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现在连去钟粹宫看看陆铭兰都已不敢,他不敢听她的哭声,不敢看她的双眼。
她本是个坚强的女人,跟他在碧泠宫呆了那么些年,除了陆家遭难那一回,从来没有崩溃到痛哭过,也没有如此脆弱过,以至于他甚至常常觉得她娇小的身躯里藏着一棵百折不挠的藤,永远会这么柔韧和刚强。
“皇上。”
伍毅轻手轻脚到了他跟前,以同样轻的声音唤他。
他隔了片刻才抬头,无言望向他。
伍毅抿了抿唇,垂首道:“皇上,臣已经从萧家回来了,韩稷不在,然后他的夫人,说若是燕王殿下的失踪,跟他们并没有关系,担不上皇上的追责。所以,他们拒不接旨。”
赵隽望着他,颓唐的目光渐渐变得锐利,“没关系?”
伍毅颌首,“她是这么说的。”
赵隽望着窗外,呵笑了一声,站起来,走到他面前,“燕王是寻眉娘去的,眉娘住在他们家,朕早就让你去提醒他附近有人埋伏,结果他过了这么久还没处理好,导致了燕王在他府外遇险,这跟他们没关系?!
“燕王是大周的皇嗣,而且是唯一的一个,即便他是庶民,天子下旨着他参与他也不能不参与!他敢说他跟他没关系?敢说抗旨不遵?!难不成他们因为朕撸了他的官,他们还怀恨在心?!”
伍毅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觉得或许是有一点这样的原因,可是赵隽自己也不对,人家既然已是庶民,而且确实又没见过景洛。还在有了线索之后立刻进宫告知,这已经很说明他对赵隽并没有什么成见,就算有,他也不可能会因为这个而对个孩子不管不顾。
赵隽那道旨下的太冲动了。
“不过就算他们不接旨,臣打听到,韩稷也还是马不停蹄地与顾颂等人在城里追查,现在几家国公府收到了消息。也都立刻行动了。沈大人贤仲和六部诸官都在南三所密切注意动向。一旦有情况便会进宫禀报皇上。”
赵隽立在丹樨上,心里那里虚火又软软蔫了下去。
为什么说是虚火,那是因为他自己也知道这道旨下的好没道理。可他心里气韩稷。气他得尽了天下,结果就是被他赶离了朝堂他也还要把事情做到滴水不漏,被他踢出去,他本该怨恨懊恼以及四处宣扬心中的不满才是吗?
可是他没有。他反倒还主动地告知景洛的踪迹。他可知道,有时候做人做到太好。也会把人逼到无处可逃?
他承认他是被扰乱了心绪了。
“下去吧。”他转身道。
京城里的百姓大多数像往常一样入夜就归家吃饭熄灯睡了觉,但半夜里却也有许多人被街上的脚步声惊醒起来,除此之外还有挨家挨户拍门的声音,大声传话要进院搜查的的声音。总而言之这个夜里又被惊起来了。
韩稷驾在赤电上。举目望着四处紧张忙碌的官兵,几不可见的摇了摇头。
顾颂扭头望见,说道:“京师这么大。这么样挨家挨户的搜,得搜到猴年马月?恐怕还是得想个办法逼他们出来才成。”
韩稷放下捏下巴的手说道:“薛停他们呢?让人传话给他们。到前面惠安寺下的大槐树旁说话。”
薛停董慢他们也在巡逻,收到讯息立刻往惠安寺赶过来。
韩稷已经在大槐树下抱胸而立了。见他们走近,还没打招呼,便问道:“可查到什么线索了不曾?”
薛停道:“方才我们跟陶行罗申碰过头,他们见到劫匪逃走的方向是东南向的广安大街那带,我们派了专人从鸣玉坊到广安路这一段寻访,却并没有什么结果。当时天色将暮,路上人就是见到也未曾过多关注,但陶行他们因为紧紧跟踪过一段路,确定他们最后消失在北城靠近海子那块区域。”
韩稷点点头,“还有么?”
董慢想了想,“你说到北城,我倒是想起一件事。陶行所指的那块区域里,我知道郑王正好曾有过一处别邺在那里,而几个月前被人传说闹鬼。”
“郑王?”韩稷目光一闪,定睛望向他。
“没错。”董慢道:“郑王刚搬出宫那会儿,为了拉拢我,曾经邀我去他的私宅里吃过一回茶,当时在那里他还送了我两盆十八罗汉。那栋宅子,恐怕知道的人也不多。”
顾颂道:“你是说,劫走燕王的人会是郑王?可是郑王不是死了吗?”
“死也是可以假装的。”薛停望着他,“战场上的许多人死里逃生,往往就是靠伪装骗过了对方。”
“可是人是骆叔杀的,而且尸体也被运了回来,并没有人觉得哪里不对。”顾颂仍是不敢相信,郑王之尸首是那么多人所看见的,怎么可能还会有假呢?
薛停董慢相觑着,也没再说什么。
其实这也只是他们的猜测,也不能肯定就是郑王。毕竟真要做到在那么多人追杀之下死里逃生,还是有着不小难度的。他们宁愿相信这是鲁亲王或辽王所为。
“郑王那宅子如今谁住着?”就在大家已然放弃这个念头时,韩稷又忽然问。
董慢顿了下,说道:“那宅子就在北城海子附近的四季胡同,那胡同因为靠近积水潭,离内城已有些距离,因而尽是些别人的别院私宅。端静皇后被弑之后,郑王名下所有私产虽被收回去了,但一直也未曾有人进去住。”
韩稷凝眉顿了顿,唤来贺群:“即刻去查查四季胡同。”又道:“传陶行等所有护卫全部回府护院,你回头跟着我便是。”
贺群先是称是,后又微顿:“府里已经有国公爷派了护卫去了,还有眉娘——”
“不要那么多话,照我说的去做就是。”
贺群颌首,立刻去了。
顾颂他们这里对视了眼,说道:“稷叔莫非是有了什么主意?”
韩稷扶着腰间长剑,说道:“不管对方是谁,也不管是不是郑王,眼下这么搜都是最无效的办法。他们的目的原有两个,一个是燕王,二是我,所以眼下可以我为饵,将他们诱出来。”
“这怎么行?!”董慢头一个出声反对,“难怪你方才要把陶行他们都遣回去,你这是故意露出空门让对方下手?这代价太大了,不能涉险!”
“想要尽快破案,就只能涉险。”韩稷睃了他们一眼,说道:“你们听我的,我们在这里分散之后,装成分别往东西南北四处去的样子,我会随便带两个人往北城走动,然后你们暗地里埋伏在我周围,等他们出现,一举拿下便是。”
“但我恐怕他们不会这么容易上当。”顾颂道,“他们已经拿到了燕王,而且今夜我们又出动了这么多兵马,他们只要潜伏得好,根本不用对你下手也够了。”
“但他的最终目的不是杀人,也不是劫财。”韩稷道,“我若料得不错,他是为搅乱朝廷这锅浑水,如果他的胃口只有拿下燕王这么小,那他又盯我这么久做甚?眼下皇上手上并无什么权力,朝廷还是众位大臣撑着,他光拿住燕王恐怕也还是难以达成什么目的。
“从他行事的诸般谨慎来看,他又绝无可能是一时兴起,而是有着极充足的预谋。
“既然如此,他就肯定知道皇上与我之间的隔阂,也知道如今皇上面临着什么样的困境,如果我死了,首先说不定皇上的困境会因此解开,再往深里想想,他们除去了我,还可能会激起许多意想不到的矛盾。
“比如说,韩家就可能会因为我的死伤而对皇上发难,怪责这一切是因为皇上削了我的官而导致的,而沈家也不会善罢甘休,此外还有华家。如此一来朝廷便又要乱了,朝中可能会有些人按捺不住想要来番乱世称雄,又或者,这伙杀手背后的头领会选择自己来。
“总之,趁机夺取政权,拿到这个皇位,很可能才是他想要动手的真正目的。”
顾颂几个听他这么说,也不由自主点点头。
能够盯着意义非凡的景洛,还有萧家唯一的后嗣韩稷,这背后人的胃口当然不会小。
“不过,如果对方真是郑王的话,那么,以他的处境就是没死也不可能还有实力拿到皇位,甚至还可能连命都送掉,他会这么做吗?”董慢抱胸道。
“如果真是郑王,”韩稷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那恐怕就是来寻我复仇的了。”
顾颂几个人顿时凝目。
复仇?是啊,如果对方真的是死而复生的郑王,他连景洛和韩稷一同盯上,不是复仇又是什么!
他会怨恨韩稷把赵隽接出宫来占领这个皇位,更会怨恨他隐瞒陈王之后的身份颠覆朝堂,而最恨他的地方,恐怕还在于他和魏国公派出人手去追杀他这点!魏国公府他没本事动,如今韩稷成了庶民,身边只有陶行他们十二人相护,这个时候不寻上他,又还等什么时候呢?
“不过如果真的是他的话,那他身边的人肯定也不会很多,当初在外逃蹿的时候他身边的人已死了大半,留在身边的最多不过十来人,就算他途中又再收留,冲他那个性子,也不会多出几个。所以如果能够确定是他,咱们倒是又多了几分把握。”薛停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