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兵权在赵连歧的削弱下,是一天比一天弱了下去,文官占了大半个朝堂,自从黎清致仕后,每天听来听去尽是之乎者也的大道理,别国大量铸造兵器发展新式兵种的时候,燕国的朝堂在讨论祭祀要放几颗猪头。于是曾经神勇的燕国勇士一天一天变成了军营里的流氓。
赵伯霈那母亲屈文媛未出阁时便是名动京城的美女,享罗敷之名。赵连歧千算万算都没有想到,这将门贵女就算是长着一张狐狸脸也是属虎的,不可能真的做个任他摆布利用的美人棋。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帝王也不例外,侧王妃没有多久就深得圣心,那跟着赵连歧一起担惊受怕爬上王座的王妃倒是显得黯然失色了,甚至连母凭子贵都做不到。明明二人同一日生产,明明太子先出生,但赵伯霈却是先得了个燕国公亲赐“伯”字,还赐一“霈”字,以示恩宠浩荡,对那美人侧王妃宠惯后宫。那正统的太子倒是后来燕国公听闻先于赵伯霈生的,便随意从他母妃的生地“景州”里抽了个字出来冠名了。
那王妃为了争宠,正中宫之名,屈文媛的目的却从来就不是争宠,屈家满门忠烈的英名岂能就这么断送在这赵连歧一时糊涂下,他想要赵伯霈接过燕云军权,若是日后能扳倒太子坐上王位,那自然是好,君权军权一统,自此无后患之忧,就算不能,那也是个手握兵权的王爷,够他高枕无忧一辈子了,屈家也能有个姓赵的作为后盾,如此一来岂不两全。
赵伯霈想了半晌,也没想出这和他有什么关系,便问道:“老师,那削弱军权的融金令才是罪魁祸首,与我何干?学生愚钝。”
“你说的不错,但那王妃母家是当朝丞相,文官之首,一直为女儿不受宠鸣不平,便一心针对屈家,正是合了你父王之意,你父王生性多疑,那王妃觉得你要逼宫自立,你父王也早就心有所疑了,那后宫前朝联合,他也束手无策呐。”
赵伯霈听闻沉默了片刻。他生在天家,自然知道那通向王座的台阶都是用血肉筑成的,只是他那父王对他的那些亲昵和宠爱之下还藏了猜忌和担心这样的心思吗?那太子哥哥平日里对谁都是一副笑嘻嘻的和善样子,难道真的对他母妃的所作所为一无所知吗?
或许人之初性本善,但总是在丑恶面前慢慢变得面目全非,这个寒心的过程却总是被赋予一个神圣的名字“成长”,也许在每次痛苦地发觉,“啊,愿来竟是如此”的时候,就该庆幸自己又长大了一些吗?
时间过得总是匆匆,转眼便到了一年的末尾,百姓劳碌一年,终于等到这一年的结尾,纷纷新桃换下旧符,杀牛宰羊,拿出各家私酿,欢欢喜喜地过年了,小孩子尤为高兴,穿上新衣,三三两两放起了鞭炮。
凌熠以前从来没有出过天元山,也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热闹的时候,但是不知为何,心里总是空空落落的,别人家合家欢乐,围坐一起,不管干什么总是热闹的,可自己呢,蹭了一桌佳肴,却有些吃不下去,凌鸢倒是没什么不习惯,这两个月过来,就规规矩矩地念书,找樊煊表哥玩,樊煊可能是比凌熠多几个妹妹,也比他有趣,会给小姑娘弄些有趣的新奇玩意儿,也会讲些讨女孩子高兴的笑话。
凌熠看她每天开开心心的样子,放下一些心来,之前生怕她到了新地方不习惯,回想爹娘,又担心她受那纨绔的大少爷欺负,眼下也算是担心得多余了。于是他每天糊弄完那白胡子老头就去黎老爷子那里,和赵伯霈一起听他天南海北地说些什么,凌熠每每觉得受益匪浅,书本里那些死板的条条框框似乎都鲜活了起来。
赵伯霈似乎对于有了同门师弟这件事感到十分新鲜,有一天非要拉着凌熠过两招,让他展示一下那天河边的精绝一式。
凌熠被他磨得烦不胜烦,不由得想:“现在的殿下是不是都这么闲,整天这么晃悠真的没问题吗,英将军怎么还不来抓他走?”
最后凌熠还是妥协在了赵伯霈的每日一问下:“师弟,快来和师兄过两招。”“师弟,你别装看书。”“咿?现在的小师弟都这么没有同门情谊了吗?”
凌熠当时那一招是属于求生欲作怪,如今面对这大师兄半点使用的欲望都没有,很快便在胡乱抵挡中败下阵来。赵伯霈把架在凌熠脖子上佩剑收起来,不无惋惜地说道:“师弟,你原来是不敢和我打呀,哈哈哈哈。”
凌熠被他哈得着实气愤,但是又技不如人,气得一张脸通红,便不再理他了。
赵伯霈一见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赶忙拉住小师弟,“没关系,师兄教你呀。”好不容易有个小师弟,可不能就这么让他跑了。
于是凌熠每天除了糊弄老头、把妹妹丢给樊煊、正经念书之外又多了一项习武的活动。
年三十晚上,樊家一家人一起吃完了晚宴,便都欢欢喜喜地散去了,凌熠带着凌鸢在晚宴上占了一个角落,蹭了几口饭。散会以后,樊煊问他们要不要去外面转转,凌熠在会上笑得连都要僵了,此刻很是疲惫,正欲摆摆手说不去了,就听那小女孩脆生生地答了一声,“去。”然后转头拽着凌熠的袖子,“哥哥,我从小就没来过这么好的地方,头一次来,不能去看看吗?”
凌熠看着那一副不让去就哭的样子十分头疼,不舍得让她失望,便照旧把她托给了樊煊,并且千叮咛万嘱咐小心人多走散之类的话,樊煊实在没看出来这个平日里安安静静的人,也能念叨得人耳朵起茧。应了几声便赶紧带这凌鸢走了,凌熠自我反省了一下,觉得自己一定是被赵伯霈传染了。
凌熠走到自己屋门口的时候,突然听到了之前收赵伯霈金子的门卫十分热情地喊了他一声,“凌小少爷。”
凌熠:“……”地位日渐升高呀?从野小子变成小少爷了?
那门卫一脸谄媚过来,喘着粗气说道,“凌小少爷,那……那天与你一起的小公子来找你啦。”
凌熠:“……”这又是塞金子了?
事实证明,“说曹操,曹操就到”不是古人闲来扯淡的。凌熠揉着抽搐的眼角出来了,看到赵伯霈依在门柱上,双手抱在胸前,悠悠闲闲的,似乎是很开心的样子。
凌熠看了他一会儿,这人身上带着天家血统,又带着一半将门血统,身量颀长,比同龄人高出不少,在这荆楚之地更是显得鹤立鸡群。他衣服多得很,每天换,坚决不重样,但大多是深色的,今天可能是为了应景,特意穿了一身红衣服,那不被遮挡的侧脸本来带着点燕人刀削斧凿般的深刻,不笑的时候几乎有种森然的威严,只是他头发也用红带扎起来,一把乌黑浓密的头发配上鲜红的发带有了几分少年气,少了些威严,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英俊少年。
赵伯霈见他来了,露出一点笑意,看上去平易得很,说道:“除夕跟师兄出去转转吧。”
“我……”
“师兄一个人流落异乡,正逢佳节,一个人孤苦伶仃,连小师弟也不愿意作陪么?”赵伯霈估计凌熠那连眼睛都懒得睁的样子就知道他定要拒绝,便赶忙打断了他。
嗯?这……这难道不是凌鸢刚用过的招数?这堂堂燕国二殿下怎么还撒上娇了?
赵伯霈一看他没话说的样子,就笑着一揽肩,把凌熠带走了。
这京临城号称天下第一都,自然不是浪得虚名的,街上一片红火,凌熠也是第一次见,远比他想象中的要盛大。
原来他们是这样生活的呀。
凌熠看着街边做糖人,扎兔子的新奇小东西愣了一会儿,突然被赵伯霈一把拉了过去,他一愣,看到刚才他站的地方已经被一辆花车占领了,那花车上四角有人在跳舞,中间是个掩面的女子。凌熠刚想问赵伯霈这是什么节目,一转头就看见其中一个舞娘向他抛了个媚眼,赵伯霈也回了一个过去。
赵伯霈也不觉得有什么,向凌熠解释道:“中间那是京临今年的大红人,据说长得闭月羞花,回眸一笑无人能拒呢。”
凌熠见他这样,觉得这些王公贵族什么莺莺燕燕没见过,这算什么,便问道:“据说?你没见过么?”
只见赵伯霈一笑,说道:“见过,这美人号称荆楚洛神,美不胜收,我刚来就去看过啦。”
凌熠:“……”所以其实拜见恩师真的是扯淡的吧,千里看美人才是真的吧。
“不过,我觉得她也没传说得那么神,没有我母妃好看,嗯……”他顿了一下,有些促狭地看了看凌熠,继续说道:“也没有你好看。”
凌熠:“……”
凌熠一张脸红了又白,白了又青,可能十分想打死他,但是又打不过,于是只好窝囊地牛头走了。
赵伯霈看他一张脸变来变去得十分精彩,实在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一边丢下银子抓了个什么东西,一边叫着,“师弟等等我。”
赵伯霈找到凌熠的时候他正双肘站在桥上,扶着栏杆看着漫天飞起的孔明灯,它们带着一个个美梦飞上天际,凌熠不由得想,如果是我,我能许什么愿望呢?
凌熠沉思了片刻,也没有得到个所以然,他从小胸无大志,哪怕如今身边天降一个燕国二王子,又三生有幸拜了个赫赫有名的鸿儒做老师,但是他始终觉得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境界太高,不是他所能做到的,再说一下子要从一个安于一隅的普通少年变成一个少年英雄,单凭一个英雄梦做支撑未免显得钛过苍白。
凌熠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只少年骨节分明的手,手里还举着一个小糖人,赵伯霈把那小东西献宝一样举到凌熠眼前,看他转过头来看自己,十分嘚瑟地挑了挑眉,扬起一个笑容,“师弟别生气,方才开玩笑的,不要放在心上,再说……师弟你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好看呀。”
凌熠闻言又皱了皱眉,心想“这人非要把自己和那些小姑娘比吗?”
赵伯霈生怕他又跑了,便把糖人塞给了他,扯着人去了河边,租了一条画舫,反正二殿下有的是钱,自然租那最好的。
一个船夫在船尾摇起了桨,船缓缓开动了,赵伯霈来到了船前,就地坐下了,靠着船篷一边,伸着一条长腿,屈起另一条撑着胳膊,举着不知从哪儿摸出来的酒壶灌了一口,笑道:“这荆楚酿的酒虽然不如燕云烈,但是也是别有一番风味啊。”
凌熠也随他坐下,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也不像当初那样惧怕这二殿下了,倒真如平常师兄弟一般,能坐下一起喝喝酒聊聊天了。
凌熠也坐得随意,回道:“没想到师兄还是个酒鬼呢。”
赵伯霈也不恼,又灌了几口酒,把酒壶递给凌熠,双手在脑后一交叠,看着那漫天的火红,沉吟道:“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凌熠虽然也知道那王公贵族也有他们自己的烦恼,但是无论如何总比温饱有所忧的平民百姓要强一些,只是看这眼前的少年,第一次觉得自己错了,这天下从不曾偏向谁,叫你生来位高权重,便要多夺走你几分清欢。
凌熠学着他的样子喝了一口酒,被那浓郁的酒味呛了一下,咳嗽了几声,这是他第一次喝酒,一股辣味烧进了肺腑,不久之后又有一股粮食的醇香味回过来,也算是沁人心脾。
“第一次喝酒?”赵伯霈问道。
“是,算是托师兄口福?”凌熠摸了摸嘴角问道。
“你也算是知道不少我的事情了,可愿说说你自己?”
凌熠看了他一眼,那双眼睛里似乎是充满什么难以宣之于口的感情,就在赵伯霈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听到他嗤笑了一声,说道,“我?我有什么好说,父母姓甚名谁一概不知,只有一双养父母,养我到十三年,也算是仁至义尽了,为了个襁褓幼弟,逐我出了家门,之后的事情师兄便也知道了。”
赵伯霈不能对此感同身受,也不知如何安慰,又总觉得该说点什么,便道:“煜焱,你看,那天上的灯,有的人在乞求家人康健,有人在乞求生意兴隆,有人在乞求觅得良缘,总之每个人都没那么幸福,你看他们在笑,其实那一盏盏灯上写的不是美梦,都是缺憾呐。”
每个人都生而不幸,那深夜里舔舐伤口的样子又怎么能随便给别人看?赵伯霈在安慰凌熠,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凌熠听闻便笑了,“师兄说的是。”
其实凌熠对这番话不算认可,这些理由他在无数个委屈的夜晚拿来安慰过自己,只是那深可见骨的伤口,岂是几句轻飘飘的话就能盖过的,凌熠能做到的,不过是不动声色地逃避它罢了,不去想,权当做不存在。
赵伯霈见他脸色,便知他是揶揄自己,只是两个萍水相逢,认识不过三个月的人怎么能相互宽慰呢,谁都不懂谁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