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后, 满院丹枫如火之际,胭雪练的字从歪扭如蚯蚓,开始有了正形。
她有了一张自己的桌案, 放在屋里一有空就会使用,在谢狰玉的示意下, 她所住的偏房越来越像一个闺房。
她自觉与谢狰玉亲近不少,后来也很好奇遇刺那事最后查的如何了, 但谢狰玉在这种事情上都不会与她说,只让她不用多管闲事,与她无关就把她打发了。
除了不谈这些, 自从天越来越清爽, 谢狰玉也日日宿在她房里, 愿意与她身子贴着身子汲取火力。
胭雪听说了一件事, 要向谢狰玉求证, “世子,府里是不是要有喜事了?”
在屋里谢狰玉仅仅披了件外衣,胸膛外露的贴着胭雪的背, 手里握着一本书, 一只腿屈膝,刚好将胭雪的人困在腿间坐着。
他懒洋的问:“又听见什么动静。”
胭雪目光随着他翻页的手指落在书上,已经认得一些字的她, 还不到能把字句串起来就能领会的程度。她解释说:“是我与来送做好的衣裳的刺绣姑姑说话时听来的,说正在重新赶制大公子的喜服, 要在入冬腊月后送过来。我就想,是不是府里要有什么喜事?”
谢狰玉:“你不如直说,想问我是不是谢修宜要成亲了。”
胭雪嘴乖的道:“那我哪关心那些,我只想别为了赶制喜服, 耽误了世子的冬衣。”
谢狰玉不说话,显然是不信的。
胭雪初始也是试探,怕他不高兴自己替谢修宜,没想到谢狰玉声音虽然冷淡,语气除了不屑却还算平和。
她隔了半晌,似是纠结的不行了,终于支支吾吾的吭声说:“那,那段小姐腊月过后就要进门了?”
谢修宜与段淑旖的婚期,本是在谢狰玉的算计下给推迟了的,真正的婚期应当是明年开春之后,没想到这回又给提前月余。
这背后自然还有做推手的人,是谁自然不必说了,宫中安危还需靠禁卫守护,本就延期的婚事提前也不算什么大事。
段家和高家自然愿意看着段淑旖与谢修宜尽早完婚,作为父亲的谢世涥也没有说要一直拖着儿子不让他成亲的理由,这事便这么定了。
得知消息的谢狰玉没什么反应,谢修宜看上段淑旖是因为她背后的段鸿负责官职考核升迁,自然是想他在朝堂提拔他,只要一日不是真岳丈与真女婿,谢修宜就一日不安。
朝堂当官的,哪个不想与吏部搞好关系,就是每个府里的下人,也都知道要与管事的打好交情,在府里做事才有帮助。
只是,这样一来,谢狰玉要弄的名单上,从此也就多了个段府而已。
谁与高家站队,谁就是与他作对。
他听见胭雪话里话外有种莫名巧妙的担忧不停的发问:“段小姐嫁进来会不会找我麻烦啊?”
“我以前是段府的人,段夫人一直想把我抓回去,万一段小姐让人把我绑走怎么办?”
“这样我岂不是再也见不到世子,我,我该怎生才好。”
她说个不停,满是对段淑旖要进王府后,对她出手的妄想与不安。
谢狰玉被打搅了看书的心情,抛下书瞪着她道:“你一个贱婢真当自己是金银珠宝什么好物不成,段府的人要对你紧追不放。”
胭雪弱弱的说:“世子不懂。”
谢狰玉听的气笑了,“我不懂?”
胭雪点点头,转过身神态非常认真的看着谢狰玉,“世子不知,我可大有来头呢。”
她觉得与谢狰玉已经这般亲近了,他都教她读书识字了,已是拿她当内人看,也就不想再隐瞒自己的身世。
“其实,我也是段府的主人。”
谢狰玉戏谑的问:“什么主,什么人?”
胭雪忐忑说完,没想到等来的却是谢狰玉这样的反应,羞愤的说:“我说的都是真的,我本身也该姓段!”
谢狰玉:“入秋了,发的什么疯。”
胭雪解释不通,见谢狰玉怎么都不肯信,还说她发疯,登时气呼呼的瞪着他,“世子!”
谢狰玉与她对视,“如何。”
把自己最大的秘密说出来的胭雪,这种做法已是她对他的信任和依赖,谢狰玉一派事不关己云淡风轻的样子,着实让她气的胸闷。
当下推开谢狰玉,从他身上翻过去,缩进床榻里面的被子里,背对着气人的谢狰玉独自生闷气。
被她一番举动弄的有些愣神的谢狰玉反应过来,神色不善的盯着胭雪的背影,凛冽如秋霜的眸子眯起,只觉得她最近越来越恃宠而骄了,敢当他的面对他发脾气。
谢狰玉伸手就要掀她被子,却在挨到她时,听见轻微的呜咽声。
若不是他刚才在场,听了胭雪的话,还以为他自己做了多大的恶事,才把人惹哭了。
哭声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谢狰玉僵住的手也始终没更进一步。
他确实怀疑胭雪的脑子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才让她说出那样失心疯的话,她若是在段府也是这样子,也不怪段鸿的夫人要把她绑回去。
这种乱说话的,肯定是要关起来的。
“你够了。”谢狰玉:“还哭?”
胭雪正伤心,就听谢狰玉话音里还有怪她的意思,当下更委屈了,为自己愤愤不平,“世子怎么这样。”
谢狰玉听她倒打一耙,没马上发作:“我怎样了?”
胭雪抽噎的说:“世子,不信我!”
谢狰玉:“你说你是段府的主子,哪有当奴婢的主子,你让我如何信你?”
被子慢慢的滑落,露出胭雪哭的正伤心的小脸,她脸皮好似冬日的一抹白,眼皮上的胭脂色点缀在其间,霎时清雅中透着浓艳的美。
谢狰玉:“这话以后不得再说了,你想死,尽管不怕段府的找你麻烦,便可劲说吧。”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脸,胭雪气性大了起来,打开他的手,在谢狰玉要吃人的目光中畏畏缩缩的说:“世子既然不信,还,还怕我被段府找麻烦吗,不如就让我死了算了。”
胭雪不让碰,谢狰玉反倒尝到一点微妙的滋味,眉眼间的锋利还在,话里却如同调.情一般,“你敢威胁我?”
胭雪控诉:“是世子不信我,我也是没有办法。”
谢狰玉冷哼一声,顺着她先前的话道:“想死还不简单,爷现在就让人送你回段府。”
这话吓的胭雪从被子里弹起来,往谢狰玉身上扑,“世子好狠的心。”
她娇滴滴的哭,手没什么力道的捶打谢狰玉肩膀,“冤家,都侍候了世子这么久,竟然舍得说让我去死,难道对我就一点也不喜欢吗。”
谢狰玉皱眉,这与喜欢有什么关系,要死也是她自己说的,现在反倒怪起他来,果然是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再哭就真的送你过去了。”
胭雪被他抓住手,谢狰玉且没放开,还在胭雪泪眼朦胧中,把她的手指含进嘴里,贝齿轻咬,邪肆的眼神充满暗火的盯着她,让她无处闪躲,他还理直气壮道:“不就是顺着你话吓唬你,不这般说你会听?”
“不知天高地厚,像你这样胡说,迟早被人绑去乱棍打死。懂么?”
胭雪哭声已经止住了,细密的睫毛打湿后如同柔顺的鸦羽。
谢狰玉手指在她眼睛下碰了碰,沾到了湿润的泪珠,意味深长的与她说:“此话你在旁人面前不可乱说,到了我这,我可以容你,你说你是段鸿他老娘都行。”
胭雪被谢狰玉的话给镇住了,尤其是后面那句,她震惊谢狰玉话中的狂妄,又觉得不对,她怎么是段鸿他娘呢,她是他亲生女儿才是。
谢狰玉简直不可理喻,胭雪又没办法,被一通打岔,气也无力。
谢狰玉却当她是屈从了,为了不让胭雪再哭,还算纵容的问:“想清楚了?说吧,现在又想当自己是段府的谁?”
胭雪被他糗的羞的不行,谢狰玉就是故意戏弄她的,他就是不肯信她说的话。
在她羞臊时,谢狰玉已经解开了她的衣服,胭雪身上一凉,才惊觉谢狰玉对她动起手脚来。
床笫之间他还恶劣的在上头发问,听着颇为诚心,“怎么不说了,还想说自己是谁,不是段府的也行,你想当谁便当谁。”
他越是这么戏弄她,胭雪越是乖觉的闭上嘴不肯说了,心里一个劲儿的腹诽,谢狰玉这么做就是心眼坏!一肚子坏水儿!
听不见往常娇媚的声音,谢狰玉并不满意,在胭雪身上施着手段,要让她叫给他听。
平日里胭雪多有配合,二人云雨之事多有乐趣,今日胭雪不主动了,与他犟起来也另有一番风趣,谢狰玉耐心便也跟着好了起来,看他与胭雪谁能坚持得住。
最后还是他攻击太猛,驰骋的胭雪受不住才让她如同天上被一箭射下来的鸟,哀叫一声才不算停,这还将将开始罢了。
作为王府里的庶长子,谢修宜与段府的亲事重新提上日程,在高氏的安排下,王府渐渐开始热闹起来。
“这还没到腊月呢,就这么迫不及待了。”红翠端上切块的秋梨子,往胭雪身旁一站,不客气的说:“今晨听说府里还新来了不少工匠,要给大公子的住处在扩大点地方,这敲敲打打的,又该不得清净了。”
胭雪听着,似乎红翠对谢修宜的这门婚事也不怎么看的上,她只当红翠也是谢狰玉的婢女,主子与侧妃妾室之子不和,下面的人自然也对他们有意见。
想到段淑旖要嫁到王府了,胭雪跟着叹气,“已经中秋了,腊月还会远吗?”
她为自己的小命担忧,可再担忧也阻止不了事情的发生,于是低下头,继续做着女红。
“姑娘吃梨吧,你已经绣了一天了。”
胭雪手上不停,她手里是用库房里的新布料,给谢狰玉做的贴身衣服,样式已经裁好了,现在只要走好针线就行。不过为了显得特别些,让谢狰玉看出是她做的,胭雪还在他里衣上绣了别的花样。
“不急,等我绣完这片青竹叶子就差不多了。”
庭院响起风声,卷落数片枯叶,唯有胭雪待的石桌这块,旁边有一棵月桂,满树的金黄,香的人心醉。
胭雪被吸引的抬起头看着它,说:“不知世子入宫为太后庆生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红翠观察她的神色,“姑娘这是想世子了?可世子才入宫不久,晚宴这怕是才开始。”
胭雪脸红,口是心非的否认:“不是,我是,是想他回来的太晚,我岂不是也要等着,万一他要我伺候……”
她越来越说不清,在红翠的目光中娇声说:“怎么连你也看我笑话呢。”
红翠捂着嘴笑:“这哪是看姑娘你笑话,明明是看姑娘想着情郎偏偏不承认,就是认了也没事,世子知道姑娘这么惦记,肯定也是喜欢的。”
胭雪被她说的神思一怔,“真的吗?”
红翠见她问的认真,笑容敛了下去,世子心思哪是旁人猜测的,她只不过是随口应付了句,没想到姑娘却当了真,看着像是对世子真的上了心了。
眼看她没等到回复,情绪低落,还故作高涨不在意的道:“不说了不说了,只要世子肯让我留在身边就好,喜不喜欢哪那么重要。”
红翠安慰:“不是我不肯说,而是这话姑娘不如自己问世子,由世子对你说了喜欢,不是更好。”
胭雪想了想谢狰玉若是真这么说了,那她必定会很快活。
只幻想一下,她便精神抖擞的继续为谢狰玉缝制里衣起来,一边挂着温婉雀跃的笑与红翠说:“待会,你也拿点酒来,叫上绿珠,虽然世子不让我去,那我们就在庭子里自己过节,吃酒吃饼,赏月。”
宴席上,谢狰玉的位置在谢世涥后头,他旁边则是谢修宜,这位置已经是离圣人非常近的了。
太后的寿辰,最不可缺的就是皇亲贵胄,为了给太后庆生,加上今日又是中秋,圣人还特准了有资格的官员及命妇进宫一同祝寿。
宴会到中途,司天监的来报,说了月升的时间,可以出发到摘星台去赏月,圣人便相邀众人,请太后及皇后共同离开宫殿。
皇亲贵胄,宾客大臣与命妇相随,这过程中谢狰玉听见一道声音在他身旁低声响起,“世子今日送太后的生辰礼有心了,我全场看下来,也只有那只通体雪白的小鹿最为惊艳。不枉太后那般疼爱世子,连圣人和皇子们的风头也抢。”
来人盯着谢狰玉的眼神,与他说的话一样不怀好意。
这浩浩荡荡的去摘星台的队伍中,身为禁卫统领的高斌轻易的就混到了谢狰玉的身边。
或许会有人注意到他与谢狰玉在说话,但因为高斌神色处处透着温和恭敬,便看不出来怪异之处。
谢狰玉轻扯着唇角,冷眸淡淡的看着他。
高斌一身铠甲,与打扮的翩翩风流矜贵的谢狰玉完全是两种风格,他象征着权利,谢狰玉象征着地位。
已经到了不惑之年的高斌高大而成熟,哪怕他的左臂特意请了名匠打造了一只假手,丝毫看不出他是个断臂之人。
谢狰玉与他相比,完全是富贵不知世事的贵族纨绔王孙,一比较仿佛弱的很。
高斌笑着问:“世子在看什么?”
谢狰玉当面勾着唇,同样笑着,不掩厌恶的回答了他,“高统领不会以为我在看你吧。”
他同样低沉的嗓音,彰显着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弱的如同羊羔般的稚子,“说实话,你又在我眼底算什么东西呢。”
高斌面色难看了一瞬,轻的像是一种错觉,怪不得季同斐说他手段恶心,此人心性非同一般,忍常人不能忍。
可谢狰玉本来也不抱依靠唇齿讥讽就能让高斌难受的心思,他只是有些想笑,高斌还当他是多年前那个没长大的小废物,吓一吓就会哭。
高斌心性能忍,不要脸,谢狰玉也半点没有动怒的意思,他甚至特意在高斌的假肢上拍了拍,在看见他脸色变了之际,凑过去以两人才听的到的声音说:“高统领,令公子们可还好啊?”
他眼中浓黑的如厉鬼般的恶意,毫不掩饰的对准高斌,“父断臂,子瘸腿。啊,真叫人……”
“痛快淋漓。”
他轻笑着跟上前面的脚步,任由高斌在人群中停下来,脸色晦暗不明。
“姑娘,看见世子的马车了。”
端王府门口,在月色未尽时,胭雪与红翠绿珠出来等候。
最先停下来的是端王谢世涥的马车,依次才是谢狰玉与谢修宜的,因端王妃去世,没有新王妃,高氏及王氏没有诰命,都参加不了这次的中秋太后的寿辰夜宴。
谢世涥下了马车,在夜色的遮掩下刚开始还没发现她们三人,待进大门时,他的庶长子谢修宜倒是多瞥去几眼,谢世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接着扬眉,“这是怎么回事。”
谢狰玉一眼就看见了被红翠和绿珠围在中间低着头的胭雪,对谢世涥的发问,淡淡道:“我院里的婢女,让她们在此处等。”
谢修宜神色古怪,闻言无声的冷笑一下。
谢世涥将兄弟二人之间的汹涌波涛看在眼中,他也饮了不少酒,不想这么晚了还多管闲事,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象征性的说了句,“架子又大了不少。”
说归说,他也不是真心怪谢狰玉搞这些派头,又说了句“早些回屋歇息”便率先进门了。
谢修宜多日不见胭雪,她平日里又躲在静昙居不出来,此时见她面色红润,像是过的十分滋润,当下表情便很复杂。
他目光停留的久了,连胭雪都发觉了,她抬头看谢修宜一眼,便飞快的挪开目光,上到谢狰玉跟前,挽着他的手亲密的依偎着他,说着娇娇的话语。
谢修宜独自站在那儿讨了个没趣,面色深沉不甘的哼了声,甩手进去。
他走了,胭雪才松了口气,生怕他又像以前在门口,当着谢狰玉的面闹起来。
她仰头对上谢狰玉似笑非笑的目光,看见他丰神俊秀,如风雪般凛冽到极致的好相貌,软了嗓音,往他怀里钻,“世子怎么这么晚才回。”
就在端王府的门前,段家的马车从此路过。
段鸿掀开帘幕,透过屋檐下的灯笼,看见端王府大门跟前站着的人,他眯眼仔细辨认,认出长身玉立的身影是端王的嫡子。
那位世子跟前娇花般的年轻女子抬头,好一双熟悉的含情眼,马车渐渐驶过了,段鸿却还不停地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