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寰盯着于英这张脸,竟是半日也说不出话来。
这番话虽然说的冠冕堂皇,可句句里头却透着把他当成自己人的意思,从本心上说,他倒是不排斥归附于郑王这边,毕竟眼下支持皇后的朝臣还是居多,楚王虽已开府,可以经营自己的人脉,但郑王也已经十四,到明年便可出来,到时候谁强谁弱还不一定。
而郑王有皇后为后盾,显然成算又更大上一层,皇后入主后宫十年,曾在东宫时就有了自己的后戚势力,之后虽然太子被废时相关人员一概被撸,但虎死不倒威,只要假以时日,她仍然可以替郑王培养起自己的力量。
宋家几兄弟里,除了老大宋宸在外任了个巡抚,便再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官位,可宋宸也已经快六十,过不了几年也要致仕,那时候宋家就真正式微了。
就算后辈里也有强的,到底与他干系也远了,他的儿子才九岁,要入仕起码还得十来年,可他等得了十来年么?更何况初入官场也并不见得就会从此平步青云。
所以,从他前去寻皇帝之前,他内心里便已隐隐有了往宫里靠的准备,只是并没到非这么做的那一步,他也并不想做得那么明显。
眼下郑王让于英找到他,这就等于是已经在向他伸出手来了,他答应了,从此便算是皇后党的人,他若不答应——能容得他不答应么?从设计暗算沈宓开始,他就已经同时得罪上了楚王,若是他这计划成功倒也罢了,可如今偏偏没成!
他忽然觉得当初给沈宓下的套,眼下又反过来套到了自己头上,他曾想让沈宓被逼得走投无路,但眼下为难的那个却是他自己!虽然并不至于到走投无路的那步,可终究他若是不想面对楚王党的打压和针对,就只能接受郑王的吩咐!
从龙之功这种事,他当真没曾认真想过。
但是眼下,他要答应吗?
准确地说,他应该这么样轻易地答应吗?
他望着于英,沉默了足足半晌。
于英道:“不知道大人意下如何?”
他将手上信纸缓缓地折起来,塞入袖口,凝望着他,说道:“既是王爷替朝廷忧心,在下又焉有不从之理?只是在下一个四品官而已,而柳大人身为当朝阁老,又是天子近臣,在下唯恐身份低微,办不好这差事。”
于英拢手望着他,半日道:“大人只要用心办事,还怕得不到重用?娘娘和王爷欣赏的都是会办事的人,像大人这样的人材,娘娘正恨不得多往上推举几个,我看大人,委实是过于忧虑了。”
宋寰却仍然还是没有立刻答应。他拢首望了地下片刻,拱手道:“承蒙娘娘及王爷厚爱,在下荣幸万分。不过在下与柳亚泽大人并无过密交情,内阁诸阁老等人又不肯表态,恐怕一时难成。还请给点时间容在下考虑考虑。”
于英眉头微蹙了蹙,“不知大人需要多长时间考虑?咱们最多能够用来行动的,可只有三天。”
宋寰想了想,说道:“最迟明日,我给公公答复。”
于英望着他,抬起手来,缓缓道:“既如此,我就不多呆了,明日此时,我来听大人回复。”
“请。”宋寰目送他转身。
竹叶在头上悉悉索索地,于这乱声中略站了片刻,宋寰才又回得公事房来。
沈观裕出了宫后便就拿着两份公文去了内阁。
首辅诸志飞正在品茶阅卷,见得他来随即招手请坐。
沈观裕呈了公文,然后含笑打量这室内,说道:“阁老这雅室虽小,但书墨飘香,着实非凡。”
诸志飞笑道:“你又不是头一回上老夫这里来,如何这般熬有介事?老夫这斗室便是书墨再多,恐也不及百年世家出身的你风雅之其一罢?”说罢哈哈大笑,伸手挪过书案上原先自己那碗茶来。
沈观裕微笑:“只可惜下官未能修得家族精髓,如今也沦为俗人一个。”
文人间大多都这般相互吹捧,诸志飞倒也不十分在意。他与沈观裕之间其实也有几分微妙,沈观裕是前朝首辅,而他是当朝首辅,沈观裕在前朝一手遮天的时候,他不过是隐居山野名不见经传的居士,而如今世事变幻,曾经的隐士变成了权倾朝野的首辅,而当年的权臣又成了他治下的下官。
纵然明面上没有言论入耳,可朝中却的确不时有人将他二人相提并论。沈观裕有才有背景,在前朝也曾做过些实事,有时候他也觉得不知道该怎么样与这个人结交为好,说没有压力,是不可能的,而说到压力大到令他忌惮于他,又不至于。
他欣赏他,但又不认为自己输于他,他相信沈观裕也是同样的心情,但他们的身份又都摆在那里,所以他们即使有着不服气,各自也都还是保持着风度,有礼而克制的交往,公正而客观的态度,越是位高权重的对比,风度越是重要。
何况,满朝之中能够称作他对手的人也并不多。
诸志飞呷了口茶,沈观裕这里重新又开了口,说道:“听闻阁老早几日得了副好棋?”
说到这个,诸志飞遂笑道:“你的消息灵通!前儿我犯了棋瘾,我女婿便送了我一副沉香木雕成的棋子,颗颗圆润细致。虽然用来下棋稍觉矫情,但那雕工确是极佳。哎,我记得你也是个棋道好手,趁着如今公事不忙,要不今儿夜里上我府里弈两局去?”
沈观裕含笑:“不瞒阁老说,我今儿还真是冲着您这副宝棋而来!”
诸志飞哈哈笑道:“你是个爽快人!既这么着,那今儿夜里,老夫便恭候大驾!”
沈观裕笑应:“敢不从命?”
于英走后,宋寰在公事房竟是再也坐不安稳。
一颗心如同万马奔腾,面前摆着的奏折则像是长了翅膀在飘,总也入不了他的眼,不管如何集中精神,于英那番话也始终在耳边环绕,勉强分了几本折子,实在已支持不下去,遂前去司正大人处告了假,先行回府。
回府也并不见得就能安定下来,反而因为环境没了约束,思绪更是如同脱僵的野马般肆意奔腾。一会儿是当年老爷子受宠时的风光荣耀,一会儿是自打分家后自己在朝堂上的吃力,一会儿是替楚王办成这事后等待他的升官晋职,一会儿又是皇帝施与楚王的各种恩典。
这一样样就像一条条藤,在缠着他的四肢不停地摆荡。
于英若不来这一趟,他反倒只是气怒而已,可如今他找上了他,这就表明他还有机会将沈宓踩在脚底下——沈宓不是自诩清贵名流,不肯沾染这些事吗?
他可没想做什么清流,他只是想保住这身富贵和恩宠而已,假若他答应了于英,那么有皇后在后撑腰,他升官是迟早的事,因为皇后必然也希望她的人占据更要的位置,只要他升了官,要拿捏沈宓,岂不多了许多机会么?
升官是令他动心的理由之一,踩压沈宓则是之二,虽然他还有个做高官的父亲,但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更何况宋家也还有个从二品的巡抚,论起来也并不少多少。
可是,他真的又有信心敌得住楚王在背后伸手吗?
倘若他纯粹只是依附皇后,倒也罢了,偏他是要以坏他好事这样的形式投靠皇后,这就等于是伤到了他的逆鳞,作为一个对储位虎视眈眈的皇子,他有可能会不把他这种行为当回事吗?
他这一纠结,便就直到傍晚也未曾纠结个结果出来。
眼见得天边积了沉厚乌云,似是要下雨,遂又负手出了门。
宋萍在正房门口迎了他:“父亲为何愁眉不展。”
他没听见,径直进了门。
宋萍望着宋夫人,平日里宋寰也不见得进正房吃晚饭,今儿进来了,自是连忙迎上,说道:“老爷在想什么呢?萍姐儿问你话你也不曾理会。”
宋寰闻言往宋萍看去,只见她粉面桃腮竟是投手投足都有着过人之姿,不由又犯起心思。
萍姐儿已经满了十二岁,到得明后年便可开始留意亲事,假若他这官位不升,那么必然也高攀不上什么权贵。
她攀不上权贵,那将来自己的儿子便就得不到来自姐夫的什么帮衬,儿子得不到帮衬,便始终又比他人要落后一截,——听说沈家几个子弟都聪明又有悟性,而他们家的姑娘也历来教养得好,从这点上就又比他强上了一层!
他一颗心竟就又浮躁起来。
宋夫人见他盯着女儿拧眉呼气的模样,连忙道:“老爷这是怎么了?萍姐儿做错什么了?”
宋萍也委屈地靠近她,嘟着嘴看向宋寰。
宋寰叹了口气,走到桌畔坐下来,想着自己这么样瞎琢磨也不是个事,便就叹道:“今儿郑王跟前的于公公找我来了!”说罢,便就将前因后果俱都与她们说了,又将自己如何琢磨的跟她们说了个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