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静了一静,有风吹来,檐角铃铎随之细响,惊走几只枣枝上的树雀。
杨云婵终是不甘不愿放了剑,张嘴还欲说什么,对上齐韫那双幽深的眼,顿时偃旗息鼓。
“泉章,送客。”齐韫毫不留情。
“不用,我自己能走!”杨云婵秉持着最后一分体面,收剑转身,留给齐韫一个饱含怨愤的眼神,与他擦肩而过。
齐韫无视,他听到几声抽噎,转了目光朝前看去,见是绿凝捧着沈怀珠的手,正啪嗒啪嗒地掉眼泪。
他几步行至她们二人面前,随口问道:“可还好?”
话语间眼风一扫,瞥见沈怀珠高肿的手背,一时怔住。
沈怀珠低着头,声音很轻,回他:“无事。”
她已十分克制,却依然能觉出其中哭意。
她似乎不敢直视他,规规矩矩立在原地,垂颈敛眸,稍有退缩,齐韫只看得见她鸦羽般轻颤的眼睫以及微微泛红的眼尾。
齐韫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他想起适才他将入院中,叫停这场乱局之时,她挡剑的背影凝滞少许,随即错愕又震惊地回头,一脸的惊魂未定,潋滟鹿眸里分分明明还浸着晶莹的泪。
如今却假似坚强,半句原委不提,生生咽了这一肚子委屈。
齐韫未再多言,只命泉章速速去请大夫。
泉章时隔半月又做起这活计,一点也不生疏,不出半柱香就把人给叫了过来。
还是上回的老大夫,还是这样被慌里慌张请入坐中,拖着一副险被泉章拽散的骨躯,气未喘匀就为沈怀珠诊上了病。
“……所幸未伤到筋骨,老夫为娘子开上几剂活血化瘀的药,修养几日便可好了,只是,”他歇了口气,捋着胡须,叹道:“娘子久病气虚,肺腑尚有瘀血等邪阻滞,想是先前病症还未好透,外加忧思过重,才致病体难愈。”
说完又观沈怀珠面色,见她一脸愁绪,不由劝:“娘子调理之余,不妨时常出门走动,眼下雁未飞尽,尚有秋菊江景可赏,到时心随物迁,想必便不会再损耗自身了。”
沈怀珠谢过他,让绿凝去妆奁旁的匣子里取诊金。
绿凝掀开匣子后却顿了顿,而后扭头趋至榻前,附在她耳边小声道:“娘子,匣子空了。
沈怀珠听了面上浮起为难之色。
如今匣内半个子儿都没有,她这个居于他人屋檐之下,合该有几分傲气的落难贵女,想要付诊金,只有去求助齐韫。自然该“为难”。
绿凝心知她的境况,可又实在怕极了那位神情冷峻的年轻郎君,泉章亦没有同往日那般守在外头,她压根不敢找上前说明情况。
两人一个低头沉思,一个眉头紧锁,只余看穿一切的老大夫笑而不语。
齐韫就是在这时过来的。
他已卸了通身鳞甲,换上一身百草霜色的窄袖连纹斜襟长袍,墨冠高束,肩背若削,阔步入了屋中。
他尚不及弱冠,身上还带着少年人的骄锐气,却又因常年于战场厮杀,见惯了生死冷刀,便又多了几分这个年纪所没有的持重。
发觉此间气氛不对劲,齐韫便问:“怎么了?”
绿凝正要说话,老大夫便站起来,呵呵笑道:“娘子不必急,诊金下回再付也是一样的。”
齐韫闻言明白过来,侧目瞥见一旁空空如也的匣子,当即把门外探头探脑的泉章叫了出来。
泉章付上诊金,从善如流送大夫出府去了,绿凝则被沈怀珠遣去清洗刚摘下来的枣子,屋内一时只剩他们二人。
“大夫如何说?”齐韫问。
沈怀珠偏坐在榻上与他远远对视,姿态虽柔弱,却并不低微:“无什么大碍,修养几日便可好了。”
齐韫点点头,“风寒如何了?”
“已好的差不多了,多谢郎君关心。”
简单的两句话说完,房间便陷入短暂的静默,两人一站一坐,达成一种诡异的平衡。
“你……”
“你……”
片刻后,两人不约而同开口。
齐韫当先收了声,示意她先说。
“郎君……我父亲他可收到我的信了?”沈怀珠试探道。
齐韫沉吟:“我来便是同你说这件事的。此前战事频起,整个幽州守备森严,信件等一应不得出,我派去的人被截在驿馆,今日才得已动身。”
沈怀珠听着他胡说八道忽悠自己,还得装出一副似懂非懂,分外理解的样子,又关切地问:“那我的信何时能送到?”
“两月有余。”齐韫道。
沈怀珠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大白眼儿,这两地虽相隔甚远,但骑兵快马加程,一月便可送达,他竟然跟她说需要两月之久?还有余?
当真是仗着她这娇小姐不知陈事,可劲欺负了。
“如此。”沈怀珠面上不显,还要为他费心找借口:“当今世道不太平,想是信使在路上走的也不顺当。”
齐韫没接她的话,却也的确与她没什么旁的好说,只留下一句“你好好养伤”便走了。
暮色合拢,凉风吹拂,携来一阵桂花清香,香气翻过窗槛,沾染砚台,覆上书案那只骨节分明的手。
年轻郎君端坐案前,英挺的眉眼微垂,正把玩着枚雪色玉佩,云佩是极温润的,在明亮的烛灯下光华流转,无暇无玷。
泉章不安地立在后方,颇有些心虚开口:“半月前这沈娘子的确是要病死了,小的怕真出什么事,这才匆忙给您递了信,哪知后来她竟慢慢好了,小的也是高兴得过了头,便忘了知会您……”
齐韫没有得知沈怀珠身体得愈的消息,于是在结束战事后匆匆返程,夜奔千里,以最快的速度从北关回了幽州,却是先见着一场闹剧。
案上传来当啷一声响,齐韫不甚在意地把那枚玉佩扔了回去,玉佩落在檀木案面上,沈之一字被照得醒目。
“大家闺秀,安分守己,这便是你这一月所看到的?”齐韫抬抬眼皮。
“小的始终留心,沈娘子当真没什么可疑之处。”泉章实话实说。
齐韫心中疑窦不减,他不是没有派人查过。
从沈怀珠如何被笙箫楼的人拐走,到她在楼中如何隐忍反抗,再到被他带入府后,随之入城寻找她下落的白衣男子,就连陇右也已惊动……
一切都在情理之中,无不证实着沈怀珠的身份,可他无论如何也放心不下。
不知是不是战场上阴谋算计受久了,连带着戒备心也束得太高,对于什么事总要多想三分,顾虑良多。
或许,这沈氏女当真没问题呢?
除那日齐韫回来,沈怀珠与他说过几句话外,之后便很少见到他。
他似乎很忙,总是早出晚归,有时甚至干脆宿在军营,好几日不回府。
沈怀珠空有一腔勾引他的孤胆,奈何寻不见影,摸不到人,委实有心无力。
有几次齐韫夜里回来,她已照常就寝,听到消息便又披上外衣爬起来,趿着鞋到小厨房为他煮梨汤。
煮到第二次的时候,泉章过来传齐韫的话,说以后不必如此麻烦,秋夜寒凉,安心睡便可。
沈怀珠觉着后面那句话应是泉章自个儿加的,凭她先前所见,齐韫性子冷漠,怕是说不出如此体贴人的话,也当真不会领她的情。
不过沈怀珠不在乎,该做照旧做,权当感动自己。
直到前天,她在又在小厨房里忙活,边啃着只肉脆汁甜且削了皮的大酥梨,边照看着灶上火候,头也不回地唤绿凝取糖来。
唤了半晌不见有反应,回头一看,齐韫正倚在身后架隔,双臂交叉放在胸前,不咸不淡瞧着她。
沈怀珠捏着大梨的手一颤,顿觉这几日辛苦塑造的温婉形象几近崩裂,很快就要功亏一篑了。
她做贼心虚把梨藏在身后,优雅开口:“郎君怎的来了?”
齐韫起身走近两步,看清她被梨子汁水濡湿的红唇,黑濯濯的眼底不见波澜。
“沈娘子,我不爱喝梨汤。”他说。
“啊……”沈怀珠恍然大悟,作自责状,“全怪我未搞清楚郎君喜好,让郎君为难了。”
“没有。”齐韫言简意赅,说道:“以后不必再做。”
没等沈怀珠应下,他人便走了,和上回一样,干脆利落,不讲人情,活像在避瘟神。
沈怀珠看着他走远的背影,心下留疑。
八月十四,是两军回程的日子。
幽州城万人空巷,百姓夹道而列,翘首迎接凯旋的将士。
幽州军与河西军一同踏入城门,在震天的欢呼声中,兜了满怀鲜花香果。
众人都赞河西军悍勇,救挫败的幽州与水火,只可惜未曾见到那位齐小将军的真容,传闻他行兵列阵自有一套路数,玄妙莫测中往往能出奇制胜,力挽狂澜。
世人亦传,这位齐小将军有潋滟惊绝之相貌,隐忍后发之韧性,坚实如玉之品德,是被称之为天上英萃,求之难得的好儿郎。
此一战,他不知又俘获多少幽州女娘的芳心,成为她们的春闺梦里人。
然而终究只能做梦里人了,听闻齐小将军与节使大人的长女自幼相识,两情相悦,已到了谈婚论娶的地步,难怪此次援兵如此及时,缘是为了讨好未来新妇与岳丈。
大败突厥,得胜而归。将士们游街巡城后折回军营,置备篝宴,以庆军功。
齐韫难得在府里待了一日,于傍晚时分整装出门。
绕过回廊,步入庭中,他眼稍一侧,瞧见繁簇的桂树枝下,小娘子安静蹲在那里,藕色襦裙铺陈足边,与满地金黄花瓣交缠,广袖卷起一截,露出皓白的腕,正仔仔细细往挎篮里捡干净的桂花。
她循声望过来,原本放松亲昵的笑脸瞬间拘谨,起身道:“郎君要出门?”
齐韫略一点头,问:“这是在做什么?”
小娘子眼睛弯了弯,像是清泓倒影上的一道月牙儿,声音絮软:“是要做桂花糕的,如今桂味儿最浓,做出来的桂花糕最为香甜,我多做一些,明日可拿去拜奉月神……”
晚风徐徐,头顶金桂簌簌响落,抚在她的肩头、发间,而她恍然不觉,依旧慢慢说着。
齐韫忽然觉得满腔都是甜腻的桂香,从她言语间才想起,明日是十五,中秋。
他淡淡应了一声,与她雀跃的神态对比鲜明,这种日子于他而言,与往常无甚区别,他懒得去过,也不会妨碍她折腾。
沈怀珠察觉到他的冷淡,便识趣地结束了话题:“郎君且去罢,营中的将士要等急了。”
今夜庆功宴,她是知道的。
齐韫颔首,行至月门前,小娘子忽然叫住他。
他停下回头,见她单薄的身影立在原地,柳条般柔弱的裙裾被风吹得摇曳,她问:“你今晚回来吗?”
“不回。”他答。
小娘子有些失望,但又很快笑起来:“无碍,桂花糕明日再吃也是一样的。”
齐韫没有应她,转头欲离开,却不知搭错了哪根弦,迈出的步子生生止住,无论如何也踏不出去了。
他背立着站了好久,久到沈怀珠以为他已定格,他才终于转过身,看着不远处一脸莫名的她,问:“你是否,也想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