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第37章

这时候一只鸟飞进了相府,稳稳地落在了凌熠的肩膀上,在他耳边叽叽喳喳了几声。凌熠抚摸了几下那小东西的羽毛,把它放走了。

凌熠朝着那小飞禽离开的方向顿了片刻,心里诸多无奈。有些人真是一刻也不让人喘息啊。

刚才那鸟儿在他耳边叽喳的正是老对头陈霖在商量着要参他一本的事情,想来他这人几乎没打过败仗,是个实打实的常胜将军,没人能对此指手画脚,若是强行要参他一本,也只能是因为天元山与燕国那一战罢了。他对此到底是没能想出个万全之策来堵住悠悠众口,再者他前后作为反差太大,确实容易落人口实。

他在黑暗中轻轻挑起嘴角,勾出一个鬼魅般的笑容,有些人总是不知死活。以往他懒得亲自动手收拾这帮宵小之辈,倒还真让他们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凌熠彻底睡意全无,一个弹指将一屋子的烛火都点起来,披上一件外袍坐起来,走到案旁,将文房四宝铺展开,执笔在奏折上刷刷刷地写了起来。

此时若是赵伯霈在他身边,定然会觉得凌熠所书之事分外眼熟,正是当年二人拜入黎清门下,听他讲过的变法事宜。既然这帮人既然是打着独占一张大饼的主意,卧榻之侧不容他一分清净之地,那倒不如彻底将这块饼撕碎,分摊给众人便罢,省得这帮土埋半截的人一心牵挂要抄了相府。

这些当年在黎清手里没有变成现实的条条框框,终于被他这个后继者用一笔俊秀的字体在鲜艳的灯光下重新延展开来,半干的墨水在即将入秋的空气里蔓延开来一股沉重而又异常鲜活的气味。

这封长长的折子第二日早朝就被凌熠亲手呈了上去,当堂提出自己意图变法,愿为荆楚开先河,还一片繁荣昌盛给苍生黎民。

荆临天曾与他促膝长谈,早知道凌熠绝非只会舞枪弄棒的莽夫,定然是个钟灵毓秀文武双全之才,但唯有一点不足便是太过谦和低调,与世无争,战场上能弑神魔的桀骜在朝堂之上被他收敛得一干二净,若不是荆临天强逼他说话,他仿佛能原地坐化升天。这比凌熠为官这几年来所有奏折加起来还要长的折子拿在手上,让荆临天甚是惊喜,就像是看着自己不争气的孩子终于懂得上进一般。

大殿过于恢弘,群臣和荆临天之间被几十级台阶隔开,距离甚远,即便凌熠目力过人,也没能完全领会陛下这来来回回变化的脸色究竟是个什么意思,有那么一瞬间竟然真的让他担心自己这一招会弄巧成拙。

凌熠忧心刚起,就听荆临天的声音悠悠地传了过来,“兹事体大,还得待朕好好思量一番。难得凌卿费心,朕下朝之后定当细细读来,过几日定当给诸位爱卿和天下人一个交代。”

凌熠听他语气一如往常,并不曾有何异样,便知道这一步自己算是走成功了,赶紧跪谢隆恩,杵到一边不说话了。

陈霖在一边气得几度昏厥,冲身后言官使了个恶狠狠的眼色。凌熠被宽大袍袖遮起来的手半握起来,有一下没一下地揉搓自己的指节,事不关己地听那言官言辞恳切地弹劾自己。

“陛下,臣有本上奏,变法之事还需要陛下再三考虑。凌丞相虽然屡立战功不假,但眼下局势有变!他与燕国赵伯霈乃是师兄弟便罢,如今其唯一的亲妹妹也成了燕国大将军的夫人,他里里外外与燕国瓜葛太多,居心是何,还望陛下明鉴。”

凌熠闻言还没等荆临天发话,便接话道:“陛下,微臣也有本上奏。”

荆临天道:“讲。”

凌熠再次跪下,说道:“陛下,臣犯欺君之罪,求陛下降罪。”

荆临天不知他又是搞哪一出,问道:“此话怎讲啊?”

凌熠这才说道:“靖国公主与我不是亲生的兄妹,我当年乃是被她爹娘收留,才勉强算得上是兄妹。”

荆临天此前被他动不动就要死要活辞官归隐的事情吓怕了,生怕他在闹个引咎辞职,再甩手不干一次,刚忙和稀泥道:“此事朕心里自有定夺,无需多言。”

那言官见此不够分量,只好抛出了重头戏,言辞更为恳切地说道:“陛下,凌熠天元山夜袭赵伯霈才从燕云十二骑手下脱逃,但如今那赵伯霈还生龙活虎得和西祁打得不可开交,甚至一举拿下了西祁天元山附近的几处要塞。莫非我荆楚战神竟然夜袭之后尚能给敌人留下如此实力?”

凌熠冷笑一声,反问道:“大人可知燕云十二骑是如何建立的?”

凌熠风淡云轻地斜睨了他一眼,没给他接着说下去的机会:“燕云十二骑由赵伯霈一手建立,第一仗就是在燕东和北契打得,哪一个士兵不是苦寒之地磨练数年有余的?再者正如大人所说,赵伯霈乃是我师兄,不论是打仗,还是文墨,都绝不在我之下。难不成大人觉得我能一举剿灭十二骑不成?”

那人怒目圆睁,狠狠地道一声:“你……”

荆临天眼看这场闹剧要愈演愈烈,喝一声:“都闭嘴。”

二人这才都闭了嘴,凌熠本也不欲纠缠,冠冕堂皇地行礼退到一边去,那言官似乎是还想辩驳些什么,被陈霖一个眼色吓退了,只好也欲言又止地归了位。

这闹剧算是告一段落,荆临天例行公事问了些其他事情之后,便退了朝,众人叩拜退下。陈霖却站在原地许久没有动,望着那王座呆愣着,对于走路悄无声息的凌熠飘到他身后更是丝毫没感觉,只是忽然听到耳后传来鬼魅般的声音:“陈大人好自为之,我剑下可是亡魂无数呐。”

他这话说得阴冷至极,配上他那张有些苍白的脸,就像是个来自地府深处的亡魂,陈霖自问这世上没什么诡谲之事是自己没有见过的,但这种被一股十八层地下阴风包裹的感觉却是生平头一次。

凌熠悠悠地放了狠话,慢慢退后两步,似笑非笑地转了个身,背着手走开了。

陈霖闭眼缓了缓神才快步走出了大殿。他知道凌熠若是提变法,就绝对绕不开反权贵圈地,也少不了提拔寒门学子。他的手在袖中紧紧握起来,爆出几根脆弱又扭曲的青筋,他知道凌熠现在无所忌惮,他身边彻底没了亲人,又有一身功勋在身,除了投敌叛国之罪,没有任何罪名能彻底让他倒台。

凌熠本人心里那几分温情早就被消耗殆尽,如今只有无尽的暴戾与绝望,他知道那两个人从此能好好过完余生,便只想早点去死,只希望下一世不要再无端给予他天赋神力,也别让他在机缘巧合登上高位,只求平凡愚钝地了结一生足矣。

京临城内万家安睡,却不曾见那漆黑的天幕上两股压抑许久的力量终于蒸腾而起,仿佛两头巨兽,纠缠不休,非要拼个你死我活不可。

凌熠原本就短暂的睡眠现在已经如同金子般珍贵了,他能在那几乎要长在那日复一日承载他无数思绪的藤椅上一般。金伯看着他日渐清减的身影无奈又心疼,终于看不下眼时才斗胆问了一句:“相爷若是有不宽心的事情,不如去和黎老说一说吧。”

凌熠听闻倒是有种豁然开朗之感,他自从离开了黎清的教诲之后,就鲜少再去拜访老师,如今虽然说不上是绝好的机会,但也的确该走一趟了。

他从府上拿了荆临天赏的茶叶拎在手里就溜达着出了门,他出入府上不爱摆排场,一身素净的白衣到也不引人注意,倒是姑娘们对他青眼有加的仍是不少。

黎清虽然年逾古稀,身子骨却仍然称得上硬朗,早起在院子里画竹时的腰背依旧挺直得很,见凌熠这当朝丞相拜会也没从宣纸上挪出多余的眼神来。

凌熠见他这样,一如少年时,侍立在侧。这世上纵然什么都变了,这老头子倒还是数十年如一日地不爱搭理人,天王老子也不行。

等了大约半个时辰,黎清终于将手中的画笔搁在一边,将那副画好的墨竹留在案上,等着墨干,这才背过手,问了一句:“煜焱来啦?”

凌熠忙行礼,才含笑回道:“许久未来看望老师,实在不该。”

黎清摆摆手道:“我教你又不是为了收个儿子。”

凌熠见他这嘴皮子还是一如既往的利索,说话也中气十足,更加确定他这身子骨是足够硬朗,彻底放下心来,将手里的新鲜茶叶交给一边的书童。

“煜焱你当年在我这里时还是个寄人篱下的孩子,如今一晃已经是万人之上啦。”

凌熠忙笑道:“不敢当。再者是寄人篱下也好,是万人之上也罢,我在老师这里还不是个无知后学?”

黎清哈哈笑了几声,领着他到屋里落了坐。书童把泡好的茶端来给两人倒上,不过片刻,屋里便溢满了清香。

黎清咂了一口,唇齿间回味悠长,不由感叹:“好茶。”

凌熠也跟着喝了一口,才道:“老师喜欢就好。”

黎清慢慢放下茶杯,缓缓说道:“老夫这里的茶几乎都是你送的,也不算什么稀奇玩意,你亲自跑一趟,不只是为送点茶罢。”

凌熠在黎清面前也不扭捏,见来意被戳破也不尴尬,眯起眼睛狡黠地笑了笑,说道:“学生好不容易逃开征伐之事来拜会老师,怎么反倒被说别有用心呐。”

黎清看着他忍俊不禁地摇摇头道:“你呀,跟你那师兄越来越像了。”

凌熠突然被这名字砸中,一时间有些恍惚,即使和赵伯霈也仅仅是只有两月未见,但这么一听竟然恍若隔世,不禁唏嘘起来。

黎清见他垂下脑袋不说话,又问道:“老夫听闻你促成了燕楚联盟,前些日子又莫名夜袭燕军彻底让两国决裂,莫非此事和二殿下有什么关系?”

凌熠苦笑一下,缓缓点头道:“老师当真是体察入微。”

“老夫许久未见二殿下,有时想起来,也挺想那混小子,有何事与他相关倒不妨说来听听?”

凌熠难得有一个地方倾诉,感觉严防死守的心口终于破开一个蚁穴,竟让他这些天看起来的云淡风轻分崩离析,他那张脸上终于带上了一股浓重的悲哀。

他缓缓开口道:“想来这些腌瓒事老师也不陌生,向来帝王家都是可以同甘不能共苦,权臣最后的下场也无外乎是鸟尽弓藏。燕公当年不敢妄动师兄,如今眼见南方越国并入荆楚,西祁虽然养精蓄锐但终究没法和燕云十二骑抗衡,再加上有荆楚联盟,北契也不足为患,早早就动了当年他父王的收拾军权的心思……”

接下来的话也不惜多说,黎清原本就是燕国第一名士,离开朝堂之前,那些金碧辉煌大殿下肮脏的勾心斗角看过不知道多少,那些兔死狗烹的故事早就不陌生。

黎清闻言也没接话,沉默地把手中的茶续上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凌熠也不欲多言,安静地喝了手中一杯凉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