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掌柜的开始多心了,担心兰花想不开,做出什么傻事影响到客栈生意,于是嘱咐了自己的娘子,对她多加留意。所以老板娘第四日后时不时去敲门,一会儿续茶水,一会儿往炉里加碳,一会儿开窗透空气,然后找些有的没的话说。这些,兰花统统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到得第六日,老板娘又送上一碟热气腾腾的小笼包,劝慰她道:“姑娘,要想开点,身子要紧哪。俗话说,这旧的不去,新的不来。那东方公子看起来人模人样的,其实半点是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是他瞎了眼,没福气。”
虽然每次送食,兰花都不曾动一口,直到食物变得冷冰冰之后,老板娘才无奈原封不动地端走。所以这次也没期望她会回答,见房里没有异状,亦不曾见梁上床头有绫绸丝带之类的,放下碟子准备出去。
兰花这时开口了,声音细细的,有一丝沙哑:“多谢老板娘费心。您放心,我不会想不开的,既然上天给了我第三次生命,我就要好好地珍惜,好好地活下去。不过是好聚好散而已。麻烦您帮我租辆马车,我要去萍州府。这是车马钱。”
老板娘听她虽然语气淡淡,态度却坚定。何况能主动说话,表示她已经想得差不多了,这才放下心,接了她给的银子迭声应承着出去。
兰花廖落坐在马车上,离开了宜城。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的眉梢眼间染上了淡淡的忧郁。总是要习惯独处的,何不早点放开心怀呢。所以她想藉着游山玩水,来消除心头的愁绪。
她大约记得有这么一段话,其意是这样的:“每个人都是一名旅人,世界是我们暂时寄居的地方。没有长生不老的人,也不会有永无尽头的旅程。”
那么,旅程什么时候结束,她不想太在乎,她只想在这段有限有旅程里,把这个寄居之所看得明白和透彻。
行了两日,便到得萍州府。她在一条主街旁选了一家不错的大客栈,喜欢那后院的清静,便在后院要了一间客房,准备呆上一段时日。
收拾行囊时,发现里面多了一些金银细软,还有一叠大额银票,足有三四千两。看来东方夜果然对女子出手极为阔绰,给她的遣散费十分可观。而她,的确也很需要这些铜臭阿堵物。
窗前是一株高大的梧桐树,只剩下光光的枝干。院墙后是一条错落有致的青石板小巷,两旁多为低矮的青砖灰瓦院落,一般带有小院子,古朴而清幽。
萍州府的治安前几年尚好,虽说不上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然而在这乱世里,也是极难得的。只是近一年来,发生了十几起命案,弄得城里风声鹤唳。据说死者多为青年男子,长相都颇为俊俏。这些出事者,有的死在自家,有的死在客栈,还有的在青楼。但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就是突然暴毙,无病无灾,无伤无痕,脸上亦无痛苦之色,反似还带有一丝满足的笑容。
兰花听到这些消息时,第一感觉就是非人力而为。世道不平,果然妖孽处处横生。她在心里猜测,不知是一名什么样的女妖,专门找男子吸取精魄。
最近一段时间,兰花觉得自己的身体发生了些变化。是哪些变化,具体的她说不上来。但是明显地,无论是走远路还是长时散步,不会感觉累。有时候静坐,能隐隐感觉小腹内有一股时强时弱的气流,强烈的时候仿佛把肚皮都能鼓涨出寸许。
天气越来越寒冷,已是深冬时节,下了一场大雪,纷纷扬扬,城里房屋顶上,俱是积雪覆盖,整个萍州府一片银妆素裹,霎是好看。
兰花站在半开的窗前,抱了一个小巧的暖手炉。她高挽着青丝,身穿的是一件藕荷色的高领无袖短夹袄,沿边儿和领子都是毛绒绒的白兔短毛。下着一条裙角刺着数枝红梅的浅紫锦锻棉裙,脚上是一双粉锻暖靴。
她看着窗外的雪花,心里感叹着这雪真是大自然恩赐人间的礼物。飘落时的优美,犹如片片白蝶沾地,那么灵动和悠然。落地后的无声,那么安祥静谧。
雪雾笼罩的青石小巷那头,转出了几个灰点,慢慢由远及近。近了,方看清两名穿青棉袄灰棉裤的丫头,各自撑着一把厚油伞,吃力地走在前面。身后是一顶轻便暖轿,鲜明的大红绒布轿帷,两侧帘上缀有长长的金黄色流苏,无不昭示此轿主人的身份非富既贵。
轿子在巷子左边的一处院门前停下,一名丫头动作麻利地掀起轿帘,另一名则上前搀了一位女子姗姗下来,将厚油伞遮在她的头上。那女子一身大红披氅,雪白的裘领显得她娇懒华贵。她略走了几步,稍作停顿,背侧着兰花这边似乎说了一句什么,那两名丫头便安静地退到轿旁。
院落大门似是虚掩着,女子上前一推便开,她随后进了去。院里有两棵松柏,挡住了兰花的视线,隐隐见那女子向其中一间房而去。
正观看间,客栈老板的女儿,一位十二岁的小姑娘,领着两个抬着炭盆的伙计,直接从微敞的门外进来。小姑娘很活泼,脆生生说道:“这位姐姐,您要的炭火来了。”
兰花是长住女客,而客栈的多为男伙计,进进出出有些不便,老板便遣了自己的女儿过来帮忙。兰花这段时日里不怎么爱说话,看起来似乎有些沉闷。不过小姑娘却不理会这些,有事无事往她这儿来窜门。
两名伙计摆好炭盆就出去了,小姑娘跑到兰花跟前,用力地吸着鼻子:“哇,好香!姐姐擦得是什么香粉?”见她向外看得入神,又接着问,“姐姐在看什么?”
兰花指了指外面,状似无意地问道:“你可认得那些人?”
小姑娘往外瞧了一眼,随意说道:“那不是邓府的轿子么?轿里应该是邓老爷的十一夫人,每天差不多这个时辰来这里看望她的父亲。”
“邓府十一夫人?父亲?”兰花轻声念了一遍,似乎颇感兴趣。
小姑娘见她主动说话,兴致也跟着高涨了,于是指着那顶暖轿说:
“邓府可有钱了。瞧,这还是府里末等的轿乘呢。别的轿身上还描金饰银,绣着宝贵花卉,好漂亮的。府里夫人们用的胭脂香粉,都来自云都城呢。听说十一夫人最喜欢那种专供宫庭的香粉,她走的地方,都好香好香的,不过跟姐姐的香不太一样。萍州城里别家的夫人们也都跟着用。嗯,这种香粉牌子叫什么来着?”
“那个十一夫人是怎么回事?”兰花插嘴问道,这小姑娘说起来没完,不打断的她,估计要跑题十万八千里了。
小姑娘叽里哇啦就说开了,不过她说话的思维跳跃弧度太大,一会儿东一会儿西,一会儿天上一会儿地下。兰花听了半天,好不容易整理出一个大概来:
邓府世代经商,以丝绸茶叶致富,生意做得颇大,基本上在大阳朝的各地都有分店。到邓老爷这儿,已是第五代。一次,邓老爷从北方返回萍州的途上,遇到不少流民。其中就有后来的十一夫人毓芳和她病弱的父亲。
邓老爷漫不经心地看着眼前的一群流民,眼里闪过浓浓的嫌恶之色,很不耐烦地喝叱车夫继续前行。身穿宽大粗布衣裳和包着一张旧头巾的毓芳姑娘,搀扶着瘦焉焉的病老头,也前来拦车乞讨食物。毓芳微微抬首往车厢里瞥了一眼,正欲放下帘子的邓老爷瞧见了她的颜容,霎时呆住了。当她开口说话,那又沙又媚的嗓音,让他全身的老骨头都酥麻得忘了身处何方。
所以邓老爷毫不犹疑地将父女俩收留,尽管那老父一身躁臭。一路将他们带回了萍州,随后为父女俩置办了一座小院居住。许是邓老爷每日殷勤报到,又对他们关怀备至,打动了毓芳姑娘的芳心,终于答应嫁他为妾。那邓老爷原先有十房妻妾,因此下人们尊称为她“十一夫人。”
邓老爷在府里大肆操办,迎娶了毓芳姑娘。酒席上,他得意洋洋地吹嘘自己新娶的十一夫人如何美貌。见一干众宾客心痒难挠,这才唤出她来向众人敬酒。十一夫人向大家盈盈一拜,含羞带娇,把大家都看傻了,连手中的杯箸掉落也没发觉。之后大呼邓老爷艳福不浅,好一位艳丽无双的夫人。
“十一夫人是何时被邓老爷带回府的?”兰花看着从院落里走出来的十一夫人,在两名丫环的扶持下进了轿子,随后渐渐淹没在雪天里。
“大约一年前。”小姑娘一边跺着脚,一边呵着双手,不解她为何对素未谋面的十一夫人如此关注,“姐姐,站着说话太冷啦,外面又没什么看头,不如您坐到炭盆边。”
兰花闻言点了点头,于是坐在炭盆旁的小团凳上。小姑娘见自己呆的时间差不多了,就跺着脚跑出房间顺带上了门。
这炭盆火燃得正旺,红炭炽亮,房里果然暖和了不少。她心里的念头转过不停。虽然没有看清十一夫人的长相,但依小姑娘的描述,觉得跟印象里的某人太象了。一样的国色天姿,一样的慵懒妖媚。一个人的身份可以随时变化,但其气质却很难改变,举手投足之间,总会有意无意地流露出昔日的习惯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