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此一切都失控了,他已经跟皇后扯不开关系,他不得不陷进去。
但他提出归附的条件,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把沈家别的子弟牵扯进来,尤其是沈宓!
安宁侯夫人在许家与华氏她们遇上的事他是知道的,但因为安宁侯夫人并没有来得及跟华氏说什么,而缺少证据,因此不便跟皇后说什么。在春闱上的事沈宓虽然也没跟他说过什么,但他自有他自己的消息渠道,虽未有明确证据,但安宁侯在试图接近沈宓,他是知道的!
于是春闱过后,他也曾去过钟粹宫面见皇后,当时他还是礼部大臣,因为时有牵扯到后宫的要事,所以尚有谒见皇后的权利。但因为当时皇后也被安宁侯而连累,因而并不曾有机会说到这事上。而他绝没想到,事隔月余,安宁侯竟然已公然向沈宓赠送这等贵重之物!
若是年节之中一些常见礼品倒罢了,这石头动辙几千两银子,安宁侯若无所图,会送给沈宓?这礼单就是证据,就是皇后两面三刀,一面假意虚应于他,一面又暗地里着安宁侯拉拢沈宓的证据!一旦沈宓被他们说服,而自愿加入他们的队伍,他到时还怎么阻止?
沈家在京矗立了百余年,到后来难道要靠内闱来维护身份地位吗?这若是传到别人耳里,沈家数百年基业必将毁于一旦。
他看着这两块莹润光滑的石头,忽觉格外的刺眼。
“你想跟我说什么?”他望着沈宓。晦涩地道。
沈宓垂眸,望着地下:“沈家的清名流传了百多年。父亲难道没想过抽身而退吗?”
“怎么退?”
沈观裕迅速地抬起头,目光忽已不如先前的颓丧,而变得凌厉起来:“事到如今,我能怎么退?皇后仍有生杀之权。手下也并非全是安宁侯等蠢人之流,我若毁约退出,她要想在朝堂制造点什么风波将我乃至沈家卷进去,根本不必费什么功夫!
“朝中多少人艳羡着你我?他们都只当我们是运气好,善惑主,所以才会有眼下这风光!可他们谁曾想过。我沈家百年底蕴不是假的,祖上那么多高官名臣不是假的,还有为父我在前朝引领内阁,曾做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也不是假的!
“我二十四岁入仕,二十八岁破获庆王贪墨案。三十岁以一人之力顶住全朝上下所有的反对减免了八项赋税,三十二岁下令剿灭沧州三百四十八名匪寇,三十八岁拿着朝庭仅拨的两万两银子修好了黄河两岸百丈远的河堤!
“朝中任何一个官位让我来做,我都当之无愧!
“我有本事,有才学,你以为我不想做个真正的清贵名流?可命运弄人,谁让咱们亡了国,又谁让华家跟陈王曾有瓜葛。谁又让你当初不顾一切地要娶华氏?!你不肯休妻,又不肯与华家断绝关系,更不许你母亲杀人。我除了背着这满大家子的性命继续留在皇后身边,还能怎么做?!”
激昂的声音飘荡在空中,让人从中听出来一丝委屈,一丝无奈,还有一丝不甘。
他若不是对社稷有过功绩,当时被举荐的人那么多。皇帝凭什么重用他?
满腹韬略到头来却被人诬为阿谀逢迎之辈,他当然不甘。可不甘又有什么办法?难道像丘家谢家与杜家那样,心高气傲到宁愿带着家族走向没落境地?如果他们的选择真的是正确的。为什么到如今又开始陆续有他们的子弟在参加科考?
他只不过为了保住这份祖宗家业而已,也不过是为着这腔抱负能够实现而已,清高从来不能当饭吃,只有你有权势有地位了不必求人了,走到他们沈家在前朝那样的地步,是别人乃是朝廷上门来求你了,你才有资格去清高。
一个没本事又没有利用价值,甚至连性命都还堪忧的人,有资格谈什么清高?
他站在窗户下,微佝的身子仿佛凝聚着无尽的力量,他的双眼浑浊,但是又迸出灼人的光。
沈宓也站起来,面色却是出奇的平静。
“父亲的话,令我简直不知如何反驳。也许我不该反驳,作为沈家人,您的想法是正确的,母亲的做法也或许是正确的,可是父亲懂尽了世间所有道理,为何‘知恩图报’与‘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的道理却不懂?
“我与华氏的婚姻兴许是为这个家带来了无尽麻烦,可这也是既定事实。
“我站在这个地方,是家,不是朝堂,而你们却把自己放错了位置。你们在用朝堂的生存原则在对付华氏,对付我,对付我们这些你们所谓的家人。
“你们下意识地把华氏当成了绊脚石,而从来没有想过,我们曾经受过华家的恩,他们有难的时候,我们不是该想着怎么扒除这层麻烦,而是应该把这个消息尽快告诉华家,然后我们一起来度过难关!
“我固然有不对之处,但我自认无愧于天地也无愧于沈家。如果我们兄弟娶的妻子娘家里都遇上了麻烦,父亲是不是也都要一一把她们都杀死或休逐来避免风险?
“父母亲对于沈家,自然是尽心的,但你们尽心的地方是你们在祖宗面前的责任,你们觉得只要守住了祖业无愧于祖宗就好,而从来没有想过,我是您的儿子,华氏跟你们一样是我的家人,她为我传承血脉,并不曾做过任何对不住我沈家之事。
“诚然,我已然成年,不该也不会再去请求你们的庇护,但你们何其忍心。在得到了这样的消息后变着法儿地以除去华氏的方式来达到保全沈家的目的,同时还反过来与明明就是逼着你跟华家断绝关系后为她所用的皇后联手!
“你甚至连暗示我一句都不曾。这样的你们,真能够无愧于心,无愧于祖宗,并且无愧于那忠孝礼义四个字吗?
“如今你看到了。你的条件不过是个可笑的笑话。你以为跟皇后达成了协议她便真的不会再拉沈家子弟们下水,哪知道你在她眼里根本不是什么才华盖世的能臣,不过是个棋子而已!一个野心勃勃的人怎么会嫌自己的棋子太少?尤其在她还未成事的情况下。
“父亲自诩足智多谋,不妨想想,究竟怎么样才是真正对沈家好的。我们纵然不如人们误以为的那般清贵,好歹也做个堂堂正正的文人。不是吗?”
沈宓站在离他三步远的距离望着他。浑身上下冷意环绕,这股气息也说不上多么冷冽,多么清寒,但就是能让人感觉得到一股透心的凉,仿佛深秋的竹簟。终归已有些刺肤。
沈观裕忽然微微打了个寒颤,涩然道:“你想怎么样?”
沈宓的眼神看上去像隔着千万里一般遥远,他轻吐着气,说道:“我如今想,既然父亲觉得华氏会拖累沈家,那么我恳请父亲,许我们搬出沈家,等我另立了门户。华家纵是有难,也罪不致沈府。我当年造的孽,便让我一人来承担也成。”
“你敢!”
沈观裕两眼蓦地圆睁。微显浑浊的眼底滑过丝痛色。
沈宓低下头来,缓缓道:“我觉得,似乎只有这样,父亲才不会觉得我娶我喜欢的女子是个错误。”
屋里静下来。
无尽的颓意又笼罩了沈观裕全身。
暮色开始像哀意一样浓重,沈宓退出去,悄无声息。像行走在这广阔深宅里的一道魂。
沈观裕拿着那张礼单,无力退坐下去。埋头在暮色中,深沉而凄然。
让他做个堂堂正正的文人的人居然是他的儿子。而他竟无力回应,更无力因此生气或愤怒。有时候在世事约束下,身份地位都可以互相调换,他已经够不上清贵两个字,更称不上君子,但沈宓是有资格的,他品性端正,从未随波逐流。
可是他亦想问他,假如他站在他的位置,他又会怎么选择?
是会带着这一府人老小跟着他一起陪着华府落难,还是像他一样的选择跟他们断绝关系?
他当然会选择帮助华家。这不但因为华家曾经有恩于华家,更因为两家自结了亲,便须荣辱与共。
他知道这是对的,既结两姓之好,那么于情于理,沈家都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从小,他便教会他做人要有担当。
道理虽如此,可人都有私心不是吗?华家是儿女亲家,而沈家这一大家子人则都是他的子孙后代,包括他沈宓,这里头哪一个都是他不忍放弃的。他说他不孝不义愧对祖先,可他的自私都是来源于对他们的爱惜,即使他如今成为了皇后的拥趸,他也依然在想办法保护他们。
而他,怎么能跟他说出要搬出去这样的话。
窗外的晚风开始撩得花树娑娑作响,使得这幽暗的书房愈发寂静。
他紧攥着手上的礼单,那光滑的纸张在他手上,仿佛变成了一把利刀。
望着屋里家俱模糊的轮廓,他忽然又站起来,双手在身侧握成拳头,目光也变得冷凝而果决——冤有头债有主,他沈观裕几时变得那么好糊弄?是谁致使局面变成这样,他就应该去找她收拾残局,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