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一个正在仕途攀爬的人来说,一个升迁的机会往往也影响着一个家族的命运,他知道理论上在那个时候应该回报沈宓,可到假如整个家族俱都认为应该装糊涂,他又何尝会有与杜家对抗到底也要遵守自己的原则的勇气?
他也只是个平凡人而已。
“那如今眼目下,又该怎么做?”他看着沈思敏。
沈思敏静静立在窗台下,缓缓深吸了口气,“回头我再去寻子砚当面说说。”
杜如琛沉思着,顺着吹进来的微风点了点头。
沈雁在房里琢磨了半晌,觉得虽然说沈宓没有答应沈思敏,但是终究碍着姐弟在那里,而沈思敏既然下了这样大的决心举家进京游说,只怕没那么容易罢休。
三思过后等沈宓从顾家回来,她又还是寻到了他房里。
“父亲不会收杜峻为弟子吧?”
“怎么了?”沈宓正在拾掇他那几块寿山石,扭头看了她一眼。
“因为我不喜欢杜峻。我不喜欢父亲教那种人。”沈雁直截了当的说。只要一想起那日他瞅着自己时那副不以为然里又带着些不明目的的目光,她心头便就会滑过丝不舒服。
他怎么不拿那目光去盯别的人?
她极少讨厌一个人,但对杜峻她里真的有几分厌憎,而且他的目光总给她一种心术不正的感觉。
“这算是什么理由?”沈宓摊开手来,半是认真半是随意地道:“父亲可不允许你这么任性。一个人有他的缺点也总有他的优点,你不能因为他得罪过你就把他全盘否定。”
他转过再正面向他,再微倾了身子道:“再说了,他是你姑母的儿子,就算是他得罪过你,你不也还回去了么?可不能这么以偏概全。你小时候刚到金陵时也没少给华家添麻烦,薇姐儿她们可从没嫌弃过你什么。”
沈雁都不知道怎么跟他说。她跟华家的关系又怎么会与杜家跟沈家的关系一样?华钧成与华氏是相依为命的两兄妹,杜家跟沈家的人员关系却复杂得多了,沈思敏跟华氏也完全不同,人家根本就是来打沈家秋风的!
当然,作为亲戚,相互提携提携天经地义,但沈思敏居然算计到沈家未来的人脉和资源上,就显得太过份了吧?没有了这些,沈家子弟往后凭什么维持世家声望下去?光靠学问吗?那杜家也有学问,他们为什么自己不靠学问去钻营?
沈家的人脉资源,都是沈家这么些年步步为营建立起来的。即使沈观裕对华家忘恩负义过河拆桥,却也不代表这些东西可以任旁的人来掠夺。
但眼下她还真不好把这些话说出口,这些道理沈宓未必不懂,但要他去跟自己未及十岁的女儿如此讨论这些事,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毕竟沈思敏眼下也没做出什么人神共愤的事来,就是算计,她也是明明白白的算计,连沈观裕都插手了,她再随意置喙,就是没有规矩。
想了想,她说道:“反正父亲不能答应收他为弟子。”
沈宓叹气:“我有分寸的,小八婆。”
傍晚时分,华氏帮着季氏去了料理夜里家宴的事宜,沈雁正在东暖阁里缠着沈宓跟她猜字谜赢压岁钱,沈思敏就到二房来了。
沈雁道了声姑母,再看了眼沈宓,知趣地避去了隔壁侧厅。
沈思敏在屋里坐下,开门见山与沈宓道:“我们打算初五南下,峻哥儿很喜欢咱们家的气氛,说想要留下来读书,父亲说同意,我也就不好拦着他了。他自小最为仰慕子砚你,我们这一走,还望你看在姐姐只这一个儿子的份上,费些心思帮我教教他。”
她的态度一贯清冷里带着微微的和气,正是世家大族出身的女子常有的衿持与自傲。
沈宓将手上两只银锞子放到一旁,说道:“杜家学问不在沈家之下,峻哥儿幼时又得其父悉心培育,如今突然之间异师而习,恐怕于他学业有影响。沈家能帮到杜家的地方,定会不遗余力。姐姐何苦要多此一举?倒是弄得生份了。”
“你说是多此一举,我却不这么认为。”
沈思敏看着杜峻,眼神示意他先出去候着,然后与沈宓道:“我在这孩子身上倾注了许多心血,杜家有那么多学问不错的子弟,可不见得都是栋梁之材,我不希望我的儿子也跟他们一样。我不稀罕做什么宗妇,但他必须成为杜家的顶梁柱,我要让杜峻用他在仕途上的成就来成为杜家的话事人。
“而这沈府里,除了父亲,只有你有这个本事把他推上去。子砚,”她放缓了声音,目光也变得柔婉,“兄弟姐妹里,你我年岁最相近,姐姐也最欣赏你,你帮我这个忙,来日雁姐儿大了,我们也会帮你好好照顾她。”
她神情里有掌控一切的笃定,这使沈宓想起曾经的沈夫人来。
沈宓看着她,目光逐渐凝聚:“雁姐儿?什么意思。”
沈思敏收回目光,望着地下微微吐了口气。
她说道:“母亲和刘氏的事我都知道了,雁姐儿虽然年幼,但看她的心计恐怕不在刘氏,杜家如今是没落了,来日等到峻儿成了材,也不定会输给沈家。你若悉心教导杜峻,来日你我再加上加亲结为秦晋之好,岂非是两全齐美之事?”
“你让我拿雁姐儿的婚事作买卖?”
沈宓站起来,凝聚的目光已然变得冰冷了,“不知道姐姐从哪点看出来我女儿的心计深沉?她聪明机智美丽善良处处如我的意,不知道姐姐凭哪点觉得你的儿子配得上我的女儿?合着姐姐现在是在委屈求全,牺牲自我来成全我?”
“子砚!”沈思敏皱起眉,脸上也有些发紫。强忍了片刻,她放缓声又道:“如今二房的情况你自己心里清楚,你真的甘心没有子嗣接承衣钵吗?是姐姐说错了,姐姐不该说雁姐儿的不是。雁姐儿聪明可爱,来日必定是京师了不起的大家闺秀。
“可她从小娇生惯养是事实,这样的性子,如何甘心去别人家里立规矩?我到底是她的姑母,也是极喜欢她的,假若咱们结下这亲家,于你于我,不都是件极好的事?”
沈宓深呼吸了口气,负手站在她面前,“我女儿的婚事免谈。雁姐儿确是被我娇惯了不错,但我愿意娇惯她,她识大体顾大局,进退得宜心存善念这就够了,我有什么理由不娇惯她?来日我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替她找个能像我一样娇惯她一辈子的夫婿!
“我就不信,我的雁姐儿值不得这天底下最好的!”
一个被激怒了的父亲的杀伤力绝对是巨大的,沈思敏没曾见过他当初如何质问沈夫人,但府里的人却见过。随同她而来的丫鬟暗地里冲她打眼色,但作为沈家的姑奶奶,沈思敏打从生下来起就如同一只骄傲的孔雀,她又怎会在自己的弟弟面前服输?
她涨红着脸站在他面前,“你这是在跟我赌气!”
“赌气?”沈宓扬了唇角,“你觉得我有这个必要么?我不过就是没个儿子而已,合着脸上就贴了好欺负的牌子,由得你们一个个作践了我还来作践我的女儿?我的雁姐儿将来的夫婿,一定比姐姐为她挑的夫婿好过一千倍一万倍,总之她的归宿,姐姐不用操心了。”
沈思敏怒视他,“杜峻是你的外甥,学问人品样样皆优,哪点配不上沈雁!”
世上就是有种人,明明把人逼得快上吊了,她还能作出一幅自己才是受害者的样子。沈宓静默了片刻回过头,说道:“我时刻记着杜峻是我的外甥,所以我关爱他跟关爱任何一个子侄没有分别。但他想配我的雁姐儿,却是万万不能。
“哪怕他再优秀,因着你刚才那番话,我也不能让我的女儿这么委屈地嫁给他,她不是器物,不应该成为我前路上的牺牲品。”
沈思敏抿紧双唇,睁大着双眼瞪着他。
她潜意识里一直不喜欢沈雁,一则是因为当年沈夫人对华氏的不满,二则是因为杜峻来府时跟沈雁的那场风波,她从小接受的贵女教育便是女子该端庄贤淑,娴雅文静,她所看到的沈雁简直不具备这其中任何一样,她对她的排斥,是从头到脚的。
所以能够想象得出来,要下定决心为杜峻挑个这样的妻子她是多么不愿意,可是为了他的前途,为了杜家的未来,她又知道必须得这么做。可是她没有想到,沈宓竟然连这样几句不算什么的话都听不进去,她说沈雁什么了?他眼下这些话,分明就是把杜峻踩到了泥沼里!
这就是人情冷暖。
假若如今杜家也在朝堂占有一席之地,他沈宓会这么说吗?只怕巴不得倒贴也会求着结这门亲吧?
她深深地看了沈宓一眼,一言不发地走出门去。
沈宓转头嘱告丫鬟们:“谁要把这事传出去,立即轰出去!”也甩手去了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