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蓝被斥得不禁打了个激灵, 姑娘有多久没这般冷言厉色了?缩着脖子紧耸着两肩怯怯地往边上挪了挪,省得自己碍着姑娘的眼,不甘不愿地嘟囔, “奴婢知错了。”
这是还不服气?陈元若心里头已决定待回府就打发了这丫头, 梦里她会自持那份着那份不知从何来的骄傲, 对皇后不甚敬畏,这丫头没少从旁撺掇。
虽然终了她和碧云陪着自己一起死在了栖霞宫, 但忠心归忠心,与此不能混为一谈。
耳边还回荡着那位轻轻淡淡的声音,右手捂着心口, 感受着快速且强劲的搏动, 她的眼前慢慢地浮现出噩梦中的场景。
圣上背手而立, 冷目看着悬吊在空中的尸身,偌大的慈宁宫禁军、宫人成百上千,跪了一地, 死寂一片。是范德江请来了皇后,跪在慈宁宫正殿外的她亲眼看着皇后牵着盛怒的帝王走出了慈宁宫。
她品得出那时的自己心中是有妒忌。
后来……后来慈宁宫的宫人全部被扔进了慎戒司,禁军将慈宁宫翻了个遍, 不知在找什么,无人去理会吊死的皇太后。她和碧云费了好大的劲, 才将姑母的尸身放了下来。
马车动了,哒哒哒地进了巷道, 不远不近地跟在宁诚伯府马车之后。因为姑母, 陈元若知道自己没有旁的选择,只能进宫,但她却不想再像梦中那般,不尊皇后……心悦帝王。
今日红梅盛宴, 公主府大开府门。宁诚伯府递上金帖,守门的侍卫确定无误便放行了。马车一进公主府,宝樱、宝桃就先一步下了车,有面白无须的小太监上前指引,宝樱拿出了事先准备好的荷包奉上。
柔嘉公主府办红梅宴已有十二年之久,宫人们井条有序地调度着,虽赴宴的闺秀过百,车马成群,但却丝毫不见混乱。
只一盏茶的功夫,李安好就被安排坐上了轿子,去往内院。
红梅宴邀请的都是已及笄但待字闺中的官家嫡女,此次是她第二次参加,前后相隔了三年。刚下马车那会,隔着暗纱,她有匆匆扫过一眼,比之三年前,柔嘉公主府似乎没什大的变化。
说起这位柔嘉公主,李安好就不禁生了敬佩之意。咱们这位柔嘉公主是高祖靖德皇帝的嫡孙女,靖文皇帝嫡长兄琅王凌嘉承留下的唯一血脉,现年已逾四十。
靖德十三年,兰渡旱后大涝,高祖派嫡长子琅王赴兰渡赈灾,当时的琅王妃已大腹便便。琅王虽心挂将要临盆的妻子,但身为被寄予厚望的嫡长,他不能放过任何可证明自己的机会。
况且南下兰渡,若赈灾有成,不但得名,他还可借此机会积蓄自己的势力。
兰渡赈灾一切顺利,但琅王在回京途中却不慎染上了疟疾,只三天就没了命。琅王妃闻噩耗,心神俱裂,早产诞下一女,死于血崩。
高祖失子悲恸至极,一月未早朝。据传当时有一高位妃子仗着帝宠在御花园调笑,说琅王妃用命换来的小郡主命犯孤寡,克父克母。高祖一怒竟命禁卫在御花园露兰台当众杖毙了她,后便亲封小郡主为柔嘉公主,养在宫里。
高祖仙逝后,靖文皇帝亦视柔嘉公主为亲女。柔嘉公主及笄,帝千挑万选,留其至双十年华才允嫁。而当今圣上和柔嘉公主也是极为亲厚,倒是同一母所生的嘉灵公主不甚亲近。
得三朝君主厚待,柔嘉公主却从不恃宠而骄横。公主府行事低调且周到,驸马亦是一般,不参朝政不结党,安安分分地守着公主。前些日子,皇帝还封了柔嘉公主的长子程昱为宝淳伯,可见帝心。
而此刻公主府二进正殿中,被李安好敬佩着的柔嘉公主却正气恼着,时不时地扭过头瞥一眼占了她主位的那人,身子斜向一边,不想与其说话。
“朕就在这喝几盏茶,长姐不会不允吧?”着一身暗龙纹黑色锦衣的皇帝自在地歪躺在榻上,右手撑着腮,两眼含笑,看着今日盛装打扮却气鼓鼓的柔嘉公主。
驸马程牧之瞅着已经被气得翻白眼的妻子,宠溺笑之,上前端了泡好的茶给两位主倒上,打着圆场:“皇上既说了来就是喝茶,公主也别……”
“都这么些年了,你怎么还如此天真?”柔嘉公主霍的甩袖站起,仰着脑袋瞪了一眼比她高了一尺有余的驸马,后气势极盛地一把拨开他,手指把这当自个家的某位:“别怪姐姐没提醒你,今日来公主府的闺秀一共一百一十二位,你先算算你有没有那么些宫宇容她们?”
他到底知不知道,外头那些闺秀都在巴望着他那还空着的坤宁宫?
皇帝端起茶放在鼻下闻着怡人的清香,抬眼望向年逾四十,脸上还一团娇憨气的柔嘉公主,弯唇一笑,敛下眼睫:“朕来只为见一人,见完就走。”
闻言,柔嘉公主不禁吞咽了口口水,放下还指着皇帝的左手,上前两步凑近极为好奇地问道:“你真要娶妻?”
瞥向快杵到眼面前的那张圆脸,皇帝粲然笑道:“不然朕着内务府修缮坤宁宫做什么?”
不是为了让后宫前朝都吵起来吗?柔嘉公主品着皇帝面上的笑,还是有些不敢肯定,两眼珠子一转身子再向前倾了倾,压低了声音说道:“那你先告诉我要见谁。”
她就是好奇,皇帝会看上哪个?
被拨到一旁直挺挺站着的驸马目光扫过这大殿,眼神终定在托着大氅立于榻尾的范德江身上。这殿里就四个能喘气的,公主把声音压那么低在防谁呢?
范德江是近身伺候皇帝的,皇帝肚里想的,他可能都猜到一二。那论来论去,就只剩他这个活口了。
旁若无人地幽叹一声,他二十多年来付出的真情终究是被辜负了。
小小抿了一口茶,皇帝叼了根嫩芽在齿尖磨着,与柔嘉公主对视,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面上还难得地露了羞涩。
瞧得柔嘉公主心里似有一万只小猫爪在挠一般,急得大冬天的头皮都在冒汗:“你倒是说呀。”
皇帝清了清嗓子:“这个……那个……”
目光向下,两黑溜溜的眼珠子渐渐聚拢,盯着皇帝那大小正好,自然带笑的唇口,见它在张合着却说不出什么实在话,是真想把它撬开来看看。
“那个你以后就知道了。”
柔嘉公主两腿一弯,赖到地上,这是什么鬼话,“本宫现在就要听。”
这边李安好的轿子进了内院,走了两刻方停了下来。
“姑娘到了,”旬嬷嬷撩起轿帘。
一眼望不尽的梅林冒寒盛开,傲然与雪斗艳,瞧瞧那开得张扬的红梅,虽被皑皑白雪裹着,但却丝毫不见怯。
李安好伸手放于旬嬷嬷递至轿门口的腕上,下了轿。转身看向来路,又一顶轿子来了,若是猜得不错,坐在轿内的应是奉安国公府的九姑娘。
来人正是陈元若,轿帘才被撩起一角,在瞅见那人正等着,立马抬手拨开帘子自行下轿,迎向走近的李安好,先一步屈膝行礼:“刚在新安里堂口多有惊扰,还请姐姐勿要怪罪。”
这……有点过于客气了!
“九姑娘大量,”李安好忙回礼:“你我没有惊扰之说,也请勿要提什么怪罪,”莞尔一笑,“若真要说什么,也应是我该向九姑娘致谢,谢你避让之举。”
不论皇太后,奉安国公府在京中本就属顶级世家,宁诚伯府望尘莫及。不过这也合了两家老祖宗的身份,一个将军,一个是跟在将军身后捡功劳的兵丁。也是李家老祖宗运气好,活到了最后。
“先来后到,元若退避实属应当,”她也没想到会在新安里堂口就遇着这位,也算是与贵主有缘,抬手相请:“我们也别在这入口处干站着了,井口廊下已经坐了许多姐妹。”
“九姑娘请,”李安好侧身让出半边路,陈元若温婉一笑,小步上前与其并肩而行。
为便于观赏,这处梅林的四方建有宽阔的长廊,宴席就摆在长廊上,一座一主。今年来客尤其多,四方长廊上摆满了坐席。她和奉安国公府九姑娘来的不早不晚,闺秀已到了八成。
因着家世悬殊,陈元若与李安好的坐席相距甚远,虽想与贵主挨着坐,但无奈这里是柔嘉公主府,容不得她由着性子来。只能趁着还未开席,紧着时间与贵主说说小话。
“前些日子我都病着,未能随母亲去给勇毅侯夫人贺寿。那天发生的事,后来我也听说了。”
李安好轻笑出声:“我家宏哥儿可高兴了,右手擦破了,几天都不用去前院开蒙。那小肥膘噌噌地往身上贴,见天乐呵呵的。”
“没吓着就好,”虽做了一年多的噩梦,但可预见的却很少,其中多是关于奉安国公府的。所以陈元若也不知那五福玉香球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晓得唐五并非若表面那般荒唐,因为带圣旨抄没奉安国公府的人就是他。
若不是命由不得自己,她倒是想替了钟家姑娘,嫁予唐五。至少在外行事方便,奉安国公府若真出什么事,她还能给奉安国公府老老小小……收尸。鼻间刺痛,心紧紧揪起,眼泪不受控的渗出,在眼眶里打滚。
李安好察觉到不对,立马伸手扶着她:“九姑娘这是怎么了?”
“无事,”陈元若强忍着眼泪,勉力扯起嘴角:“姐姐的遭遇,让我不自禁地想到了去年在贤亲王府受的无妄之灾。”
朱薇岚那贱人想学懿贵太妃的娇柔,将来用以讨好皇上,可惜悟不到精髓,尽学了肤浅计量,搭着眼泪诓骗怜爱,就跟她父亲后院那些矫揉造作的姨娘一般样。
去年两府姑娘溺水之事吗?李安好在后院也听说了,不过九姑娘说是无妄之灾,难道她是被承恩侯府家的姑娘带累的?
那就有趣了。为了争那皇后之位,这些年两府明里暗里可没少斗。
好不容易平复了激荡的情绪,陈元若用力眨了两下眼睛憋回了眼泪,后反手抓住贵主扶着她的手,凑近故作俏皮地夹了下右眼,低语说道:“姐姐,那日在贤亲王府锦鲤湖亭,朱薇岚是有意绊脚拉我下水。”
噘嘴娇哼一声,把小女儿的娇贵姿态丝毫不做掩饰地展现出。
“那朱薇岚会泅水,她就是想害我。我才不会让她得逞,挣扎中瞥见她拨水,便拼死扒着她,”然后她们就一块往下沉,有了那番际遇。
李安好干笑着,她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人来了,”陈元若见着朱薇岚,竟松了一口气,跟贵主不甚熟悉,她也不知其喜恶,真不晓该怎么接着聊。再者长这么大,自己少有去讨好谁,她也不清楚这么多话会不会遭人烦?
承恩侯府家的姑娘吗?李安好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好一个楚楚美人!桃唇粉粉,衬得肤若凝脂。柳叶媚眼泛着水灵,是既显天真又勾人心扉。
不过这些都还不是让在座姑娘最惊艳的,女子妆容干净,但却能勾勒得五官更为精致,这才是生为女子抗拒不得的。
“一些日子不见,岚姑娘竟换了张脸,”陈元若打量着朱薇岚,直觉哪有些不对,可具体又点不出哪里不对。
“许久不见,元若妹妹可还安好?”朱薇岚抱着汤婆子,没有去关注站于陈元若边上的那位眼生的姑娘,估计着也就是哪家刚从外地赶回京参选的闺女。
人家没认出她,李安好可不能装作自己不存在,屈膝福礼:“宁诚伯府李氏安好,”旁的也不多说,毕竟除却父辈,她们都一样,无封无品级。
听到宁诚伯府,朱薇岚媚眼一凛,下意识地转过头去看李安好。她这番变化被陈元若尽收眼底,盯着两人,她突然发现一件事,朱薇岚这贱人竟没认出贵主。
可看她的眼神,不,陈元若不禁蹙起双眉,又否定了自己刚刚下的定论。
朱氏不是没认出贵主,她……她眼中有惊诧有冷意,就是差了点什么。在梅林外,自己见着贵主,会想要在贵主身上寻找熟悉的感觉。因为都是京中世家闺秀,即便平日里少有往来,但也肯定是见过的。知道她日后会成贵主,再见总会对比现下与记忆中有什么不同。
朱氏缺的就是这一点,她不认识贵主,但又知道她。这是怎么回事?
发现异样的,又何止陈元若,李安好不露怯地与朱薇岚对视着,面上始终带着浅淡的笑。这位对她有很大的敌意,她挡了她的路了。
李安好越是云淡风轻,朱薇岚就越是想要去撕毁她的这份沉着,按压下心中的躁动,抬手掩嘴轻笑,眼中的冷意尽散,顿时又恢复了楚楚娇弱:“原来这位就是宁诚伯府的姐姐。”
说着话就深屈膝,低眉颔首语带凝噎地道歉,“之前在勇毅侯府,我母亲多有不对,还请姐姐原谅。”
“岚姑娘快请起,”李安好上前去扶,愁眉叹息之间尽是无奈:“令堂不明事因向我祖母施压是小,反正五福玉香球的事都已经当场分明了。倒是钟家姑娘和涉及欺君之事,并非我可原谅的,还请岚姑娘勿要为难我。”
“姐姐,”朱薇岚眼泪盛满眶,抬起头可怜巴巴地看着李安好:“我母亲已经知错了。”
李安好眼睛一眨,眼泪也下来了,抿了抿唇哽声说道:“当日在勇毅侯府,若不是宏哥儿和一群小哥儿为我证了清白。今日我怕是也不能站在这,”眼泪滚落,扭头看向红梅林,“妹妹若真心要求原谅,还是去求钟家姑娘吧?毕竟她……她才是……”
说到最后,干脆闭目,任由着眼泪下流。
在座的都是闺中女子,钟家姑娘的遭遇,她们皆能感同身受,有几个同李安好一般落了泪。原看在懿贵太妃的份上,她们原还想与朱氏女多亲近,现在却是大可不必了。
望着李安好的侧脸,陈元若突然有点明白皇帝为何会娶她为后了?
可真会演,朱薇岚已经察觉周遭众女的态度转变了,僵硬地点了点头:“姐姐说得对,我们是该去向钟姑娘道歉。”
还在含糊,李安好睁开眼睛:“不是我们,是你们承恩侯府、勇毅侯府,还有镇国公府的五公子该向钟家姑娘赔罪,”说完又凄然一笑,“可大错已铸成,赔罪又有什么用,谁能还钟家姑娘的清白和安稳?”
“是啊,谁又能还钟家姑娘清白?”身量娇小,着一袭鎏金曳地裙的柔嘉公主,围着一件白狐皮斗篷自长廊中亭拱门款款走出,扭头望向李安好。这个能说会道,长相瞧着也是很有福气,会是她吗?
众女起身行礼:“臣女拜见柔嘉公主,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都起来吧,”柔嘉公主目光扫过这一片,愁苦着脸对空叹气,但愿今天别给她闹出什么事儿。想想又不禁生气,这都要怪谁?都怪程牧之那没用的东西,小子是一个又一个地往外蹦,就是生不了姑娘,否则她用得着摆这红梅宴吗?
五个儿子啊!她不想点法子把这些姑娘都聚到一块,指望程牧之,什么时候才能给儿子们娶上媳妇?
他们程家祖上就没积德。
“谢公主!”
柔嘉公主歪过头来,又去看李安好,这个是宁诚伯府的姑娘,燕舒安的女儿。年纪品貌跟程昱都很配,正好程昱才被封了伯,也不亏了人家姑娘。只是想到还赖在正殿的那位,她又有点犹豫,要是他们看中的是同一个怎么办,要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