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袍男子神色一变,霍然冷声道:“你还知道什么?!”
难道他愿意这么做?当年路遇月神,被月神识出,一上来就施展开不要命的打法,招招只攻不守。虽然最后他将月神击成重伤,但自己也被月神奋力打落云端,掉落到浮云后山,真气难继,一时无法返回魔界。他们的打斗声惊动了天庭的巡逻大将,领兵循声追来。迫于无奈,他夺走了她的两魂六魄,恢复部分法力得以逃走。
他若死了,他和她的故事,不过是一场随风而散的烟云。他若死了,那么之前所做他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他若是死了,她又会知道他是谁吗?谁会傻到惦记着一个轮回里初次见面的陌生男子?
“如果本尊驾崩了,难道你东方夜此刻还能安然地站在这里?”
听到玄袍男子略带意兴阑珊的质问,东方夜立刻沉默了。
是呵,冥冥之中,一切仿佛早就注定好了。如果玄袍男子不幸遇难,那么,他能够幸免吗?假使那样,那么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也不会存在了。可是,如果知道结局会这样,他倒宁愿选择不存在。
他耸了耸肩,嘻嘻一笑道:“人生一梦,白云苍狗,我不介意阁下英年早逝。阁下若不幸遇难,说不定还是世间的福音呢。人间短短数几十年,于你不过是弹指之间,但对我东方夜来说,却是一辈子的天长地久。六十一花甲,这样算来,我这一生也算活得够踏实,死而无憾了。”
玄袍男子的双眸不知何时已经染上了金色,光芒渐亮。他听罢东方夜的话,嘲讽道:“死而无憾?东方夜,你似乎忘了,刚才你还对何事耿耿入怀,这么快就改变想法了?这倒是稀奇了。”
东方夜也哈哈一笑,脸上多了一抹放荡不拘的邪魅笑容:“那又如何?难道我说死而有憾,阁下就能高抬贵手?或者说你只是出于嫉妒,想法设法要从言语上打垮我而已?东方夜在人间世世轮回,历经了多少磨难,最终寻找到她,得到她的倾心相许。你觉得,她不会发现此东方夜非彼东方夜吗?”
玄袍男子眼中的金色火焰骤然窜得老高,好像要把东方夜烧穿一样,映得那块幽冷的青铜面具,似乎更加狰狞可怖。
他站在樱花树前,一股无形的压力,向四周急速地笼罩开来。尚在枝头绽放的樱花,一片片轻颤起来,纷纷失色,花瓣不禁急忙缩回闭拢。两只探头的梅花鹿,躲得早就不知去向。
“我知道,即使我完成了所有的任务,到最后,我仍然不会存在这里。”东方夜的脸上,恢复了淡然,他的衣袍被骤然而起的风鼓得哗哗作响。
抬眼望了望顶上枝头紧闭的樱花,东方夜的眼里流露出一丝不舍和一份伤感:“你不应该来救我,也许让我堙灭于人间,那才是我最好的归宿。”
可是,为什么他的心里有一种强烈的不甘?为什么他觉得愤怒,有种被欺骗被利用的感觉?如果可以选择,他多么希望自己,是一名无知的凡人。这样,与心爱的人携手同游红尘,相守白头到老。就算人生短短几十个秋,他也不会后悔自己的选择。
“我只希望,你不要让她知道这些,不要让她难过。至少,让她明白,她爱的人,一直没有远离她而去,会在这里永远等着她。”
玄袍男子看着他脸上黯然的神情,怎么不知他的想法。微哼一声,负手而立,昂然道:
“你是在说自己吗?你以为你是谁?东方夜,甭狂妄自大了。这天下,将来所有一切只属于本尊。无论是谁,都没有可能阻碍本尊的计划。你,也不会例外。此外,朝樱之事,勿需你操心,本尊自有分寸。你的一切,包括你的感情,你的记忆,都来自本尊。你觉得,她会介意吗?”
东方夜低头不语,垂睫掩眼,仿佛在沉思什么。少顷,他轻轻笑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今日天气甚佳,周围风景优美,难得谷里的樱花开得这么整齐。你也这般有闲情,不如且听我抚琴一曲如何?”
说罢不等玄袍男子开口,撩开衣袍便在古琴座前坐下。微一思量,双手便坚定地移向琴面,拨弹着剩下的六弦拨弹,微低了头,缓缓吟唱道:
“十日樱花作意开,绕花岂惜日千回?
昨来风雨偏相厄,谁向人天诉此哀?
忍见胡沙埋艳骨,休将清泪滴深杯。
多情漫向他年忆,一寸春心早巳灰。”
兰花刚落地,便唤出白马来。幸喜蔷薇教了她召唤天马之术,不骑乘时便可把它隐匿起来。不知为何,一到樱谷,忽然间生出一丝怯意。胸口心跳如击鼓,不免紧张起来。
一阵琴音,从樱花谷里传出,分散了她的注意力。她与白马一道站着,暗暗皱了一下眉头。细听那琴音,美则美矣,稍嫌凄凉,不明白东方夜何故这么伤感。要说伤心,也轮不到他呀。
如果她没听错,那是苏曼殊的《樱花落》。某一日与东方夜一起,看到落樱,突然想起此诗,便信手写了下来。尽管字写得不怎样,东方夜却如获至宝,并给它谱了曲,弹唱过一次。
一曲完毕,余音渐消。
叭,余音消逝的瞬间,她听到了一声来自手腕上的脆响。接着,有什么东西从滑落,结结实实地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她一低头,便看见碎成几块的传送玉镯。急忙蹲下,一块块捡起碎玉镯,极为惋惜和郁闷。她并没有磕碰到它啊,怎么会无缘无故滑落碎裂?
想了想,将碎玉放进蓄物戒里,起身向樱花谷走去。
刚走进谷里,昔日那株常常午憩戏耍的樱树下,背立着一名身材修长的男子,宛然便是东方夜。她的心猛地一跳,比方才更激烈了。是要气势汹汹地杀将过去,一剑泄愤恨?还是站过去摆好姿势,对着他劈头盖脸地狂骂一顿?
她正踌躇间,只眨了眨眼,那人身形一闪,从花树底下不见。眼角的余光瞄到一方天空,一名玄袍男子稳稳站在一朵云上。只见他身后披风猎猎翻飞,恍如天神魔煞临世,带着俯瞰尘世的傲然和狂妄,霸气一览无遗。那朵白云载着他往谷入的方向,越去越远。
兰花目瞪口呆地望着天空,忘了出声阻止。等她醒悟过来,他已经消失在云端里。看来,她是追不上了。她懊悔不已,怎么就让他安全地跑路了?走近花树,她才看清,树下还静静地搁着一具古琴。微风吹来,偶尔飘下一两瓣姿态闲散的落花。
不过,她迈着步子的脚顿了顿。刚才那人好像是穿着玄色长袍。东方夜什么时候改变了穿衣风格?他一向大爱清新鲜明的锦袍,譬如湖蓝,天青,月白等,反正极少穿暗色。唯一次见他穿黑色劲装,那还是在云都城被围攻马车受惊时,他骑着一匹红鬃马斜地里杀出来,救下自己。此后,再也未见过他穿过。
想到这里,她的脸微微一红,暗暗掐了一把大腿:呸,都什么时候了,本小姐还没找他算清帐,正在气头上,管他爱穿什么颜色的衣服的!
正自责间,目光被那具古琴吸引。她认得这具古琴,悬挂在东方夜书房壁上的焦桐琴。此琴宽约二寸,长七尺二寸,以梧桐作面,杉木为底,通体髹紫漆。外表美观,琴音透澈,乃是他最喜欢的乐器。
一眼看到那垂下半截的断弦,突地一怔。又忽然看见座椅上,搁着一把折扇。一颗心从原地升起,乱蹦乱跳,似要破肌而出,呼吸也急促起来。她急忙伸手按住胸口,好半天才稍稍平稳下来。
拾起折扇仔细一看,正是东方夜的象牙山水折扇。
扇面上题着半阙词:“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这半阙词,乃是东方夜在宜城客栈捉笔用小楷认真写的,与扇上气势磅礴的大好山河图极不相配,当时她还嘲笑了他一回。东方夜嘻嘻一笑,深不以为然:管它是山水图还是美人画,本公子心情好,想怎么写就怎么写,难道还要管顾它么?
这把折扇,东方夜向来不离手。哪怕是大雪纷飞的冬天,他都有事没事,打开摇一摇,扇一扇。所以好几次,她都取笑他假风流,假才子,要风度不要温度。
兰花无意识地翻过来,一下子懵了。背面赫然也题了两句,却不知何时题上去的。看那笔迹墨痕,倒像是这一两天。狂草行书,每一个字龙飞凤舞,极尽写意:“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情绵绵无绝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