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错的脚步声及近,门扉摇动,画帘上雍丽的绽芙蓉逐风翩迁,将欲落下时,被一只修长的手分拂。
画帘被拢去,揭出年轻郎君英隽如刻的玉面。
更阑人静,正是酣困之时,而他萧萧肃肃,衣冠齐整,显然尚未歇息。
他对上沈怀珠定定看来的目光。那目光一瞬不瞬的,不算坚强,也称不上怜弱,饱含其中的似乎是倚赖,也有后怕。
两人缄默着互看了半晌,直到灯烛一晃,室内亮堂几分,齐韫才先败下阵来,收了眼中那点审视之意,却不肯再近那床榻半分,声音也谈不上温切:“感觉如何?”
沈怀珠敛下眸光,呐呐回道:“脚疼。”
齐韫了然点头,“你这伤紧要,若非诊治及时,怕是要留下隐疾。”
“隐疾?”沈怀珠惊恐抬头。
齐韫如愿以偿看见她的失态,向来寡淡的眉眼难得带了几分笑,“放心,跛不了。”
烛影一晃,那点子笑意很快消逝不见,他不露声色问:“你是否还记得,你是如何滚下山的?”
沈怀珠眉心微蹙,作势回想,“……杨二娘子割断了我的绳子,助我逃走,但我在山林里失了道,最终被追来的突厥人逼到绝路。”
她似乎心有余悸,一手紧紧攥住身下的衾裯,接着说:“那个突厥人拿着刀,我太过骇惧,几番倒退后踩空……之后便什么都不记得了。”
这番话滴水不漏,再问多的,就和杨云婵一样,什么都不知道了。
齐韫试图从她脸上观摩出些旁的神态,可惜没有。
半晌,他才开口,话音莫测:“那些人都死了。”
沈怀珠愕然,脱口道:“郎君何必灭口,兴许能从他们嘴里套出什么话呢。”
“不是我杀的。”齐韫说,“在我的人到之前,他们就已经被灭口了。”
室内陷入沉寂,沈怀珠像是被这话惊的说不出话,喃喃道:“那会是谁……”
无人应答她,半开的窗被风吹得更展,案上灯火扑闪,几欲熄灭。
齐韫走时,沈怀珠还在“冥思苦想”,直到看着他走出房门,才缓慢靠回软枕上,仍是在想。
想的却是,哪个狗鼠辈在此间行事,偏累她一道,齐韫本就对她心存戒备,这下倒好,她刚去军营就出了这档子事,不按到她头上才怪。
接下来两日沈怀珠过得很舒坦,不是吃便是睡,要么就装模作样看看书,除了夜里脚疼得睡不着外,无什么苦恼之事。
倒是齐韫一直不见人影,听绿凝说,军营前夜有大动作,好像查出几个形迹可疑的医卒来,还说齐韫这次冲冠一怒为红颜,力排众议,从曹副使手下抢来人,要亲自审问。
听到这里沈怀珠打住她,诧异道:“哪个红颜?杨云婵?”
绿凝摇摇头,笑得一脸灿烂:“当然是娘子您了,如今这城中都传遍了,谁人不知这齐小将军府里藏着位美娇娥。”
沈怀珠听到这消息直发愣,连娇羞都忘了装,她可不认为齐韫是会所谓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人,更何况是为了她。
多半是齐韫想借这些个医卒谋算旁的事宜,拿她做托词罢了。
左右对她没什么坏处,既是齐韫自己把他俩绑一块的,后面也得自己把这托词圆上。
夜色如水,灯影俱歇。
清冷的月光透过窗纸泻进屋内,漫过地毡,越上床榻,照清其上窸窣晃动的青帐。
帐内,沈怀珠翻来覆去,不论如何也无法入睡。
外间绿凝挑了帘进来,心疼道:“娘子可又是脚疼得睡不着了?”
沈怀珠将帐子撩开,还未来得及出声,绿凝便焦急地扭头跑出去,留下一句:“娘子等着,婢子这就去寻大夫!”
沈怀珠未出口的话转作一声长长的叹息,力一懈,重重躺了回去。
绿凝时刻记着她的脚险些跛了的骇人诊断,对她的伤情格外上心,生怕照料得不妥当,影响了恢复。
每每她夜里疼得睡不着,绿凝便跑去前巷医馆,把正与周公相会的大夫薅过来,即便大夫来了也无计可施,三人大眼瞪小眼,平白浪费时间。
这次当又要管人家一壶茶,说几句好听话,付上跑夜路的诊金,再好生请走。
沈怀珠歪在床欗上,左等右等也不见绿凝回来,心中担忧她出事,鞋也不及穿,光脚踩上雪白的羊毛毡,单脚跳着便要往外走。
“吱呀——”房门从外推开。
沈怀珠松下口气,刚欲说话,便看见帘风一动,齐韫阔步入内。
“郎君?”沈怀珠诧异。
齐韫瞧见她的动作,步履一顿,道:“看来沈娘子不怕当跛子。”
沈怀珠尴尬地倒了两步,坐回床榻上,问:“绿凝呢?”
齐韫这回不似往常,一气儿行到了床前,沈怀珠心中正觉怪异,便听他半嘲开口:“听说有人三番五次夜半敲医馆的门,这次被拒在门外,恰让我撞见。”
沈怀珠有心解释,可不论怎么斟酌言辞,都显得百口莫辩,索性不言语,静等他的下文。
他未再说什么,一撩袍角,半蹲在榻前,说道:“脚。”
没头没尾的一句,沈怀珠不明就里,低头瞧见他手中的药瓷瓶方才恍然,颇有些拘束地将脚探出去。
小巧秀白的玉足,如今肿的像发了面的馒头,颤颤巍巍伸出来,可怜又好笑。
齐韫瞥了眼大致状况,低头把药油倒在掌心,搓热后覆上她的脚踝。
少女似乎疼得抖了抖,脚趾微蜷。年轻郎君动作稍顿,抬眼看下她,放缓力道,轻柔为其推按着。
两人谁也没有再说话,只余既辛又甘的药油香在他们之徘徊,沈怀珠慢慢分辨其中的味道,似乎有白芥子,还有桃仁。
灯花涨涨落落,起先的胀痛在宽厚的指掌下被疏通脉络,有所纾解,沈怀珠觑着齐韫的发顶,忽然有心逗弄他,说:“我幼时扭伤,阿爹也是这样为我揉脚的。”
踝上力道遽然加重,沈怀珠疼得眼泪花直冒,腿脚不自觉抬高,踢进榻下人怀中,一句没控制的话蹦了出来:“齐韫,你……”
后面那句“要谋杀我啊”被尚存的理智压住。
室内安静,沈怀珠一脸紧张,眼看着齐韫缓缓抬头,一双点漆般的眸子对上她,黑沉如渊,却远没有她想象中的愠怒、嫌厌。
但见他眼梢微扬,说出的话也带着几分谐谑:“人受了伤,脾气也大了。”
沈怀珠如释重负,试探着摸索他的脾性,就势小声道:“我不过说了句我阿爹,你这么大反应做甚?”
眼见她还有闲心掰扯旁的,齐韫便知这脚揉的差不多了,站起身睨她,“沈娘子思念父亲无错,但还是要稍加克制,莫要乱认。”
“我何时乱认了?”沈怀珠清楚他在说什么,但还是借着那日吃醉酒,装愣卖傻。
齐韫懒得与她辩解,点头道:“是,你没有。”
他不愿多说,转身就走。
沈怀珠听着他渐远的脚步声,不由笑出声。她转身躺回床榻,闭上眼慢慢地想,她方才也不算骗他。
在成为沈雪霄的义女前,她并非什么孤女乞儿。
她有父有母,生活无忧,凑巧与齐韫胡诌的那般,是个商户人家。
沈怀珠依稀记得,他们所居之地依河成街,细水潺潺,临脚便是往来的河船。
每逢春日,溪边的繁树上会盛放接天的禾雀花,花苞若雀,似万鸟巢栖,妖娆蔽日。
幼子孩童们常在此嬉耍玩闹,沈怀珠亦不例外。
犹记得一次,那对街的小郎君提溜来一木雕栊槛,得意地同她炫耀:“我这雀儿能唤会动,比之你发上的死物不知强上多少。”
那死物,说的是沈怀珠压在发间开的正好的禾雀花。
沈怀珠放下手中正摆弄的柳枝,转眼看向栊槛内扑腾的幼雀,小心伸出手指摸了摸它毛茸茸的小脑袋,不认同道:“这雀儿被你捉住,困在樊笼,不见得有多高兴,哪里好了。”
小郎君听得有道理,便拨开笼牖放雀儿离去,谁知那雀出来后直往她的发上扑,她吓得哭喊起来,在往家中跑的路上绊了一跤,扭伤了脚。
阿爹闻声赶来,替她驱走坏心的雀儿,摘去她发间诱鸟的香花,将她抱在臂上回了家。
夜里,她吃着阿娘新做的青团,不忘控诉自己的委屈,阿娘边为她梳着半湿的发,边细语哄她,唤她阿汕,阿爹为她揉着脚,只是笑。
那时的她约莫六七岁,最清晰的记忆也就这些了。
只是后来听沈雪霄说,她被捡在吐蕃与陇右的交界,那里刚经历了一场戮杀,满车财货俱无,尸体横陈。
唯有她,从成山的死人堆里爬起身,睡眼朦胧地望向他,拳头大的蚌珠从她怀中骨碌碌滚出,跳下尸堆一路滚到他的脚边。
沈雪霄拾起那颗蚌珠,环视满目惨状血色,最终目光落于一脸懵懂的她身上。
他携着那颗珠到她面前,说:“你双亲用此换你能活命,跟我走吧。”
于是沈怀珠牵上他的手,接下那沈字玉佩,又听得他道——
“自此,你便随我姓,唤作怀珠,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