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暗渡

御书房里一东一西烧着两个大薰笼,千叶香的味道弥漫在屋里每一个角落。

皇帝着明黄色内衫歪在榻上看书,面前紫檀木矮几上放着一杯茶,正微微冒出氤氲。

大太监程谓躬身走进来,先伸手碰碰杯壁,探了探茶温,而后与皇帝道:“陛下看了好一会儿了,仔细眼睛。”

皇帝瞧了瞧桌角的漏刻,遂放了书,坐起来。

程谓替他披了衣,将茶奉到他跟前。

皇帝接过来尝了口,说道:“是雀舌。”

程谓垂首:“正是。”

皇帝嗯了声,忽然道:“朕记得沈宓也甚喜欢雀舌,你包起来,明日着人给他送过去。这些日子忙着春闱的事,他也是辛苦了。朕看过他会试时的文章,的确是包罗万方字字珠玑,也不知道这次他们父子俩,能给朕挑出几个得用的人来。”

程谓道:“两位沈大人都是栋梁之才,自然能替陛下分忧解劳。不过——”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抬头看向皇帝,才又接着道:“小沈大人不常在衙门,这几日都在各部衙门申办公文,前两日还去了内阁,跟郭老阁许阁老议了一番东辽的战局,奴才也不知道该上哪儿去寻他。”

皇帝抬起头来,目光已泛冷色。

东辽与中原世代为敌,虽也有相安无事的时候,但总归战乱的时候多,沈宓不过是个五品员外郎,他居然越权到内阁与阁老妄议他国战局?“这个沈宓!”皇帝凝眸片刻,站起身来:“请郭阁老进宫。”

内阁这里,郭云泽也还未下衙,因着西北时有军报传来,他近日也在对着那日沈宓指点过江山的东辽舆图研究着,听说皇帝在御书房传见,便就顺手将那舆图塞进怀里,随之到乾清宫。

皇帝坐在龙案后,正看着手上一份奏折,刚及不惑的他发须已经有些花白,也许是常凝眉的缘故,眉间有个很明显的川字,而法令纹也略有些深,所以无形中又添了几分肃穆之气,这使得立在书房四面的宫人也屏声静气,丝毫不敢有半点妄动。

郭云泽走进来,先俯身行了礼,然后才微笑道:“不知道陛下召臣何事?”

皇帝先吩咐赐座,然后站起来,含笑道:“阁老近日身子还适当?”

郭云泽坐下道:“谢陛下挂念,老臣身子硬朗着呢,再替大周效劳十年都不成问题。”

皇帝面肌抖了抖,再笑道:“西北那边情况如何了?”

郭云泽道:“东辽仍然四分五裂,暂且没功夫骚扰到边关来,但不保证日后不会。格尔泰部与巴特尔部实力皆不弱,且二者都有称霸草原之雄心,老臣估摸着,一旦生起混战,这二人都有可能向大周求援。”

皇帝沉吟着:“两国互为宿敌,他们如何会来向咱咱们求援?”

郭云泽捋须笑道:“皇上未下过战场,自是不知战场之上并无永久的敌人,也无永久的朋友。”

皇帝被刺得有点脸热,稍顷,他抬头道:“听说,前几日沈宓也在内阁议过此事?”

“哦,老臣正要与陛下说到此事呢!”郭云泽说到这里,伸手从怀中取出那副舆图来,铺开在御案上,说道:“那日老臣与老许在内阁争论此事时,沈宓恰好经过,老许捉了他来评理,不想沈宓倒说出番过人的见解来!”

说罢,他便指着舆图,顺着那日沈宓所说一一跟皇帝讲解着。

皇帝越听面色越凝重,到最后竟把先前那股愠怒抛到了九宵云外。

“这果真是沈子砚的主意?”他抬头望着郭云泽。

郭云泽笑道:“老臣可不敢窃功。”

皇帝拿起那标注得十分详细的舆图,仔细看了片刻,扭头道:“沈宓乃是一介文人,并未曾领兵出战,乱世之时他又还是个少年,真难得他竟有这等纵观天下运筹帏幄的本事!”

郭云泽俯首:“这正是陛下的眼光,也是我大周的福气!”

“嗯!”皇帝放下舆图,高兴地踱起圈来。

“近日朕也在思考东辽国战事,这乌云是老蒙古王年纪最小的弟弟,格尔泰与巴特尔兵强马壮,要合伙吞掉乌云简直不要太容易。可当乌云联合了老蒙古王王帐对付他们,那么胜算便又大大增加。此次他们大乱,兴许是我大周一个极好的契机。

“爱卿与沈子砚,可真是朕的福星啊!”

皇帝回身站定,难掩兴奋地说。

郭云泽微笑着,说道:“陛下的福星应是沈宓,老臣可当不起这二字。”

皇帝望着他,笑了笑,倒是也没曾说什么。

郭云泽告退出宫。

皇帝喝完那杯雀舌,又说道:“传沈宓。”

沈宓正在礼部忙得不亦乐乎,听说皇帝传召,也只得暂且撇下手头事务,匆匆到了御书房。一见皇帝笑微微地看向他,并不如平日那般满脸的忧国忧民,不由心头微凛,提起几分戒备来,行了礼之后便眼观鼻鼻观心站着,并不曾冒动。

皇帝微笑道:“不知道子砚对东辽国如今局势有何看法?”

沈宓闻言抬头,默然片刻,说道:“微臣不懂军务,不敢擅议。”

皇帝漫声道:“你在内阁的事朕已经知道了,朕许你说。”

沈宓愕了半晌,才不得已说道:“宜以静制动。”

皇帝沉吟未语,眼望着桌上的朱笔,而后道:“倘若朕要以动制动呢?”

沈宓微顿,抬起头来,“皇上的意思,莫非是要对东辽动兵?”

“难道不应该么?”

皇帝望着他,走下丹墀,说道:“照你的分析,只要等乌云与老蒙古王联手灭了巴特尔与格尔泰,乌云与老蒙古王必有一场对决,假若我军瞅准这个时机发兵突袭,岂非可以将之全数剿灭,从此西北辽东一带便将太平无事?”

沈宓沉默未语。

皇帝与内阁的矛盾他早就知道,可是这种矛盾是必然的,哪朝哪代的元老功勋在二世祖皇帝面前能够完全谨守君臣之仪?开明的君主会不失原则的敬重谦让,如今内阁元老们虽则有些傲慢,却并不曾威胁到皇威,他们甚至连立储之争都不曾参与,皇帝就是让让又有什么大不了?

如今他想要对东辽动兵,很显然是在跟内阁赌气,替自己挣份军功,在元老们面前夺回几分威严。

这想法不错,但若要赔上才刚刚稳定下来的社稷则就十分不明智了。

他凝眉道:“皇上的想法自有道理,可是一场战争牵涉到许多方面,我朝前后经历着近三十年的动荡和战争,山河早已千疮百孔,眼下再值休养生息期间,若再主动掀起一场战争,从兵力与物力以及财力上来说都不堪重负。

“其次东辽众部落皆骁勇擅战,我朝既缺兵又缺马,短期应敌尚可,若是要主动袭击,恐怕得不偿失。而最重要的一点是,关外风土人情皆与中原迥异,也并不止东辽一个国家而已,一个人的胳膊再长也总有限度,即使消灭了蒙古人,我们管治不得法,迟早也还是会有别的部落会来侵占。

“如此看来,眼下我朝并不宜主动对东辽用兵,想要剿灭他们,更是不切实际。”

殿里随着他的话止而安静下来。

皇帝负手踱着步,香炉里有烟在缭绕,香氛仍是淡淡的。

半晌,皇帝在帘栊下止了步,说道:“看来子砚不但学问好,胸中韬略更是让人叹服。”

沈宓垂首。

皇帝又道:“且回去忙罢。朕会让人照你的意思拟旨去西北,着魏国公好生行事。”

沈宓俯首谢恩,退了下去。

这里皇帝等他二人出了门,便招来右侧立着的程谓:“传旨到兵部,命魏国公因势利导,助乌云夺取王位,与之签下和书。此外,”

说到此处他顿了顿,望向程谓的目光也幽深起来:“你即刻再拟封密旨给魏国公,着他仔细盯着东辽,在照兵部下发的公文行事之余,在诱使乌云与老蒙古王联盟之时伺机大举出兵,争取一战将他们杀个片甲不留!”

程谓目光闪烁:“陛下的意思是,要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皇帝沉凝着转身,望着这深幽的宫宇,说道:“朕虽称不上开元盛世之君,起码也无愧于先祖。举朝文武大多皆是先帝留下的老臣,功臣,这些人倚老卖老侍宠而骄,欺朕手上没有战功,倘若魏国公这一战成功,便有可能助朕真正做到一言九鼎上行下效!

“为了皇权尽数在手,这样的仗即便是倾尽举国之力耗尽国库,又有何要紧?”

程谓肃然,转身退去。

皇帝回转身来,缓了口气又唤住他道:“再传旨下去,赏沈宓八仙过海玉屏一座,再将朕前日得的那套蔡明澜的金石孤本也赐予他。沈宓此人有真才学,又极具大局观,更非跟随先帝征战的老臣,这个人堪得重用。”

程谓听到此处,却不由说道:“据闻沈宓私产极为丰厚,想来金玉之物并不稀罕。陛下若是要重用此人,倒不如赏些别的,比如官位。奴才听说前日沈宓的夫人拜访许家,许阁老的夫人对沈宓的夫人十分热情,奴才恐怕许阁老亦有拉拢之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