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花羞愧道:“兰花貌丑,恐惊了陛下。”
花帝温言道:“美丑不过是皮外之相,你不必在意。本王见多了红颜变白骨,岂会这般浮浅?”
说到这里,她笑道:“本王上次便想见上你一面,不料那时你已经离去。听尧轩说起,宫外那几株樱树,还有青莲峰下的那片樱林,曾得你精心照料,如今长势喜人,本王还要多谢你呢。”
“不过些微小事,举手之劳,怎担得起陛下的称赞?兰花经常叨扰贵地,无以为报,这是应该的。”兰花虽然起身,头垂得极低。
说起尧轩,她脑海里总是浮现出他抱着琉璃时的画面,那份深彻入骨的痛楚模样,和绝望到寂灭的神情,她怎么也忘不了。
花帝仿佛看穿了她的想法,脸上生出几分黯然,语气有些暗沉:“琉璃一事,本王何尝不感痛惜?只是逝者已矣,生者当如斯。算起来,这原本也是她的劫数,怎能全怪罪于你呢?况且上次你尽了全力,将她散尽的魂魄尽数聚拢,已是极为难得。所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虽说千年寂寞煎熬难捱,到底不失一线生机。”
兰花一听,登时面露喜色,抬眼望着花帝,巴巴道:“陛下这样说,难道琉璃大人,琉璃大人还可以再次重生?”
见花帝点头,兰花喜极而涕。积压已久的愧疚,在得知此消息后,心情终于如拨云见日出,渐渐明媚晴朗起来。花帝见她真情流露,似受到感染,微微笑道:
“你虽为妖,却不用自卑。其实说起来,最初仙妖本质上并无太大区别。所不同的,是心性善恶程度,以及修炼途径的磊落与否,才导致了神仙妖魔的悬殊之别。花界之仙刚修成人形时,亦是妖的形态。如今你妖身已成事实,要接受事实,接受自己。只有这样,你才能静下心,学会将妖气为己所用。待日后修成正果,便可由妖化仙。”
兰花脑袋不笨,立刻喜出望外:“陛下之言,就是肯教兰花如何控制妖气?”
她睁着如同小鹿般清澈的眼睛,惴惴不安地望着花帝。这一对眸子的主人,经历了多少风雨雪霜,却依然似初生婴儿那么纯净,那么明澈和简单。
花帝轻点螓首。透过兰花的眼睛,她仿佛看到了另一张含着清浅笑意的脸,在某些方面,她们是多么地相像,多么地惹人怜爱。她怎么忍心拒绝拥有这样一双眸子的孩子呢?
直到夜深,花帝才盈然离去。只是花帝转身之后,心里有些小小的失望:此她非彼她啊。
高道长在明月宫的一处侧殿住下,兰花则宿在尧轩的竹舍。因为兰花的身份有些尴尬,除了花帝,高道长,尧轩和蔷薇等知情,别的仙子却是不知道的。为避流言非议,所以她在竹舍留了下来。如今,她遵谨花帝之意,开始修身养性。
征得尧轩同意,花帝将云萝剑赐给了兰花,并传授了她幻花剑术。这云萝剑,便是那日琉璃芳辰,尧轩所赠送的上古神剑。它本是女娲昔日随身之物。据说,女娲补天后,将剩下的五色石,和采自深海的玄铁,用天火烧了七七四十九天,才铸成这把可诛神伏魔之剑。
神界三国,女娲独感花国之众无甚私心,一心造福世间。又因为首任花帝乃为娲黄土抟捏第一人,不但像女娲一样既美丽又聪慧,还继承了她慈悲为怀、宽容悯世的好心肠,将花国治理得井井有条,天下群花并草木欣欣向荣。
可惜,神界三国之中,又以花国力量较弱。因此,女娲将云萝剑传给当时花帝,后来世世相传,成为历代花帝的御用宝剑。只是传到这一代,不知为何,云萝剑意外地遗失。而后,恰巧被尧轩无意得之,也算是天意吧。
高道长站在青莲峰顶,低头俯视山下的大湖。
透过环绕的云雾,他依稀能看见湖畔之侧,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在剑飞如舞。那个舞剑的少女,便是兰花。兰花得到花帝的悉心指导,快控制体内的妖气。
“在看甚么呢,这么出神?”
正瞧着,花帝从明月宫出来。走到他身旁,顺着他的目光往下,她也看见了那个若隐若现的身影。再回头瞥见高道长脸上神色,不禁笑道:
“她这般勤奋,你应该高兴才是,为何脸露担忧?难不成害怕小辈后来居上,先于你修得正果?以你目前的修为,恐怕胜过诸多一般神仙呢。”
高道长苦笑道:“珑儿,我是这样的人么?你看她这样平静,反而教人心里不安,总害怕出个什么差错。”说罢连连叹气。
花帝轻点臻首:“是啊,这孩子太过隐忍,叫人好生心疼。她若从此看开,倒是她的造化。我看她根骨极佳,资质不错,又极为聪慧,如一心一意修仙,飞升指日可待。可惜心事太重,反而延阻了进程。”
高道长似有几分心不在焉,欲言又止的模样。花帝美目一转,忽然正色道:“应许,你要如实说来,为何每次面对这丫头,你的神色都这么古怪?我想,你绝非是怜惜她的遭遇这般简单。”
在花帝的追问下,高道长感觉无所遁行,终于把兰花借魂还尸一事说了,他无奈道:
“我原以为借得魂魄后,封印她的记忆,便万无一失。但如今她看我的眼神,总觉得她好像知道,只是不提罢了。有一次我无意提及小时候初见她之事,她竟然清楚记得。这倒罢了,更令人不解的是,她屡次询问一些极其古怪的事物,口里冒出诸如‘火柴盒般的高楼,灿若繁星的霓虹灯,川流不息的车道’等词,又说到青龙寺的樱花,说得有鼻子有眼睛,教人不信也难。想我游历天下,遍及天涯海角,历经几番沧海变桑田,也未曾见过或听过这些陌生事物,完全一片云里雾里。因此我经常怀疑,当初是不是拘错了魂魄,她并非来自前生,而是来自我们所不知的后世。”
花帝听得呆了,震在当场,半天没有说话。许多之后,她才幽幽怨嗔道:“你啊,真是造孽。先前害我一人伤心不够,又生出这般离奇的事端来。想来你逆天而行,导致她脱离命运的轨道,才有种种非人的磨难和奇遇。难怪我从她身上,无法探知朝樱的那缕神魂。”
说到朝樱,她心里微微一沉。朝樱宛似自己漂泊在外的游子,迟迟不归。除了心疼和牵挂,没有其它办法可得知她的音讯。兰花与朝樱,无论在容貌,身形,以及很多方面,都极为相似。花帝第一眼看到她时,便以为朝樱回来了。可惜,兰花的三魂七魄当中,根本没有一缕刻有神识的魂魄。
“唉,事到如今,我也颇觉后悔。本想等到合适之日,想法让她回到原来世界。但近日常思,终于明白借魂容易还魂难。以我的法力,恐怕不能让她安然回去。何况,就算能回去,但又怎知她原先的身体可还在?”
花帝已经冷静下来。她纤指一戳高道长的额头,有嗔怪,也有责备:“此事岂同儿戏?借魂一事,已是逆天行为。若再还魂,只怕天遣雷霆再难逃,万劫深渊绝无出。其实说来,倒并非毫无办法,只是颇费一番周折罢了。”
高道长哦了一声,抚须开怀一笑:“如此说来,珑儿可有好主意?”
花帝微一沉吟,便道:“我如今醒来,虽服过圣护真君送来的一枚千年延寿丹,法力却有限。不过,听说地府里因为向来事多繁忙,鬼差们难免会出些岔子,偶有捉错的魂魄,查证此人阳寿未尽后,便会让此魂魄通过轮回道还阳。所以可请阎罗君帮忙,他若答应,这事便好办了。只是,难保此事日后不会惊动天庭。我从前因为朝樱,与天帝有些过节。若是这新天帝旧时记忆尚存,哪天翻起旧帐来,倒累了那阎罗君,反而不美。思量来去,不如到时由你请圣护真君出面,直接向天帝陈情,请一道手谕下来。不过眼下神魔战事迫在眉睫,而且这几日天帝正在闭关开启灵智,正逢紧要关头,不宜方便行事,得缓一缓才好。”
高道长半是感动半是欣慰,对花帝弯腰一辑,拱手道:“如此甚好,多谢珑儿为我费心。”花帝目光流转,娇嗔道:“遇到你呀,我就成了劳碌命。”
高道长凝望着她的眼睛,真诚道:“应许身无长物,却大胆请求,若珑儿不嫌弃应许身份低微,待到战事结束,可否答应下嫁应许?”
花帝先是一愣,待明白过来,霞飞两颊,露出女儿般的羞态,欢喜而低低道:“依你便是。”
高道长大喜,急忙握住花帝的双手。两人凝视微笑,一派温情脉脉。然而青莲峰之下,湖畔花树掩映,大好的景致,却有一人茕茕孑立,身形孤单。
兰花坐在一面山石上,将手中的一把折扇翻来覆去地瞧着,直到感觉手腕微酸。折扇很精致,上面写着《青玉案》的下阙,背面还是那一句: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情绵绵无绝期。熟悉的笔迹,熟悉的诗句,却再也不见熟悉的人。
唉,一声细不可闻的叹息散逸在空气里。她收拢折扇,目光忧伤地望向湖水。一只在湖畔觅食的白鹭,忽然飞了起来,它姿态优雅地掠过湖泊。从它双翅上滚落一连串的水珠,掉进湖中,泛起一圈圈波纹。
一个剑眉星目,风流倜傥的男子影像,在涟漪里悄悄显现。他那双明亮的眸子,含情脉脉地凝望着她。脸上的笑容,似笑非笑,带着点叛逆的邪魅。他一边轻吟道:“美人来时花满堂,美人去后空留床。床中绣被卷不寝,至今三载闻余香。”
她怎能忘得掉他呢?犹记得在兰府初醒,尚未恢复记忆时,她便对他的“风流情事”如雷贯耳。让他荣登纨绔子弟榜首的“成名作”,便是这首早年间某日有感而发的《长相思》,从此大名远播,无人不识,无人不晓。
正是因为他这些“不堪情事”,迷惑了多数人的眼睛。她潜意识地提防他,抗拒他,甚至故意疏远他。尽管如此,他们还是数次意外见面,倒好像老天安排好了似的。直到宜城石桥上的那一个晚上,两人才终于真情流露。
想到这里,兰花苦笑了一下。人的记性真是奇怪,越是遥远的回忆,甚至包括小时候的事,反而记得最牢固。不然,为什么后来有那么多重要的事儿,譬如进入魔界以后的种种,却没有前头那些看似无关紧要的点滴小事,更加深刻和清晰呢?或者,只因为魔界之前的东方夜,是唯一让自己感觉到他真实存在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