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无巧不成书

黎明苍茫时分,容宣一行人远远地瞧见了汨水城矮趴趴的城墙,灰秃秃地伫立在西北方向,带着些破败与疲态,与伊邑城相比像个老态龙钟又不修边幅的老丈。

他们趁着夜晚残存的空濛暗色在林中脱下带遮帽的黑斗篷,露出身上形形色色的麻布衣裳。酒肆店主的衣着精致些,便装作商队家主到队伍前方骑马领头,容宣三人佯作扶车的小厮混在两辆拉货的牛车中间,一同往汨水城的方向慢慢走去。

官道自小山坡的东侧蜿蜒向北,众人一拐过草木稀疏的小丘便见汨水城外空旷的野原,稀稀拉拉的行人正自四方往城下汇集,但只有容宣一路商队,看来汨水城并非是行商的好地方。

旧月藏山,天色灰蓝,汨水的城门带着陈旧腐朽的响声从城内被拉开,吊桥一卡一顿地垂了下来,“哗啦”一声铺在护城河上。

此时城下已簇成大片人群,又多了三两支商队,规模有大有小,约莫是要穿过汨水城往别出去的。容宣等人夹在中间并不着急,慢悠悠地往前走着,排在另外两支商队之后,让两家与进城的行人先过,等守将查检得烦了他们再趁机浑水摸鱼进城。

终于轮到他们进城时,不等守将开始例行盘问,酒肆店主便十分自觉地自报家门,自称是从伊邑来的小商人,往新成走商,贩卖的都是些市面上常见的小物件儿。

“傻站着做甚,还不赶紧打开箱子给军爷瞧瞧!”店主瞪了龙非一眼,转而向城下守将赔笑,“这几个人是新招的伙计,不太懂事儿,还请军爷见谅。”

见龙非将货箱打开,店主紧接着塞给守将一小把贝币,“军爷辛苦,若是看上哪些尽管拿走便是。”

守将将钱松松地握在手里掂了两下,瞪了店主一眼,“我是那种强取豪夺之人吗?我看你是想视律法与文陵君于无物!再这般当心我告上去治你的罪!赶紧走,别挡后边人的道儿!”

“哎哎好嘞,多谢军爷!”

店主扬了扬手,示意众随从扶车进城。守将只敷衍地检查了路过自己面前的几个人的照身贴,至于夹在中间的容宣三人,他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便放过去了。

待进了城,容宣与龙非低声抱怨城邑官吏监管不严,连守城将这般低微的小吏都敢当众收受贿赂。他虽然理解这种托人情关系的事情无可避免,但未料竟会如此明目张胆。

“官职越小动作越多,官位高了反倒不敢,你看谁敢在你眼皮子底下搞七搞八,还不都是这些看不着的瞎搞!”龙非称是,却也劝他不必将这种小偷小摸的都赶尽杀绝,所谓水至清则无鱼,有些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去得了,反正眼不见为净。

容宣担忧积水成渊而生恶蛟,理应亡羊补牢且未雨绸缪,将更大的隐患扼杀于萌芽才是。

龙非无奈地说了句“你杀不完的”。

蝼蚁丛生,能杀的只有出头的蚁王。俗话说杀一儆百,但这不过是理想而已,现实很难卓有成效。蝼蚁数量众多,动作又细微,根本不怕有人来抓,一有风吹草动跑得比谁都快,等风声过去了便又故技重施。其行事谨小慎微,十分容易打草惊蛇,一旦受惊更是难抓,倒不如口风稍松一松,由其在一定的范围内贪图点小便宜,心情好便装作看不到,心情不好便拉出来收拾一番,总比将其逼入地下藏起来得好,否则私下里再折腾些什么幺蛾子更难逮到,逼得太紧反倒容易坏事。

“只要把握好这个度,他们反而会因此感激你,不会铁了心去跟你做对,有事没事折腾些有的没的。”

容宣闻言顿时沉默,这就是个死局,像人身上隐藏的微疾,平时悄无声息地潜伏着,有些异样却又不足以危及健康,不到痛痒时不知情,哪怕确实有些不舒服但也不会太在意。这就好像是双方达成的一个协议,我不对你下手,你也莫太过分。“话虽如此,只怕会上行下效,长此以往也不是办法……”

容恒忽然从两人中间钻进来,递来一包烤饼与鹿炙。他安慰容宣说不必烦忧,遇事不决问萧琅便是,萧琅那么聪明一定有办法解决。

容宣捏着烤饼一角微微叹了口气,有些食不知味,“说得轻巧,哪能事事都问她啊……”

“我看先生挺喜欢你依赖她的。”龙非往嘴里塞了块鹿炙,含混不清地说道,“你俩都是夫妻了干嘛还那么见外,况且她本来就是无名先生派来帮你的,还有什么问题是你问不得的。”

“言之虽有理,但……”容宣说不清自己是个什么想法,道不明为什么会变得如此抗拒,反正他肯定是不乐意这样做的,特别是与萧琅成婚之后,他觉得更不能像从前那样事事询问,“但也不是那么回事儿。”

“不是怎么回事儿啊?”龙非不明白他到底在矫情什么,问谁不重要,怎么问也不重要,只要最后能办成事不就行了?

“你若是……”容宣想举个例子反驳,寻思半天又举不出合适的例子,只好说“你不懂”,其实他自己也不懂。

容恒看他这一脸纠结的模样心里似乎有点儿底,遂大胆问他,“君侯可是怕事事都问小君,小君会嫌您不够聪明、不足以依靠,看不起您不是?”

容宣应是被说中了心事,登时脸颊一红,用手肘怼了容恒一下,“偏你话最多!”

容恒了然地点头,“看来我说对了。”

龙非无语地“哎呀”一声,他就说容宣这人死矫情,“先生绝对不是你想的那种人,我了解她,她肯定不会看不起你的!”

“嗯?”容宣闻言狐疑地看向龙非,“你了解她?你有多了解她?你如何……”

“没有没有没有,绝无此事!”龙非自知失言,连忙解释,“我只是……略懂,但肯定不如公子你了解先生。”

“略懂?”容宣咀嚼着这两个字,他都不敢说自己懂萧琅,这人是真懂还是假懂?

龙非张了张口,“我……”

容恒赶紧拧了他后腰一把让他莫乱说话,容宣护食天下一绝,在萧琅一事上极其小肚鸡肠,心眼比针尖儿还小。

“不懂。”龙非识相地改口。

容宣点点头,“如琅琅这般惊才绝艳的人物世间应当无人能懂她。”

龙非敷衍地附和着,心里觉得还是自家孩儿母最好,萧琅那种位高权重的人物除了身为帝星的容宣谁还能顶得住,谁又敢去肖想。

一行人穿过市,在市上逗留叫卖了一番,只卖出三两件陶漆器物便继续往前走了,跟在一支小商队后面从北门出了城,而后继续转向西北方向行进。

因路途尚远,酒肆店主请容宣骑马,容宣却是拒绝了,安心当好他扶车的小随从。容恒的腿脚不像他们习武之人这么利索,早就跳上了牛车,坐在车板边缘一晃一晃的,因他昨日走得匆忙来不及装上小零食,现在闲得要冒烟了。

汨水到新成城之间的路途虽漫长又曲折,但因道上过路人少,官道旁的庐与路室并不多,容宣等人一直走到午后才遇到一家开着门的路室。龙非自告奋勇去路室补充水粮,其余人等候在路室之外。

等了约莫一两刻钟,忽见一队兵士从北边走过来。为首的小将军他们都认得,乃是王军的一位小统领,其与龙非的关系说不上多坏,但毕竟直属姜妲,出身又高,一向看不起龙非这种后来居上的新贵族,故平时说话不怎么好听,关系不过了了。

容宣连忙蹲下去假装检查车轮,小将军随意地打量了货物几眼便过去了。

众人庆幸龙非进了路室未曾与此人相遇,否则还不知该如何解释。

原以为这队人马过去了便就此无事,谁知小将军突然提议进路室打点水,着令原地休整。

酒肆店主闻言赶紧上前,高声招呼小将军来瞧瞧他们的商品,“军爷,这可都是伊邑的行货啊!”

“我就是伊邑的!”小将军不耐烦地将他扒拉到旁边,越过牛车往路室走去。

“哎军爷,您不再看看啦?这还有酒水,乃是酒君子的得意作品!”酒肆店主追上去试图将小将军拉回货车旁,好让龙非趁机溜出来。

“去去去,一边儿去!”

小将军甩开扒在他袖子上的手,一把推开了路室的门,结果正好与掩面溜出门的龙非迎面相撞,二人面对面皆避无可避。

小将军打量着面前之人的半张脸,惊疑不定地唤了声“龙非”。龙非并不应声,欲绕过小将军出门,但小将军十分笃定地把住了他的手臂,直接问他为什么在这里。

龙非思忖片刻,拉住小将军走到一旁,故作神秘地低声说道,“我奉王令往北送点儿东西,你看见就看见了,可别到处嚷嚷!”

“当真?”小将军对他的话有些起疑,“送的甚玩意儿?大王为甚让你押送?”

龙非一叉腰,“大王的命令你问那么多干啥?你去问大王好了!”

“我倒要看看你押的是甚,最好真是大王的命令……”

小将军说着走向牛车,令兵士去将那些货箱一一打开,挨个检查。