英气。沈雁回想着前世母亲死后,父亲孑然一身,也并没有再娶妻纳妾,不过十来年的功夫便就沧桑了下来,而那个时候的她,竟然还死死认定他是活该。
想到这里眼角又不由得湿润,记得她去找他的时候,他那时背朝着门口歪在窗前望着一院菊影,背影透着漫天的孤凄,那会儿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可是那会儿她心里完全只有因母亲的冤死而对他产生的怨念,对他的病况,竟完全无动于衷。
“哟,我们姑娘真是转了性儿,不但管起内务,还绣起了花儿,这是要把咱们大姑娘都给比下去吗?”
门口帘子哗啦啦一派轻响,惊散了屋里一室静谧。青黛见她这么安静地待在屋里,便就忍不住打趣。
沈雁闻言也一笑,眨眨眼隐去眼角的酸涩,低头剪断手上的线头。
青黛是华氏调教出来的,眼见着沈雁从出生到长大,就跟沈雁的姐姐似的,因此说话并不如胭脂那般含蓄。只是大姑娘沈弋是沈府的娇娇女,沈雁自认是个只会添乱的淘气包,怎么比?前世她不跟她比,这世她也不会跟她比。
“刘嬷嬷那边怎么样了?”她顺口道。
青黛将手上的瓜果盘放到她面前,说道:“傍晚从正院失魂落魄地回来后就关在自己屋里,到这会儿只怕连饭都没顾得上吃。”说完她又补充道:“对了,先前扶桑说胡嬷嬷她们三个都被叫去了正院,却没去见太太,而是去了素娥房里。”
沈雁闻言嗯了声,看了眼桌上的花样子,又穿起根线来,说道:“必然是核实刘嬷嬷话里的真假。”
素娥这样的人,前世她在秦府见的多了,秦寿身边那帮家伙,手段比沈府里的人还要龌龊,心思比这里的人还要狠毒,她在那样的情况下都度过了八年,刘嬷嬷和素娥眼下的心思,她只要换位一思考,立时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
“你们现在可以悄悄地放出风声去了,就说咱们二房要撤两个嬷嬷,也别说是谁,让刘嬷嬷听见就好了。有了惜月那天那句话在,她会有动作的。”
她仔细地压着手下的云线,五根葱指拈着小小的绣花针,如同在锦缎上跳舞,手法之娴熟,眼力之精准,连青黛一时都看入神了。
西面屋子里,刘嬷嬷自从得了素娥那一番态度,心里七上八下,并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是不计较她了,还是压根就没听进去,一个人关上门在屋里辗转反侧了半日,却愈加烦躁起来。
香萝能不能进长房这事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素娥到底还会不会信任她?如果失去了素娥的带契,她老刘家在沈府就如同无根的萍,怎么可能还有混到高处的日子?
她越想越不安,越想越着急,真恨不得再往素娥屋里去跪求一回了。
如此翻滚了半夜,到天明时合了合眼,睁眼乍见外头天色大亮,慌忙披衣起床。
拿着脸盆到得后井房处,便听见烧水的黄莺与一旁晾着衣衫的蓝玉在说话。
“……二房里这么多嬷嬷,不知道这次要换谁?这才多久就要换人,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你小声点儿。”蓝玉嘘声看着四处,刘嬷嬷见状赶忙往槐树后藏了藏身子。只见蓝玉吐了口气,这才又道,“咱们俩都是底下打杂的,就是坏事又能怎么着?俗话说神仙打架小鬼遭殃,能避开点儿就避开点儿。”
黄莺笑了笑,低声又说起什么来。
刘嬷嬷这里却是心凉了半截,她怎么不知道二房要撤嬷嬷的事?难道会是素娥……
她不敢往下想,一看蓝玉已经打了热水去了沈雁屋里,便就直扑过去,问黄莺道:“你从哪儿听来说二房要撤人?什么时候的事?要撤谁?!”
黄莺被突然蹿出来的她吓懵了,怔了半日才回神起身道:“二房里下人们一早上都在传啊,我也不知道要撤谁,总归说是上头的意思罢了。”抬眼见她神色不对,深怕说错了话,连忙又道:“昨儿傍晚前面胡嬷嬷她们不是都被惜月请上正院里去过么?兴许是奶奶那边要撤人罢?”
她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到胡嬷嬷她们几个都被惜月请去过,刘嬷嬷的神经又蓦地被刺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