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第41章

齐田顿了一下,说道:“我知道,你进军营不是自己情愿的,后来入朝为官也不是你希望的,什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有不在乎,这天下姓荆也好,姓赵也好,你就更不在乎了。你和陈霖一党周旋这些年,也不过是为了护着凌鸢,为了能安生地活着罢了……”

凌熠闻言皱眉,打断他:“做这么多铺垫做什么,有话说话。”

齐田白了他一眼,又道:“谁都不能强求你非要忠诚于哪位君主,也不能改变你的心中想啥,但……烈女不侍二夫的道理,煜焱你应该懂吧。”

凌熠这才听明白,原来这人根本就不是来给自己解闷的,其实是来给自己添堵的吧!

以往他或许随便应付几句就算了,但这一次他忍不住冷语道:“齐大哥,我知道你心怀家国,有抱负得很,可你不能让所有人都如你一般,既然你知道我走到这一步全是迫不得已,那又何必在此苦苦相逼于我?再者,无论我心里怎么想,四境之邻平定下来大半都是我的功劳,那些仁人志士心怀再多,又能怎样?”

凌熠这话说得冷硬,眼底隐隐黑气涌动,看起来诡异的厉害,让人不寒而栗,齐田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感觉到这人身上的冷毅,有些胆寒。但这人也确实是个英雄,强撑着与凌熠对视,道:“相爷怎么想,我自然管不着,不过若相爷真和燕国那小王爷纠缠不清毁我楚国江山,我定当亲自捉拿相爷!”

凌熠大惊,此事怎么能扯到赵伯霈?

齐田接着说道:“那日天元山时,你特意吩咐不要与燕军起冲突,这绝非你坐收渔利应有的做法……我此前便觉得你和小王爷亲密异于寻常兄弟,如今更是觉得你与那小王爷不只是师兄弟的关系!”

凌熠眼底的黑雾第一次面对赵伯霈之外的人藏不住,仿佛暗夜里那些见不得光的鬼魅,在对抗之中胜出,显得诡异而冰冷。

齐田显然被他这一面彻底吓蒙了,方才佯装的镇定面对这完全不像是凡人的凌熠显得脆弱而不堪一击。

凌熠的声音也失了原本的清越,带上了一层万丈深渊里不见天日的冷意,“你逾越了。我怎样,我们怎样,都与你无关。”

“陈霖一党从我入朝便刁难我,我至今还没取他狗命已经算是仁慈之至。荆临天,呵,我替他打下江山,他还在暗地里担心我拥兵自重,我还要犯贱替他出生入死?”

“要做这蠢事你一个人去,别拖上我。”

齐田早已无心这些问题,此前那些发生在凌熠身边接近神迹的事情倒像是有了个合情却不合理的解释。

“你……你到底是什么?”

凌熠褪去了眼中的黑气,重新贴上了原先那张温文尔雅的面皮,“我?我什么都不是,只是个寻常人罢了。齐将军无事请回吧。”

齐田不敢再问,只想赶紧离这妖孽远一些。

凌熠看他走得慌慌张张,心里竟是说不出滋味的难受,原来这世间众人不怕他这一身妖力,不苛责他胸无大志的竟只有赵伯霈一人而已,可那人被自己亲手割舍了。他费尽心思要保住的春秋美梦,终于还是成了南柯一梦。

他重新坐会桌前,看着满桌的残羹剩菜,心里更是烦躁,他拿起酒壶,直接对着嘴一口闷了剩下的整壶酒,一甩袖子,噼里啪啦一顿脆响,桌上的瓷盘顿时在地上粉身碎骨。

他擦了擦嘴角残留的酒,还没他缓过神来,一个侍女慌慌张张地跑进来。

那小姑娘可能是第一次见这种阵仗,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凌熠抬眼看了她一眼,不耐烦道:“有话快说。”

那小姑娘才颤声道:“金管家好像……”

凌熠一听那名字就感觉不妙,还没等那小姑娘说完,就身形一闪出了屋子,直奔金伯那处去了。

他进了屋子,恰好碰见老人咳出一口血来,顺着手指缝滴滴答答地流淌下来。凌熠自己吐一口血大多也是找块手帕随手一擦就算了,但换到别人身上,却觉得如此触目惊心,就像是亲眼看着一条鲜活的生命急速流失一般。

他迈开长腿,几步走过去,掏出手帕递到金伯手里。

金伯双手有些颤抖,他小心翼翼地将手上的血迹擦得干干净净,一如平常的稳妥,凌熠皱眉看着他,问道:“怎么不好好休息,非要叫我?”

金伯定定地看着他笑了一下,伸出擦干净的手抓住他的手腕,沙哑地说道:“相爷快坐下,我有话要说。”

凌熠顺着他微弱的力道坐在床边,静静等着下文。

金伯上次挣扎犹豫许久的话这次终于说了出来:“我对不起你……”

凌熠骤然听到这个字眼,就大约猜到他的下文。金伯最初是荆临天派到他身边的人,有何目的有心人自然发现得了,又何况是凌熠这种心细如发的人。只是难得有个这样温厚又知道冷暖的人在身边,也就将他对那些怨恨不满都掩盖过去了。

凌熠想要让他就这样把这个“秘密”就此埋藏起来,就当作下哦那个来没有这些事情一般。

他试图开口阻止金伯接着说下去,却不想金伯伸出手指,放在他的嘴边,把他未出口的话堵了回去,“就让我说了吧,不然我九泉之下也不能瞑目。”

凌熠想到也许这也算得上是种解脱吧,便没有拦着他。

金伯见他安静下来,才说道:“最初来相爷身边是陛下授意的,陛下怕相爷你啊。”

“相爷你才华横溢,文韬武略,又功勋卓著,陛下怕你啊。”

凌熠凄然地笑了下:“我何尝不知道这些。”

金伯身体骤然颤抖起来,“我对不起相爷,我竟然真的把相爷的一举一动都如实告诉了陛下。”

凌熠联通自然万物,出入府上的鸟儿能有哪一只逃得出他的感知范围,因此他听闻这事情也没有露出惊讶的情绪,只是默默垂眸片刻,回握住金伯愈发干枯的手,说道:“无须自责,陛下不放心我也算是我意料之中的事情,再者我本也无心谋逆之事。”言下之意,不过是让中膏肓之中的人知道他不在意这些罢了。

金伯却忽然激动起来,挣扎着要坐起来,凌熠忙扶住他,说道:“不必激动,慢慢说。”

金伯那双浑浊的老眼被泪水冲刷得竟然清明了几分,他几乎使出了浑身的力气对抓住凌熠的手:“相爷你之前就应该借病离开这是非之地啊,陛下……”他哽咽了片刻,才继续说道,“陛下他怀疑你要拥兵自重,黄袍加身啊!”

凌熠嗤笑一声,“我黄袍加身做什么?给自己找麻烦?”

金伯见他不以为然的样子,更是激动,“相爷务必小心,在北契伤你的那把七星神刀……现在就在陛下手里!”

凌熠一听那差点要了他命的匕首愣了一下,他当时在天元山时就对这把刀兜兜转转最后到了陈霖手中有所耳闻,当时他因为赵伯霈的事情漫无边际地联想这把刀会不会最后到了荆临天手里,哪天卸磨杀驴再给自己一刀。如今听金伯这么说出来,竟然真是一语成谶了。

凌熠脸上的表情有些奇怪,不像是惊诧,也不像是难以置信,竟然像是……如释重负,金伯以为他是惊惧交加地疯了,赶紧嘱咐道:“陈霖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和先皇后长得很像,尤其是一双眼睛,若是他再添油加醋地把这事说出去,难保陛下不会动别的心思啊!”

凌熠冷冷地笑了一声,轻轻拍了拍金伯的手,点头道:“我日后定会小心行事,绝不冒进。”

金伯看他那样子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听进去了,也只好跟着点点头。

凌熠这时候又说道:“金伯照顾我这些年,从没有嫌我时常发疯,一直以来都待我如己出,煜焱深感在心,无以为报,以往的那些琐碎就让它过去吧,记挂在心多伤感情呐。”

金伯费力地笑了下,慢慢闭上了眼睛,他等凌熠这句话等了一辈子,也算是从那些龌龊里解脱出来。

凌熠看他睡着了,才悄无声息地从房间出去。他抬头看了看晴朗的夜色,忽然就觉得很累,身边的人最终还是一个一个地离开了他,他从小最怕孤独,曾经费尽心思不让自己孤身一人,到头来却发现,身边的万事万物最终都是留不住的,茫茫天地里他自始至终都是孑然一身。

他那头疼的毛病变本加厉地袭来,就连睡觉都成了一种奢望,他瞪着眼睛,从那熟悉的角度,看着天空一点一点泛白,最终天光大亮。他今日休沐,却不仅睡不成觉,甚至连手边的话本也没兴致拿起来看,只是纹丝不动地坐在原地,眼睛里一片漆黑。

这时候忽然有宫里使者来访,他听闻来报之后,眼睛里黑气缓缓散去才把使者迎进来,恭恭敬敬地接了旨。

——明日午时,京临西郊贤竹林,陛下亲自设庆功宴欢庆凌熠、齐田等大将征伐有功。

凌熠一如往常地打点了来人之后,便将身边的人都驱散了,他仰天大笑了几声,笑出几声末路的苍凉感来。他心里绞痛得厉害,他原本以为自己早将生死置之度外,甚至恨不得早点投胎,如今真到了这一天却觉得自己有点可怜了起来。

还没等他好好委屈一番,一个侍女就小跑过来,悲戚道:“相爷,金管家……没了。”

凌熠虽然早有准备,猛然遭受一击还是难以承受,他胸口那一阵绞痛忽然化成有形,他生生吐了一口殷红的鲜血?

那姑娘见此状惊得说不出话,她从不曾见过这平日里神祗般的相爷有如此狼狈的一面。想上前帮忙,也不知道如何是好,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

凌熠看了她一眼,用白衣服简单擦了擦嘴角,说道:“找人将金伯下葬吧。”他看不得那张没有温度的脸,还是趁早让已故之人早早入土为安吧。

随后他又把那提腿要走的人叫回来,说道:“你们几个等处理完金伯的事情之后,各自多拿些金银离开这里吧。”

小姑娘呆愣地叫了一声:“相爷!”

凌熠勾起沾了血的嘴角,说道:“不是赶你们走,是这相府要没落啦。”

“我们都是承蒙相爷庇佑的,哪有树倒猢狲散的道理?”

凌熠没料到这小姑娘还挺有情有义,回道:“你们走吧,树倒猢狲散纵然悲凉,但好歹猢狲可以活命……我想让你们好好活着,富足地过完余生。”

那小姑娘眼圈红红地,看他挥挥手,只好应了一声就跑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