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一只小鸟飞过来，在他面前扑棱了几下翅膀，就乖巧地落在了他肩膀上，在他耳边叽叽喳喳地叫唤了几声。
凌熠抚摸了几下那只远道而来的鸟被风吹乱的羽毛，将它放走了。
他看着那只鸟飞走的方向，像个疯子一样仰天大笑起来，他出来时随手扎起来的头发早就披散开来，远远看上去真像是个远古志怪画本中的邪灵。
他天生能联通万物，这世上每一只鸟都成为他的眼线，就像方才那只鸟告诉他陈霖拿到了一把刀，一把在北契差点要了他一条命的刀。至于这把刀是拿来做什么的，自然不言而喻。不知道是否由于赵伯霈的处境，他忽然冥冥觉得那把本该散落在三族的刀是落在荆临天手里的。
这世间待他还真是不薄。
他笑了几声之后，声音沙哑起来，胸腔里又涌上了一股痛感，他这才堪堪止住了笑声，捂着胸口深深弯下腰去。
他感觉身体里似乎要烧化他的邪火褪去了才在一条溪边整理了仪容，骑马往回走。
他一进帐子，就看到了赵伯霈，见他回来大步过来，一脸关切地问道：“大半夜去哪里也不说一声？”
凌熠挥开他的手，淡淡地说道：“睡不着出去散散心罢了，我又不是弱不禁风，何必大惊小怪。”
赵伯霈听他话里语气不对，向来也没怎么惹他，便当他又不定时发疯了，连忙哄道：“我家王妃这么好看，被人瞧了去可怎么办，嗯？”
凌熠纵然有一腔情绪也没法对着这样一张脸发出来，扯出一丝笑说道：“别贫。”
赵伯霈拉着他坐在床上，犹豫了片刻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楚国？”
凌熠虽然心知他这是在担心波及他，但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但还是说道：“过两日便动身。”
赵伯霈似乎是放心下来一样，冲他笑笑，在他眉间落下一吻，说道：“回去可要好好应付楚公，本王这王府可等着你呐。”
凌熠表面应了下来，心中却苦笑不已，他何尝不愿，可赵伯霈连狡兔死走狗烹的打算都做好了，还哪来后续情节？
赵伯霈见他神色正常了下来，不疑有他，这才走了。
凌熠看着他的背影，心中默默下了决心，眉弓下的那双眼睛凌厉起来，像是藏着一把锋利的剑。
他向来做事雷厉风行，说走便走，风卷残云般地收拾好了军队和行囊，定下了次日回京临的时辰。
赵伯霈心里纵然不舍，但燕国时局骤然紧张起来，恐怕误伤无辜，也不好强留凌熠，只好早早把他打发回楚国，倒是他临走前最后一夜，还是可以把握好温存一下。于是赵伯霈趁人不备溜达到凌熠帐子。
他进去时，凌熠正在一张纸上写着什么，见他来了，不慌不忙地拿起那张纸，揉成一团扔到了一边，搁笔冲赵伯霈笑道：“来了。”
赵伯霈点点头，视线不由自主地飘到凌熠扔掉的那团纸上，问道：“为什么不要了？”
凌熠不动声色地挡住他的视线，说道：“王爷这是舍不得我，提前来送行？”
美人当前，赵伯霈也没多余的心思放在那一团废纸上，顺手一把搂住了凌熠的腰，将人拉近了几分，几乎是个亲密到有些诡异的距离。那张在骊阳坊间享有盛誉的俊脸在凌熠眼前咫尺的地方眯起眼笑了起来，低声说道：“是啊，舍不得……你这么走了，本王又要睡没人暖的冷被子了……”
凌熠撇撇嘴道：“京临头牌可都对王爷青眼有加呐。”
赵伯霈挑眉，“好大一股酸味啊……不过，哪个花魁比得上我眼前这一个？”
凌熠推开他，饶有兴趣地看着他，问道：“王爷以往就是这么骗不懂事的小姑娘春晓一度的？”
赵伯霈也不纠结过去了，试了巧劲扣上了他胳膊上的麻筋，趁着凌熠没来及反应的当口，就把人一把拽过来压在了床上。凌熠从不在吃穿用度上克扣自己，虽然只是张普通行军床，但也铺的柔软如云，赵伯霈也不但他磕碰到。
凌熠装腔作势地呼了一声痛，伸手推上赵伯霈的胸口，说道：“王爷这是打算霸占我？”
赵伯霈立刻摆出一副强抢良家美少年的恶霸嘴脸，一边扯乱他的衣带，一边含混不清地回道：“这么明显？”
凌熠捧住了他的脸，珍重之意溢于言表，一双清浅的眸子里将帐内仅余的一点光线都盛放其中，动人得很。他闭上眼，环住赵伯霈的脖子，在他嘴唇上落下一吻。
赵伯霈被他突然的主动惊了一下，凌熠虽然向来心思玲珑，但偏在这方面多少显得有些不解风情，这一下倒表现出了无限的宽容，让赵伯霈惊喜得厉害，赶忙借机轻轻咬住凌熠的嘴唇，从里到外细细品尝了一番。
他满心欢喜，却没看见凌熠眼中复杂的情绪，自然也没看见凌熠在他背后的手上升腾起一股黑雾，那团黑屋温柔地环绕在赵伯霈的脑袋周围，钻进了他的天灵盖。
赵伯霈忽然觉得自己昏沉得厉害，像是中了蒙汗药，他不由自主地放开凌熠，站起身来，扶着脑袋使劲晃了晃。
凌熠跟着站起来，慢条斯理地整理好了衣服，赵伯霈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眼里全是陌生的不解和戒备。凌熠靠近他一步，他便趔趄地向后撤一步。
凌熠也不着急，等他彻底软了下去才接住了软倒的身体，将他轻轻地安置在了床上，转身就要走。赵伯霈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拽住了凌熠一片衣袖。
他虽然视线模糊得厉害，但也把凌熠眼角里悲意看得清清楚楚，他只觉得凌熠这一走，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凌熠也不动，站在原地，只听赵伯霈咬牙说道：“你别走……”
凌熠残忍地将他使不上力的手慢慢从自己的胳膊扯下去，转头不忍再看，背后为不可闻地传来一声：“我恨你……”
凌熠眼角忍不住湿润了，没想到到了最后，赵伯霈和他说得最后一句话是“我恨你”。他不敢回头，他知道自己一旦回头，就再也走不了了。
赵伯霈眼前的色彩慢慢消失，只剩下了一片冰冷的黑色，他眼角不自觉地湿润了，耳边朦胧响起喊杀声，连绵的火光似乎要穿透帐子沾染他一般，他剧痛了一阵之后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凌熠一身黑衣，仿佛夜行的鬼魅，他手起剑落，即使在威名远扬的燕云十二骑里也显得游刃有余。
燕人万万没想到他突然倒戈一击，难免手忙脚乱，应付起来左支右绌。屈远对此更是始料不及，但这么大的事情，竟然一直没有见到赵伯霈的影子，他在赵伯霈帅帐里并未见到赵伯霈，骂了一句“死哪儿去了”，随即像是想起什么一般，跑到了凌熠的帐中，看到了人事不省的赵伯霈。
他一愣，赶忙跑过去，扑到赵伯霈身边摸了摸他的脖颈，确定他还活着，生怕凌熠失心疯，连赵伯霈也敢杀。他指尖感觉到赵伯霈蓬勃的心跳这才松了口气。
他匆忙间拉了个人来照看赵伯霈，然后提剑跑出去主持战局。
十二骑当真算是训练有素，面对如此突发之事，仓促片刻之后也缓过劲来，可与凌熠一战。凌熠不欲恋战，见情况不妙，迅速抽身，下令撤退。
屈远本就因为凌鸢的事情积怨在心，即使有赵伯霈一番解释也暂时难以释怀，再加上他竟然还敢突然反叛摆他们一道，顿时怒不可遏，吼道：“追！”
这时有人在身后喝了一声，“慢着！”
屈远回头，竟然是赵伯霈。他不算清醒，眼睛在黑暗中有些旁人难以察觉的阴翳，只听他的声音像是在砂纸上磨过一遭一样，低声说道：“本王亲自去追。”
屈远哪敢让他这么追去，若是他这千金之躯在凌熠手下受点伤也不好，但一句阻拦的话还没出口，就见赵伯霈翻身上马，扔下一句“守在这里”，就窜了出去，完全没有三思后行的觉悟。
身后一众士兵见自己主帅都冲出去了，来不及面面相觑就跟进跟了上去。
凌熠也不急着走，跑出百里地之后就下令减慢了行军速度，走了不过半个时辰便就地扎营。齐田对他今日这些做法十分不解，明明前几日还和那小王爷好得能共穿一条裤子，怎么今天就忽然短兵相接了，趁着凌熠定下来问道：“相爷这是何意？”
凌熠把马鞭收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腕，回道：“我不动手难道还等着他们动手？”
他这话说得模糊得很，齐田追问道：“你如何知道燕国想动手？”
凌熠摆摆手道：“无需知道这么多，只要知道我这么做自然有我的道理就好。”
齐田也不疑有他，只觉得他不会做有愧陛下之事，便不再追问。这时忽然一哨兵来报，停在凌熠面前抱拳道：“相爷，燕军派人追来了！”
齐田惊异地看了凌熠一眼，只见他不慌不忙地说了句“知道了”，又转脸和齐田说道，“不必惊慌，无妨，我去会会他。”说着慢慢悠悠地溜达到出了营地。
赵伯霈强忍着晕眩感追了百里地，眼睛里已经一片血红，他不明白凌熠为何忽然如此，便非要问个明白。他行至一片空地，看到前面隐约有个人站在那里，像是特意在等待谁的到来。
即使他视线不算清楚，但那人的轮廓也再熟悉不过，他勒住缰绳，向身后打了个停止的手势，说道：“你们别跟过来。”
身后人纷纷应“是”，他这才跳下马，只身向前走去。
凌熠听到脚步声转过脸来，果然看到赵伯霈来了。原本他也估摸着他该醒了，看来这个时辰把握得很准。
赵伯霈不发一言地看了他片刻，眼神在黑夜中让人看不清楚。
凌熠此前已经打好腹稿，若是他质问自己为何这样背叛他，他便只要念一念腹稿就好，因此静静等他开口，却只听赵伯霈没头没尾地问道：“你对我可曾有过真心？”
凌熠没料到他会这么问，一时不知作何回答，思索片刻，看了他一眼，答道：“有几分吧。”
他这人一颗心破破烂烂，说是几分，可从来不是十分之几，而是他搜肠刮肚几回才拿出的全部，他懒得解释什么，那些真心啊，情情爱爱啊，他愿意给便给了，也不信什么“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他生来就不曾尝过期待实现的甜头，也就不奢求了。再者，忘记一个不曾好好待过自己的人总比忘记一个交付了所有的人要容易许多。
他总是这样固执得像个斗气的小孩子，就连赴死之前都不例外，既然你终究要忘了我，我也不愿显得太过卑微。
赵伯霈显然是没意会他那几分真心，当即觉得自己满腔真情实意都变得像个笑话，他以为不明地笑了几声，他那声音美誉往日的清亮，感觉喉间含着一把刀，凌熠被他笑得心慌，说道：“既然王爷明白了，就请回吧，现在打起来，你们赢不了……”
他一句话没有说完就没赵伯霈一把掐住了脖子，他喉间一紧，剩下半句话被强行堵了回去。
赵伯霈把他按在树上，强迫他抬起头来：“你说得这些我一句都不信……”
虽然凌熠对付他易如反掌，但却异常地温顺，就想赵伯霈掐住的不是他全身最脆弱的地方一样，他依旧泰然地说道：“王爷，你也知道，燕楚之间必有一战，我只是受命早一些点火而已。”
赵伯霈心底终于涌上一阵无力感，明明这人最脆弱的脖颈都在他手上，但却仿佛是自己已经亲手交出了自己最重要的东西一般。他终于还是放开了手，退后几步，别过脸说道：“你走吧，下次再见，我们就是你死我活的关系了。”
他掷地有声地抛下一句决绝的话就转身走了，凌熠揉着脖子看着他，感觉心里有一块血肉被生生撕扯下来，他恋恋不舍地将目光牢牢粘在赵伯霈的背影上，直到那个不曾回头的背影彻底消失在了茫茫的无尽夜色中。他才狠狠弯下了腰，捂住了心口，好一会才缓过来，慢慢走回了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