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搬不搬,关键还是在于沈观裕的态度。
她问顾颂:“国公爷还没回来?”荣国公与顾至诚轮流在后军营执勤,这半个月轮到顾至诚,而荣国公平日上朝有时候还难免往乾清宫走走,如果沈观裕早朝后进了宫,荣国公应该是能碰上他的。如果沈观裕今儿进了宫,那多半就是去寻皇后了。
顾颂很显然不知道这层内幕,沈雁所说的沈宓动了真格的意思在他听来,是沈宓已然打定了主意要搬家。他一颗心空落落的,竟是怎么也着不了地。
打定主意要搬家,那他该怎么办?
“问你话呢!”沈雁拿茶杯盖戳了戳他。
他从懵然中回过神来,依稀记起她的问话,喃喃道:“才差了人回来告诉,说是西北有战报来,跟郭阁老他们进宫去了。”说完他又迅速地看向她,想要挽留她不要搬的话几欲说出口,可是又不知道自己以什么立场去挽留。
庭院里又静下来。春风一波波地吹动着花木,但顾颂的心情却萧瑟得有些像秋天。
端敬殿里,郑王陪着沈观裕吃茶。十三岁的少年脸上,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活泼灵动,而是宛如老生的持重与端凝。他面上甚至极少有笑容,落在人眼里,是宛如高山云霭般的孤清和安静。
他跟沈观裕请教学问,沈观裕知无不言。
约摸过两刻工夫,门外光影一黯,有太监匆匆进来:“皇后娘娘驾到。”
沈观裕与郑王皆站起来,稍顷,就有衣袂悉梭声传来,紧接着一阵珠光闪耀,皇后走了进来。
“沈爱卿。”
皇后进门先笑。
沈观裕躬身行礼,郑王礼毕退在旁侧。
皇后于丹樨上落了座,含笑道:“快给大人赐座。”
太监重又搬了张太师椅来,放置于沈观裕身后。
沈观裕抬步,侧身避开了些。“臣今日进宫,乃是有要事请教皇后。”
皇后端详着他面色,缓缓敛去笑容,说道:“大人请讲。”
沈观裕道:“敢问皇后是否还记得,当初臣曾与皇后立下过约法三章?”
皇后神情一凛,扫了眼下方宫人,然后站起来,“本宫记得。沈大人想说什么?”
沈观裕从袖内掏出那只装着田黄石的锦盒,打开来,说道:“不知道娘娘认不认得此物?”
皇后目光落到那两块石头,身子顿时不由微震了震。她怎么可能不认识?这两块石头可是她亲手交给安宁侯,让他去打点沈宓的!眼下怎么会在沈观裕手里?!她迅速地拿在手里,抬眼看了下沈观裕,然后展开合在里头的一张礼单。
的确是安宁侯给沈宓的亲笔!
她倏地将盒子合起来,一颗心开始扑通狂跳。
面前的沈观裕目光凌厉,神情阴冷,她已经不需要再问什么了,东西既然已经在他手上,他自然是已经知道了来龙去脉。这事居然还是让他知道了,沈宓从安宁侯手上要走这两块石头,原来并不是因它们而动了心,而是诱出她的把柄来促使沈观裕与她反目!
想到这里她不禁咬起牙来,安宁侯办事越发轻率了,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会让沈观裕拿到把柄?而沈宓更是可恶,平日看他面上月朗风清,不想私底下却是这么阴险卑鄙,这么不动声色把她跟安宁侯全摆了一道,而她竟然还没办法寻他算帐!
她缓缓吞了口咽沫,平下心绪,说道:“不过是两块石头,安宁侯仰慕子砚的才学,赠点小礼表表心意并不算什么,难不成除了安宁侯,平日里就没有别的人给子砚赠礼了不成?总不能因为本宫与大人有协议在,就连他们正常往来也禁止了。我倒觉得你不必因此耿耿于怀。”
她将石头放下来,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沈观裕拢手而立,面目不动望着前方,说道:“皇后言之有理。既然这算是正常交往,那么,正好微臣还有点事情要前往楚王府走一趟,只为公务而已,请皇后可切莫多心。”
“你!”
皇后咬牙一瞪,腾地站起身来。“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沈观裕不动不怒,“皇后不仁,自然不能怪我不义,良禽择木而栖,我沈观裕已然称不上什么清贵名流,总得寻个可靠的主子,也好不辜负了我这一身才学。皇后既觉沈某尚且不够为您所用,那么沈某另谋出路又有什么不妥?”
“你敢!”
皇后的声音,从齿缝里一丝丝地挤出来。
“敢不敢,皇后大可拭目以待。”沈观裕垂眸望着地上,似乎无比谦逊。
殿里气氛沉凝下来,本就规矩刻板得像标本的端敬殿的宫人此刻更是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皇后瞪了眼一旁垂首而立的郑王,郑王把头垂得更低了点儿,轻步走了出去。紧接着,毓芳殿的宫人也紧随着走了个干净,只剩下皇后带来的人而已。
大殿里凝滞了片刻,皇后缓下神色,漫声道:“大人何必这么冲动?你我既已然合作到眼下这步,无谓为着些小事伤了和气。大人若真是意气之下去寻了楚王,回头伤了这助庶压嫡的名声,也是顶顶划不来的事。”
“臣助庶压嫡,总也比不上皇后的笑里藏刀。”沈观裕望着她,又从袖口里抽出一卷公文来,啪地扔到她脚下,“这是我在都察院查到的有关梁恩历年来收到的搜刮贪墨的状子与证词,皇后要不要微臣将这些交给梁恩,着他过来谈谈那谢满江究竟是怎么回事么?!”
皇后怔在那里,低头望去,果然一张张一页页上都着同个名字:梁恩!
她倏地抬起头,再也笑不出来了。
沈观裕浑身上下都被怒意笼罩着:“我之所以愿相助皇后,是信任皇后是个守信重诺之人,而你竟一面利用我为你做一面,一面则又背地里捅我的刀子,在下虽则不配为君子,但也无法以皇后这样的人马首是瞻!请恕在下无法再为皇后及郑王效劳,臣告退!”
说完他即掉转身,大步往门外走去。
皇后急忙道:“你这样抽身就走,难道就不怕本宫将你沈家除之而后快?!”
沈观裕在门槛内回头:“悉听尊便!”
“你大胆!”
整个殿里都充斥着皇后焦灼的声音。她大步赶上:“沈观裕,你当真不要命了么?!”
沈观裕站在殿门外,眯眼望着园木葱郁花木:“左右都是死,何惧矣!”
他抬步向前,步履比来时更为稳当,而他素日本有些微佝的身形,此刻也显得格外挺直。
他本不忿为一个鼠目寸光的妇人效力,沈宓这一逼,未必不是让他得到了解脱。
也许皇后不会食言,从此之后将会全力以赴对付他这个“叛徒”,但他又何所惧?最起码眼下他还为皇帝所用,还拥有自保的资本,等到他全然无力之时,他饱读了几十年的读书,积累了数十年的斗争经验,总也有办法以一人之命换得全家老小的平安!
他是沈家的当家人,是以清贵为名的世族大户的子弟,他的尊严与傲气,无法让他甘心屈服于一个无知妇人的公然要挟逼迫之下!
读书人的体面,当真那么不值钱么?
日光照耀着大地,地面白花花一片,沈观裕的心情,也像这日光。
走出九龙壁,出了大殿门,城墙甬道尽头的朱漆大门处,忽然走出来一个人。
“沈先生请留步!”
他定眼望去,郑王只带着于英站在他面前,未及他回应,对方已撩起袍角,端端正正跪下地来。而他身后的于英,也一伏到底。
“先生,请看在弟子恭顺的份上,救弟子一命!”
沈观裕并没有正式授过郑王的课,但每每郑王有惑待解,他总是不厌其烦。印象中他只是个少年老成的普通皇子,不如楚王飞扬开朗,也不似废太子儒雅亲厚,他的存在很多时候都像是个陪衬,若不是因为皇后抚养了他,他兴许早已被这重重宫墙所埋没。
一个当惯了陪衬的人忽然有了作为,很容易让人刮目相看。
他是皇子,除了跪皇帝皇后与皇太后,便只跪社稷祖先。
以弟子自称,这是头一次。以弟子之礼拜见,更是绝无有过。
沈观裕双脚已挪不动步。
“王爷这是何意?”
郑王抬起头来,静静地望向他,“弟子的处境,先生比谁都清楚。
“弟子万般不及我的诸位皇兄,却深知唯有一点,他们永远也比不上我,便是我得老天眷顾,有先生在侧。弟子愚钝,不图旷世伟业,不图雄霸四方,唯求保住性命而已。先生才比卧龙,弟子虽不敢自比刘皇叔,但茅庐跪请之心,天地可鉴!”
这双眸子沉静深邃,眼波内似隐含千山万水,于他素日那股老成寡言的形象之中,蓦然又添了几分睿智与凛然。
沈观裕盯着这双眼看了良久,收回目光,默然地举步前行。
“先生今日若不救我,那么我便就碰死在这墙头,也好过来日被手足逼得走投无路,终以亡命收场!”
身后传来决然的低呼声,紧接着传来砰的一响——
沈观裕倏地转过头,决然的郑王,已然滚落在血污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