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一别经年今始见

宜城客栈,秋夜,凉风。

高道长枕臂躺在客栈的屋顶上,手握一枚玉佩,对着天上清冷稀疏的星点,边看边唉声叹气。叹着叹着,他睁大了眼睛:一个面目英俊的男子,踏着一片轻云。该男子只是一袭青衫,气质却说不出的潇洒和磊落,令人心生好感。

云朵逼近,很快降落到他跟前,那男子缓步而下,移到高道长的身旁。不知为何,他一见到此人,莫名地生出一种想逃跑的冲动。然而该男子挡在他的面前,温言笑道:

“这位道兄,在下意欲寻找一名叫高应许的修行者,不知您可曾见过此人?若是见过,还请告知此人的下落。”

高道长像被蝎子蜇了一下,跳了起来,结结巴巴道:“你,你是?”男子拱了拱手,礼貌道:“在下尧轩,来自花界。若是道长不方便说,那么请代在下传话给他,说百年前他在花界所欠之债,是时候该还了。”

高道长登时神色慌乱,一改往日的从容:“花,花界?珑儿她可好?”尧轩微微一笑:“珑儿?在下未曾听过此名。我此次出来,乃是受陛下派遣,前来寻找此人。你若想知道她好不好,不如亲自去问陛下。”

高道长啊了一声,如闷雷击顶:“陛,花帝找本道?”

花帝找他做甚么?难道现在才东窗事发,花帝查到他是害人凶手?玲珑她,玲珑她……他本来提着一颗心,闻此言差点跳出喉咙之外。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希望着玲珑安然无恙,虽然明知道这可能是自欺欺人的想法,但还是这样告诉自己。如今听到此事已惊动花帝,心里登时空空荡荡,目光呆滞,似麻木,又似伤心到极点,恐怕更多的,是那永远的愧疚和自责。

尧轩见状,心里暗自感慨: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情又为何物,伤心于无形?有人为之欣喜,有人为之颠狂,有人为之抑郁不欢,如此诸般种种,纠缠一生,痴念一生。

他见高道长已经自已承认,却不言破:“既然道兄便是在下要找的人,不如现在随我一同回花界罢。”

高道长把玉佩揣入怀里,脸上黯然:“此事是该有个了结,即是因本道而起,便由本道偿还。我随你而去便是。只是,眼下还有一件事,烦劳阁下……”

他想起尚躺在床上昏昏入睡的兰花,停顿了一下,不由瞄了一眼下方的客房所在之处。尧轩顺着他的目光往下瞧了瞧,眉头一扬,神色不屑,微哂道:“有妖类?竟敢潜伏在这客栈里,偷听我们谈话,胆子还真不小。待本神先去会会此妖。”

身形一闪,已经进入客栈房内。高道长来不及解释,当下赶紧追了下去。

豆大而晕黄的油灯下,侧卧着一名气息紊乱的“狐妖”。斗篷已除,穿在了高道长身上。所以,她的容颜尽露。她眉头紧皱,尽管在睡梦中,挂着一丝抹不去的痛苦之色。

“狐狸精?”尧轩微微一愣,他一眼看穿此“妖”真身,心下颇感奇怪。狐者,媚也。狐五十为妇,百岁为美女,善盅魅,使人迷惑失智。眼前的“狐妖”,恐有上千年的修行,为何容貌如此丑陋不堪?

高道长追进来,见尧轩站在那里,并没有动手。这才放了心,连忙道:“多谢阁下高抬贵手,她并非妖类。此话说来长,请阁下容本道说清原由。”

尧轩听完他的陈述,只觉得匪夷所思。想不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过区区几日,她竟会遭遇此等厄事。那具瘦弱的身子,到底背负着多少令人不知的沉重心酸。

高道长苦笑道:“若不是本道手里有她落下的神簪,此簪能认主,否则怎能认出她来。假如那样,后果真不堪设想。唉,以人身成妖,又被毁容,谁料得到那魔女丧心病狂到这种毒狠地步。”

尧轩离床榻极近,能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譬如朝花晨开,氲氤馨雅里,微带点初升阳光的味道。这种香气,他极为熟悉,是来自花界的淡淡花香。

花界众仙原身因其花木的种类不同,其香也不同,但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因而闻到此香,他迟迟没有动手。一只狐妖,身上怎可能有这么干净、原纯的天然花香之气?

当然这些,尧轩不便向高道长明说。他默然半晌,口气怜悯道:“既然这样,想来她也无处可去,又身受极苦,不如先一块回了花界,到时再想办法解之。其实说起来,她跟花国,还真有些缘份。”

高道长自然大喜,此议正合他意。

花国花都,风景美依然丽如初,一如往日的平静和安宁。只是这平静之下,众仙的心情,掺杂着些许悲喜交集。伤悲的是司花神琉璃猝然离去,喜悦的却是花帝意外的苏醒。

尧轩先将兰花安置在自己的屋舍,托蔷薇照看,然后与高道长上了青莲峰。明月宫外,增加了许多戎装凛肃的神将仙卫。两人赶到时,正值花帝寝殿里午憩,于是先去了偏殿等侯。

约摸个把时辰,殿外响起一阵息索的脚步声。有仙娥在外扬声通报到:“陛下驾到。”

花帝由两名仙娥左右轻扶,缓缓迈进门槛。她姿态高贵端庄,凤仪威严。头上绾着飞仙髻,一双美眸华彩流溢,朱唇淡淡红润。一身亮黄色的华衣宫装,宽大的裙幅逶迤身后,一路拖过光洁的地面。

她的眼光在跪着行礼的两人身上轻轻一转,温言道:“都起来吧。这非正式朝议,无须多礼。”说罢,一边轻移莲步,往宝座上走去,然后缓缓落座。

高道长听得她的声音,浑身一颤,与尧轩一同站了起来,死死地盯在花帝身上。花帝往这边看来,视线乍然与高道长相碰。蓦地,她霍然起身,脸色大变,又惊又喜,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丹唇微张,呼吸变得急促。

两人相望良久,目光在空气中交织纠缠。有眼泪,从花帝的眼角潸然落下。高道长颤动着嘴唇,久久不能成语。这一刻,殿里寂然无声,众人屏息凝视,不敢吭声。

“陛下,尧轩已完成任务,先行告退了。”

花帝置若罔闻,尧轩向殿里的仙娥们使了个眼色,大家挨个悄悄退出大殿。

大殿一空,花帝立时急步奔下台阶,却在他面前站定,举着颤抖的手,想撩开他额前的乱发,却一直没有成功。高道长深情凝睇她,眼眶亦是一片湿润。两人呆站良久,泪眼相望。

终于,花帝罗袖轻拭去眼角泪,先开了口:“应许,看你头发都白了好些,怎么这样苍老?我都快认不出了。我以为,你早已参悟天道,修成正果。”

高道长声音低沉,含糊应道:“一别经年,怎能不老?珑儿,你却还是当初的模样,一点都未变。”

花帝语气微带黯然,幽幽道:“我也老了,眼角都悄悄长出了细纹。你到底是回来了,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这狠心郎。若是这样,还不如不曾醒来。”

高道长此时才回过神来,尧轩路上淡说了几句花帝之事,他略知一点。此时才知皆因自己而起,极为歉然道:“珑儿,你能原谅我吗?希望你能给我机会,让我补偿以前所欠下的。”

花帝脸上多了一抹少女的羞涩,她垂眼轻言道:“其实,也怪我当初隐瞒了自己的身份,才使得我们这般辛苦。珑儿别无他求,只要你肯留下,与我朝夕相守,我便心满意足。”

一别经年离梦苦,今日终见俱欢颜。百年之后,两双手终于再次交握。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无论你是尊贵无比的花国帝王,还是人世间修炼天道的苦行者,在情字面前,都变得不重要了。

尧轩回到竹屋时,蔷薇正与一戴着斗篷的女子说话。小巧的斗篷周边,垂下一层厚密的面纱,完全遮住了她的脸。

见到他回来,那女子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尧轩大哥。”

她的声音又沙又哑,犹如寒鸦嘶噪。好像多年围在火炉前生柴烧火的老妇人,被黑烟熏坏了嗓子。这不是兰花,却是谁?他暗暗叹了一口气。

隔着厚厚的面纱,尧轩看不见她的表情。但是不用看,他也能猜到她脸上的那份黯然和愧疚。问题是,这么厚的面纱,难道她又能清楚看见别人吗?

不过,这不是他现在所要考虑的问题。因此他点了点头,笑容明朗:“丫头怎么不多休息一会儿?”

蔷薇微微蹙眉,此时插话道:“方才兰丫头说身体极为难受,折腾了许久。依我看,须得赶快想个办法才好。不然这样下去,难保不会妖气爆体。大人,陛下那里知道了吗?”

尧轩点头,却答非所言道:“陛下那边很好。”

入夜,兰花在黑暗中辗转难眠。

她浑身躁热,体内的妖气,似乎越来越盛,而且到处流窜,根本不受她控制。她索性坐了起来,想专心吐纳调息。可是刚开个头,便烦躁得不行。

便在此时,室内飘散着一阵浓郁的香气。仿佛黑暗中,盛开了一朵美丽的牡丹花。随后,夜明珠亮了,一名国色天香的女子,端坐在椅子里,不留痕迹地打量着她。

兰花来不及戴上放在床边的斗篷,慌乱滚下床,翻身下拜:“兰花参见陛下。”

花帝看她一身素黄绢衣,勾勒出优美的颈部曲线,青丝沿着后背垂泻下来,像极了多年前那个婉约的身姿。她朱唇微牵,漾出一丝笑意:“你便是兰花?本王想见你很久了,今日才始得一见。你起来说话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