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大喇叭龙非

是夜子时正,龙非叩了三下天窗,容宣戴上斗篷的遮帽从书房的顶窗翻出了君侯府。寝室内,“文陵君”的身影在牖上晃着,室内的烛火明明灭灭。

两人躲藏在屋脊后,小心绕过坊内巡逻的兵士,趁两队人马背对离开的间隙踩过各家屋顶溜出了西坊,进入北市,而后借助北市高高矮矮的楼顶翻上了伊邑城的北段城墙。

城墙之上无人驻守,守城将正聚在西北角的角楼内饮酒作乐,狎戏美人。楼内烛火幽冥,高声欢笑,一时竟无人察觉有人翻过了城墙,离开了伊邑城。

容宣与龙非小心点着水面掠过护城河,趁着昏暗的月光往东北方向走了一段路,进入城外疏林。入林后,龙非凭记忆带着容宣摸黑找到了拴在树下的两匹马,二人各自翻身上马,擦着林子边缘向北疾驰。

丑时三刻,两人到达伊邑辖下的边缘小城郑县,其见城墙之上守将齐全,只得向东远远地绕过县城再向北。直至寅时二刻,两人才在伊邑与新成的交界处与一路商队相遇。商队中有一人遥遥望见他们的身影立刻从牛车上站起来招手,待行至跟前才发现是容恒。

今日下午申时左右,容恒以回东海郡为由背着一包袱衣物干粮离开了君侯府,于众目睽睽之下搭上了一辆去往东海郡走商的牛车,由是顺利出城。

这支载着容恒的商队出城后先是沿着官道往南走了,在岔路口拐向了东海郡的方向,行路过半又拐入了一条山林小路,最后绕了一个圈子回到了伊邑城北。

商队成员约莫十二三号人,全员披着遮帽黑斗篷,车马上盖着黑布,藏在月光照不到的一片破败残垣的角落里。见容宣与龙非至,众人齐齐喊了声“公子,少主”。

这些人都是容宣早已熟悉的老熟人,常年分布在南北市当中,从事各种小本买卖,生意做得最大的一个便是北市酒肆那位矮矮胖胖、说话带着口音的店主。店主其实不矮也不胖,说话也没有口音,只是习得一身好本事,可熟练改变体态形貌,将酒肆真正的店主取而代之,让酒肆得以真正握于容宣股掌。

“既已汇合就赶紧启程罢。”

龙非当即便要动身,现在赶路明早即可到达新成郡汨水县城下。早上城门大开时进城的人数众多,守将无暇挨个仔细检查,他们很容易混进去,可以穿城而过。若是到的迟了,进城之人减少,守将便有闲暇仔细盘查过路人的照身贴,他与容宣怕是不好进城,绕城走远路又费时费力。

“大家别忘了叮嘱属下好好表现,可别让公子失望,看了你们的笑话!”

容宣低低一笑,“长熙个个是精锐,只有同你这般出身兵家的将才才敢看他们的笑话,我一个外行见之无不欢喜欣赏,哪能看笑话。”

龙非受不了地“啧”一声,道是在长熙军兄弟面前不必说这些客套话,大家都是明眼人,这些年都知道容宣为人,也都佩服他的一身本事。

尽管长熙军中绝大部分人都未曾与容宣有多少接触,却也感念容宣多年以来只身拼搏、未忘旧人的庇护之恩,因而对其忠心耿耿。

“你这话却是说错了。”容宣笑说,顺手想敲龙非脑壳一下,却发现那人比自己高一些,只好悄悄收回蠢蠢欲动的手,“兄弟们是忠于秦人和秦国,而非忠于容宣,只我一人算甚秦国,千千万万秦人才是秦国。”

“公子说得好!”有人鼓而美之,亦不甚赞成,“但公子是秦人的灵魂,秦人有了魂儿才有秦国!秦国是公子的,也是秦人的。”

赞同的声音此起彼伏,龙非表情悻悻,“你们可真会说,显得我格外没文化。”

“少主啊,”酒肆店主揽上龙非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劝诫他,“但凡你多读点儿书,也不至于……是罢?”

龙非扒拉掉那只手,“我家乖乖偏就喜欢我不学无术!”

容恒在旁听了无语地“啧啧啧”,堵上了耳朵。众人立笑,道龙非果真是年轻,口口不离自家良人,显摆得跟个二傻子似的。但年轻时浓情蜜意不算什么,相伴到老依旧深情才是难得。

“那是自然,我跟我家乖乖指定能举案齐眉到白头!”龙非第一次用对了成语。

众人骑马驾车,说笑着往西北方向行进,像极了平平无奇夤夜行路的普通商队。但谁又能想到,那木箱里薄薄一层货物下掩藏的,乃是各国见之无不垂涎、工艺用材最为精良的弓箭与铜短剑。

权力不敢擅动,但钱财可以,怪道容宣努力赚钱却依旧身无分文,原是将钱粮都花在了长熙军身上。

容恒骑马蹭到容宣身侧,低声问他是要往新成何处去,去见何人。容宣反问他可曾听说过一支叫做“长熙”的骑兵没有,容恒思忖片刻,问容宣可是秦国那支早已解散的轻甲骑兵不是。

身旁一人听闻此言顿时惊奇地“哟”了声,立刻打马上前与主仆二人并肩而行,“阿恒兄弟竟也知道我们‘长熙’?”

容恒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祖籍在武陵县。”

武陵县隶属武陵郡,武陵郡曾是秦国第一大郡,但在被东原攻占后,由于东武王透支此地赋税徭役用于征战,武陵郡左支右绌,因人口大量流离而渐渐败落。

“这不巧了!”那人立刻高声传播给同伴知晓,“哎兄弟们,阿恒兄弟也是秦人哪!”

众人纷纷看过来,像是看到了什么珍奇物种一般,七嘴八舌地打听着容恒的家世婚否。

容恒腾地红了脸,手底下紧紧地攥着缰绳,局促地望向容宣。

容宣笑着敲了他脑壳一下,“都是自家人你脸红甚,平时跟我嚷嚷的那劲儿哪去了?”

“哪有……”容恒讪讪地低下头,容宣为人温柔宽容,平时周遭无人时他的确话多些,眼下这么多人他哪敢胡乱说话。

“阿恒兄弟尚未婚配罢?”有个大胡子的中年壮士凑过来,笑嘻嘻地打量着容恒,“老兄有一从女,甚是聪明伶俐,等到了地方给阿恒兄弟见见如何?”

“不、不了罢……太麻烦了……”容恒瞠目结舌,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属实不愿,但当众拒绝又怕对方误会他看不上,只好求容宣帮他说两句话,“君侯,这……”

容宣自知容恒心思,便替他委婉拒之,只说他赤胆忠心,不愿成婚,只愿长随主君,故不敢耽搁别家淑女。

大胡子闻之当即对容恒刮目相看,用力拍了拍容恒的肩膀,赞许道,“公子果真不曾看错人,阿恒兄弟碧血丹心,桓良佩服!”

桓良手劲巨大,容恒险些被拍下马,幸好他坐得够稳。“公子宽厚,待我以诚,教我读书习字又赐我名氏与自由身,如师如父,此等大恩容恒何敢不忠心以报。”

听闻此言容宣先笑起来,“阿恒你这是报恩报错了人啊!名氏与户籍乃是先生赐予你的,我不过是教你读了几天书而已。”

“哦?”桓良颇为惊讶,“阿恒兄弟竟是疆景先生用心栽培的人才?”

“阿良过誉,她玩心尤重,哪里能安稳坐下来教书育人,不过偶尔想起来便随口提点两句罢了,算不上用心栽培。”容宣不甚在意地笑着,尽管萧琅已足够成熟稳重,然而他每每想起此人却又总是会将其看作尚未成年的稚子少女。

此话乍一入耳,桓良立生一种奇怪的感觉,但又说不出是哪里奇怪,只好狐疑又不失礼貌地跟着“哈哈”笑了两声。容恒深觉此话不妥,当即提醒似的唤了一声“君侯”。

容宣一愣,连忙补救,“啊……我的意思是,先生她……忙,不常在竹北院,有幸偶遇时也会教导一番。”

“对!”容恒赶紧附和,“先生行踪不定,特别忙,虽共居一府却很难见到。”

“噢噢!”桓良了然地点头,这样听上去才正常。他快慰地叹了一口气,“哎呀,你说这天底下有多少人几辈子都难见到阴阳家方士的踪迹,偏生疆景先生就能借居在咱们公子的府邸,这不是大造化是什么!这说明咱们公子和秦国都是有诸神庇佑的!”

“可不是嘛!”龙非兴奋地一拍大腿,“公子不但能与疆景先生共居一府,还能娶……”

容宣重重一咳,打断这阵突如其来的炫耀,瞪了龙非一眼。龙非后怕地收声,悻悻地抓了下后脑勺。

桓良不明所以地追问他“还能娶什么”,龙非在容宣的注视下硬着头皮解释说,容宣娶的良人也认识疆景先生,二人十分交好。桓良登时惊诧不已,连忙向其他人炫耀,容宣在众人心目中的厉害之处立时更上一层楼。

趁桓良离开去与旁人聊天,容恒看着龙非摇了摇头,“少上造的嘴巴好大。”

容宣没好气地又瞪了龙非一眼,“何止嘴大,简直是个漏斗!”能一直瞒着他与萧琅的关系还真是难为龙非了。

龙非十分委屈,有好事却不能炫耀给方圆百里地的人都知道他觉得很难受,睡不着觉的那种难受!

容宣深觉凭他这个特长不去当王使真真是屈才至极,真该把他送到汤邑去陪商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