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第45章

右相凌熠终其一生没有给后人留下个只言片语,没有写过诗文,也没有留下惊天动地的气派檄文,留下的仅仅是些酒足饭饱后的传闻罢了,杜撰也好,真实也罢,他早在那当胸一刀下割舍得干干净净了。

他和赵伯霈喝完了最后一盏茶,便相携出了门,两人的影子被将落未落的斜阳砸在地上,逐渐融为一体,这世上真是再美好不过如此了。

两人走了一段,忽然听到路边传来一阵哭声。两人扭头看过去,就见一群人围着一处不知道在看些什么。凌熠拉了一把赵伯霈的袖子,赵伯霈便随着他过去看了一眼。

只见两个小姑娘跪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面前放着一块牌子,“卖身葬母”四个字写得醒目。凌熠看了两个小姑娘片刻,怎么看都觉得像极了当年他被他那便宜爹扫地出门,带着凌鸢四处颠沛流离的时候,隐隐生出些恻隐之心。

赵伯霈见他眸子颜色骤然有些变化,伏在他耳边轻声道:“可以把她们收到府上当侍女。”

凌熠听到这话就笑了,这世上果然知他莫如赵伯霈,这决定做得迅速,凌熠当即掏钱给了大一点的姑娘,将两人带回了别苑。

凌熠有礼地问道:“你们叫什么?”

两个小姑娘对望一眼,说道:“我们贫贱人家出身,还没有取名。”

凌熠“唔”了一声,煞有介事地想了片刻,抬头看了看天边火烧云,问道:“你们看天边风卷云舒,明日是个好天气啊,不如你们就这么叫?”

两个姑娘眼睛里亮晶晶地,小鸡啄米一般点着头,回到:“小云,小舒谢谢公子。”

凌熠眯着眼睛笑笑,说道:“回家吧。”

赵伯霈把三个人带回别苑,打点好了两个小姑娘,才对凌熠佯怒道:“都会翻墙了?”

凌熠毫不惭愧地点头,“嗯,我记得这是师兄以前教的。”

赵伯霈想起两人以前小时候干得桩桩蠢事,不禁扶额道:“以后你要出去就和我说,我带你出去。”

凌熠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还是应了一声:“好……”

赵伯霈:“那说书的只说了你当了将军之后干的那些事情,我也只知道我们在老师门下那些日子的事情,再往前我真是一无所知,你愿意讲来听听吗?”

凌熠骤然听他这么问,不自知地将眼睛睁大了一些,他从未和人提及过这些,也没人问过……

他看了赵伯霈片刻,笑道:“没什么好说的,就是小孩子上房揭瓦的倒霉事,以后慢慢给你说吧。”

赵伯霈挑眉:“现在不行吗?”

凌熠学着他的样子挑眉,反问道:“现在你应该和我交代一下你打算什么时候又要上战场?”

赵伯霈一惊,脱口问道:“你怎么知道?”

凌熠斜了他一眼,回道:“你那王兄除了支使你打仗还能干什么?”

赵伯霈:“诶呦,心疼我?”

凌熠再次斜了他一眼:“明知故问。”

赵伯霈哈哈笑了几声,说道:“荆临天着急了,想一鼓作气拿下燕云,前些日子派人偷袭了东边一处要塞,险些得手,不过两边损失都不少。”

凌熠问道:“楚国主将是谁?”

赵伯霈摸摸下巴,说道:“你熟的很,齐田。”

凌熠对此早有预想,但是从赵伯霈嘴里听到时还是心里颤了一下。齐田这人认死理,非要一身血肉筑河山,凌熠劝不动他,就只好放任他忠君爱国下去,当个名垂青史的名将最好。

赵伯霈见他沉默,心里跟着不舒服起来,说道:“你放心,我不会杀他的。”

凌熠笑着摇了摇头,说道:“马革裹尸是大将军的宿命,他毕生都想当大英雄,你轻易放过他,和杀了他其实也没有差别,只会让他更加痛苦而已。”

赵伯霈应了一声,算是答应了,百年不再提这件事,接着说道:“这次事关重大,需要我亲自出兵,等我回来,就彻底把这些烂事都丢给典宁。”

凌熠骤然听到这个名字,心中隐隐痛了一下,抬眼问道:“凌鸢她……还好吗?”

赵伯霈噙着笑点头道:“神仙眷侣,没有什么不好。”

凌熠垂下眼帘,再没说话,有时候血浓于水当真也不过如此,到头来只有一句别人嘴里不清不楚的描述罢了。

赵伯霈知道他心里难受,便问道:“你不放心我可以替你去看看她。”

凌熠像是想起什么一般,从怀里掏出一个染了血的平安符,之前凌鸢说要护他一生平安时送的,后来却是她亲手给这平安符染了凌熠的血,留下一句诛心的恶言。

凌熠将那平安符放在了赵伯霈面前,缓缓说道:“这东西该物归原主了……帮我还给凌鸢,告诉她我死了,就当还了她一条命吧。”

赵伯霈见他眼角眉梢悲意慢慢晕染开来,便知道他心里应该是难受的很,也不想多说,只好擦了擦他眼角的湿润,将那平安符拢入了袖中。

赵伯霈接了凌熠安排的任务之后,第二天就将凌熠胸口上拔下来的七星宝刀和那带血的符放在了锦盒里,亲自一并送到了屈府。

凌鸢看着赵伯霈放在她面前摊开的锦盒,秀眉皱的死紧,她久久不能言语,眼眶里泪珠盘旋。她早就听闻凌熠之事,却一直不敢相信,凌熠在她眼里是神一般的存在,她无论要什么凌熠都能给她弄来,只要凌熠在,谁都不能让她受半点委屈,他赫赫威名就连她一个女孩子都知道,她如何相信这样一个保护神就这样陨落?

赵伯霈也不急,静静等着她缓过神来。只听凌鸢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什么……什么叫没了?”

赵伯霈答道:“就是以后世上凌姓男子万千,再无一人,名熠,字煜焱。”

“他原也与你不是血亲,又杀你全家,你捅他一刀不说,如今这也算是用他一条命还你了,从此你与他阴阳两隔,不复相见,不管是血债还是什么,弟妹都请一笔勾销了吧。”

“弟妹,斯人已逝,节哀顺变。”

凌鸢的眼眶再也装不下沉重的眼泪,簌簌地掉了下来,哑着嗓子问道:“王爷,哥哥他……走得时候痛苦吗?”

“一刀穿心,怕是疼的吧,可他……是笑着的,大概也没那么疼吧。”

凌鸢这二十几年来从他那里要了庇护,要了宠爱,要了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连爱情都要他成全。从小到大,要他跪要他低头要他认错,都像是她一人理所应当的权利,最后呢,自己还了他一把没入身体的刀,一句诛心的恶语。

如今,那些爱恨终于再没了寄托,无力地飘散进了滚滚红尘。那小姑娘终于哭了,她为爹娘哭过,为很多人哭过,终于在凌熠把一条命都还给了她之后为她那没有血缘的哥哥哭了一次。她终于后悔了。

赵伯霈冷冷地看着她,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看着眼前这个泪人,终于还是失去了出言的欲望,转头走了。

赵伯霈回了别苑,只见凌熠正把一本书盖在脸上窝在宽大的躺椅里晃荡着,旁边站着昨天刚收回来的两个小丫头。赵伯霈安定了下心绪,走过来把他脸上的书拿开了。

凌熠被阳光晃得眯了眯眼,伸手一挡,问道:“回来了?”

赵伯霈点点头道:“嗯,东西都交给凌鸢了。”

凌熠把书拿回来盖在脸上挡光,应了一声“好”。

“你是当真的不在意了吗?”

凌熠躲在书后闷声说道:“想要的没按时来,迟到的就没意义了。”

这世上本就不能强求感同身受,若是有人懂你,那真是得之我幸,若是没碰到,那也是在正常不过的事情。凌熠孤孤单单地过了这么些年才真的明白了这些从没人告诉过他的道理。

身后两个小姑娘初来乍到也不敢偷听主人的交谈,站在两人不远不近又刚好不至于听到内容的位置。

赵伯霈看了看她们二人,才压低声音说道:“煜焱,我下月月初就动身去前线,你一人在这里,我已经吩咐好了,来人千万不要见。”

凌熠听他这话唠叨了不知多少遍,心想自己以前怎么就没发现这人竟然也是个碎嘴呢,嘴上却答应的好听:“嗯,我知道,你放心去吧,照顾好自己。”

赵伯霈丝毫不怀疑他能处理好这些琐事,也不再唠叨,就坐在一边静静陪着他。

凌熠将脸上的书再次拿下来合上,随手放在一边,问道:“这一仗非要你亲自去不可吗?”

赵伯霈不假思索地说道:“我虽然没了虎符,但在燕云铁骑里的军威还是在的,屈远虽然已经能独当一面,但未必镇得住这么大阵仗。”

凌熠对他所说之事又何尝不知,只是他自己兔死狗烹的下场还清晰得历历在目,难免有些杯弓蛇影,这一仗楚国落败几乎是不可避免的,那么等四海归一……赵伯景还容得下这个军威犹在的亲弟弟吗?答案几乎早就是确定的。

凌熠不由自主地抓住赵伯霈的手,说道:“你有没有想过这一仗赢了之后又当如何?”

赵伯霈从他淡淡的语气里听出了隐藏的意思,回握住他的手,说道:“我想赌一把。”赌赵伯景还知道他这大半江山都是他这弟弟打下来的,赌赵伯景还惦记着血浓于水。

凌熠听他这么说,也不意外,赵伯霈这人就算是从小见过了世间最鬼蜮的伎俩,见过了最狠毒的人心,却仍然怀着一颗真诚又善良的心,他擅长揣度人心,却不擅长用同样的东西来武装自己。凌熠想问他,若是你输了又当如何?可转念一想,又觉得多此一举,既然赵伯霈愿意赌,那就陪他赌一把也无妨。

赵伯霈将他揽入怀中,凌熠丝毫没有别扭地将头靠在了赵伯霈的颈窝里,上挑得分外多情的眼睛此刻看不出一点情绪。

时间过得总是飞快,握在手里显得轻飘,越是紧握,越是流逝得飞快。赵伯霈这些日子忙得分身乏术,每天凌熠总是见不到他的人影,他醒来的时候赵伯霈已经走了,等他睡下的时候赵伯霈才披星戴月地回来。就这么不分昼夜地忙活了几日之后,就到了出征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