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花一路奔出了明月宫,往青莲峰而下。她脑袋里不停地响起这句话:我不要回去,不要回去!
既然她冥冥之中来到这里,既然如今真真实实地存在着,既然她心里还有不灭的渴望,为何要回到后世?来生有什么用?来生的她,早就不是现在的自己了。那时她不会记得云都城的兰府,也不会记得有东方夜,玄昕,花界,天庭,包括这世上和原来世界所有的一切。
曾经生活过的后世,如今不过是模糊的过往,恍若前世。无论自己身在何处,只有眼前的时光,才是自己能触摸到的,真实存在的今生今世。至少,她在这里,拥有过一段美好的爱情,被人全心全意地爱过,呵护过。虽然这些,在时间的洪流里,不过是浪峰尖上一朵小小的浪花。可是,这有什么关系呢,她不介意。
奔跑了许久,她闯进了青莲峰下的樱林里。脸上的眼泪被风儿悄悄地吹干,她择石而坐,曲起双膝,头枕在自己的双臂上。眼前不时闪过陆续的片断,让她更加难过。
“我一直以一个看客的身份,来观察和了解这个世界。却不曾想到,在别人的故事里,我才一点一滴地知道了自己,认识了自己。”
从兰府醒来的第一天,她是一个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的人。脑海里没有短暂的印象,也没有丝毫回忆,只有大片大片的空白。后来,在别人零碎的只字片语里,在关于别人一个个的故事里,她慢慢地知道了自己,最后认识了自己。
其实,从她登上望乡台,看到眼前的景象那一刻开始,她已经清楚地明白,自己并非这个尘世中人。但是,既然别人没有点破,那么她就装着不知道吧,这也是兰大小姐生活的世界呀。可是现在,一切都被揭开,她就要被放逐到另一个地方去。
是呵,她还有什么理由留在这里?这里虽给过她短暂的欢乐,可也给了她无尽的悲伤和绝望。曾经以为幸福在握的感觉,转瞬消逝无影踪。她一直不曾相信,东方夜会那么毫无预知地离开。所以,她追寻到地府,企图查证什么,抓住最后一根希望的稻草。然而,她到底失望了。
既然她留在这里,不过是可有可无的,甚至会变成他们的累赘,况且这世上没有了值得她留恋的人,那么就回去吧。就算那里,同样浮躁,同样功利,同样混乱,却是她灵魂的故乡。
樱花不停地飘落,她的头脑渐渐冷静下来。
不错,换一个身份,换一种活法,重新来过,也未尝是一件坏事。至少她可以按自己的意愿生活,拥有傲人的美貌,居有定所,衣食无忧,甚至还可以重新获得别人的爱情。虽然,心底有一份莫名的不甘,但就此忽略,不要管它了吧。
空气里,飘散着好闻的樱花清香。蝶飞峰舞,一片繁花似锦。可谁知道,在这看似平静宁淡的仙境里,不久后会出现金戈铁马的激烈景象,遭到万蹄刨尘的无情蹂躏呢?
一支美妙的乐音响起,打破了兰花的思绪。这乐音,像昆仑美玉碰击声声清脆,又像凤凰那激昂嘹亮的歌喉。像芙蓉在露水中唏嘘饮泣,又像兰花迎风开放笑语轻柔。
兰花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樱林外,一抹月白色的俏影。她出了樱林,赫然看见昭华坐在一块干净宽大的湖石上,怀抱一具造型精美的鹤形竖箜篌。
昭华螓首微垂,只见她长眉斜飞入鬓,青丝如墨。一双肌白胜雪的纤纤双手,高弹轻拨。恍然便是小云湖之上,云峰衣结千重叶,行如白云出岫,婀娜翩然的女子,哪里还有半分顽皮嬉笑的模样?
或许,这样娴静从容的女子,才是真实的昭华。而非从前,总让人感觉她天使般的面容上,过于夸张的天真,也过于刻意的单纯。
听到前方细微的脚步声,昭华停了弹奏弦,轻抬眸眼淡淡地望了兰花一眼,如海般的蓝眸,闪着复杂的光芒。两双同样红肿泛红的眼睛,互相打量,互相揣摩着对方的心思。
兰花先开口,语调很平淡:“你来了?”
昭华斟酌片刻,同样平淡地道:“御花园一事,我很抱歉。”
“我明白。”
“那颗妖丹,我不是后来才放进坎肩口袋里的,而是它一直放在里面。”
“我知道。”
“那天你落水全身湿透,我顺手拿了那件狐皮坎肩,也没多想。我的乾坤袋里,基本上装着妖皮原料或衣裳。当时想着昕哥哥送了你那么贵重的礼物,我要是不送点东西,的确显得太寒碜。但身边一时无其它物可送,那件白狐坎肩是新制的,想着你可能一时接受不了,所以就施了障眼法,但绝对没有要捉弄你的意思。”
“我理解。”
昭华的眼光落在她手上的蓄物宝戒上,兰花恍若未见,依旧语气客气地答道。昭华送自己东西,当时的确没有恶意,不过是她爱屋及乌,同时也是试探罢了。
兰花淡漠的态度,终于引起了昭华的激动。昭华霍地站起,一道青光闪过,怀里的箜篌变成一根漂亮的桐木鹤簪,落在她头间的发髻上。她的眼眶再一次潮红起来,声音几乎变调:
“你知道?既然你知道,为何还要这样绝情?我昭华从前既肯屡次出手相救于你,如今又何必故意伤害你?我还不屑这样卑鄙!”
这样张牙舞爪的昭华,这样盛气凌人的昭华,咄咄逼人,像一只发怒撒野的小猫,兰花还是第一次看见。看来,昭华真的很生气,很失望。
“我怎么样做了?”兰花冷眼旁观,出言讥道,“难道我还应该向你说声谢谢,谢谢你把我变成一只千年狐妖?”
昭华冷笑一声:“昭华不敢!只要你不必人前装得这么一幅无辜的模样,暗地却向昕哥哥告状,把责任全推到昭华身上,昭华已经感恩戴德,感激不尽了。”
告状?兰花愕然,她什么时候向玄昕告状了?上一次天庭匆匆之别,此后再也未曾亲见玄昕,又何来告状之说?她用得着向玄昕告状吗?
昭华似是看出她内心的想法,冷森道:“你可真有面子啊!你当然不消自己去说,自然会有人替你说话。”
兰花哈哈一笑:“是吗?那我很高兴,居然这么有面子。不过,就算说了,那也是实情而已。小月神既然做了,难道还怕别人说么?”
“我敢做,自然敢当。”昭华傲然道。
“那便是了,那你何必委屈的模样,口口声声指责我如何不该?玄大哥怎舍得责备昭华月神,不过是轻描淡写罢了。难道你会因此掉一块肉,一根汗毛么?我左右不过是一只丑陋不堪的狐妖,哪值得他让你不高兴?”
昭华忽然沉默,愧疚一闪而过。但眼里闪烁着更多的亮光,像无数的针芒。半晌,她恨恨道:“丑陋不堪?你这只丑陋不堪的狐妖,在昕哥哥心里的地位,恐怕不知要比我高上多少倍!”
兰花又笑了起来:“小月神,你真会说笑话!你是来找我算帐呢,还是故意来逗我开心的?要是想逗我开心,还是省省吧!”
她跟玄昕的见面次数,恐怕远还没有跟昭华见得多。就算玄昕从尧轩那里获知真情,批评昭华一顿,昭华也不用大老远地,从天庭跑到花都来吃醋吧。
昭华一跺脚,声音变得尖锐起来:“我没说笑话!是的,我喜欢昕哥哥,天上地上,所有人都知道我喜欢他!我天天粘着他,跟着他身后,我就是喜欢他,想嫁给他!可是,你以为我不在乎的别人笑话,我想这样大张旗鼓、到处宣扬吗?”
兰花静静地望着她,等待她下面的话。她倒想看看,昭华到底想干甚么。
“那是因为我知道,昕哥哥的心里,就算有我,也只有一点点的位置。我明明知道,他心里,装的全部是你,但我却自欺欺人的告诉自己,我不在乎,我要感动他,陪伴他一生一世,陪他到天荒地老。”
昭华的脸色渐渐苍白,她看着兰花一脸的愕然,幽幽道:“你别装着什么也不知情。为了你,他可真是煞费苦心。你以为他身上的宝物多得没地方放吗,就随便送你一枚蓄物宝戒?你以为你被妖物掳进魔界,他不在乎吗?他面上从来不说,其实早就吩咐好了各路土地神仙,留意你的去向。每天只要稍得空闲,他就会去观尘台。还有,你以为你擅闯冥府,是谁让你轻易出来的?他向天帝请了一道圣旨,明明可以随便派个人去宣旨。他知道你与别人卿卿我我,却为了成全你的心愿,亲自到地府一趟。你以为,他是每天闲得无所事事吗?”
兰花听得一愣一愣,她从来不曾知道,玄昕为她做过这么多事,她从来没有想到过。然而,她的神情,却慢慢地黯然下来。
昭华仔细盯着她的神情,口气又愤怒起来:“你知道就在方才,昕哥哥说了什么吗?”
“他说什么?”兰花茫然问道。
事实上,玄昕并没说什么,见到昭华,略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口气甚是温和。然而在昭华听来,脸上却是又白又红,忍不住眼泪流下。如果他肯狠狠责骂她一通,她心底倒是好受些。不错,他的确是轻描淡写,但是他看她的眼神,也是那般地轻淡,仿佛透过了她,在看另一处遥远的地方。
玄昕无声地叹了口气,看似无意地说了一句:待神魔战事过后,他会辞去天庭圣护真君的身份,做尘世里一名普通的凡人。随后他对昭华微微一笑,似乎带着点淡淡的歉意,转身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